北宋统治者制定了“与士大夫治天下”、“重文轻武”的国策。通过科举取士,倚重文臣,以文治国,使文人真正肩负起“治国平天下”的历史使命。没有哪一个朝代的文人像北宋文人那样热衷于政治。宋真宗赵恒《励学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才华横溢不仅有可能“治国平天下”,也有更多与佳人歌妓相处的机会。北宋建国后,中原息兵,经济复苏。直到北宋末期“靖康之变”前的东京汴梁:“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南宋虽然偏安江南,仍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林升《题临安邸》)。
周密《武林旧事》描述都城临安:“翠帘销幕、绛烛笼纱、遍呈舞队、密拥歌姬、肥管清吭、新声交奏、戏具粉婴、鬻歌售艺者,纷然而集。”人称临安是“销金锅儿”的温柔富贵之乡,“满城钱痴买娉婷,风卷画楼丝竹声”。在宴饮优游的生活里,宋代文人士大夫心灵之爱的幽约情愫、婉娈意绪寄托在“绣幌佳人”,写下数量惊人的情词。“贤如寇准、晏殊、范仲淹,勋名重臣,不少艳词。”例如北宋欧阳修存世的240首词作中,近70首是艳情词。范仲淹《苏幕遮》:“暗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清代许昂霄评曰:“铁石心肠人,亦作此销魂语。”宋词抒写爱情,蔚为大观,成为文学史盛事,实与佳人歌妓直接相连。沈松勤师《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指出:“而词从燕乐的相结合中独立成体,并具有音乐与文学的双重艺术属性,则是通过歌舞佐酒与填词听歌的娱乐途径实现的。”由之也决定了“词媚”的文体风格。
综上论析,中国古代特殊的婚姻方式使得爱情的寻求带有外向性的特征,而“才子”“佳人”特殊的遇合方式,格外激起文人的美感爱恋、万般相思,喷薄为绚丽的言情诗词,纵贯千余年的诗史,成为古典情诗最主要的流脉。朱自清先生说:“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此言不符合历史实况。朱自清的这一断语,在现当代文学批评中被无数次引用,半个多世纪以来误导深远,应予纠偏。
二 神话原型飘动的东方诗境
古典言情诗词随处迷离着紫霭仙姝、灵葩箫歌的神异气象,若飞若沉,笼上最具东方色晕的浪漫轻纱,耐人寻味、诱人向往。它构设了较远距离的审美空间,形成隐性的抒情系统,寄予了诗人的现实爱恋和缥缈幻想,因而心灵之音缭绕不绝,别有洞天。略去神话原型的台阶,我们就难以登临如此丰盈深远、花香袭人的爱情圣境了。以下择例论析。
巫山神女
这是一个对传统诗词有关键性影响的意象。巫山神女相传是赤帝女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为神女。战国后期楚国辞赋作家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以楚王与高唐神女(巫山神女)相恋欢合的神话传说为题材,开创了诗词书写“人神之恋”的言情先河。《高唐赋》讲述楚先王游云梦泽中高唐观而梦巫山神女之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神女赋》写楚襄王和神女之间的相思爱慕,用华美笔墨绘出神女的艳质超凡:“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
眸子炯其精郎兮,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塑造出巫山神女这个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典型,相关典故“巫山云雨”、“朝云暮雨”、“襄王”、“楚雨”、“楚梦”、“楚宫”、“高唐十二峰”、“巫山一段云”、“阳台”、“巫山荐枕”,等等,历被沿用。而赋中神秘、虚幻的爱情描写,引人无限遐想,使后世文人争相效仿。从汉至曹魏的作家,杨修、王粲、陈琳、应玚均写有《神女赋》同题的作品,各自纵情铺写神女的容颜、神态、服饰,甚至想象与其欢合的甜美。“腾玄眸而睋青阳,离朱唇而耀双辅。红颜晔而和妍,时调声以笑语。”(应玚)“戴金羽之首饰,珥照夜之珠珰。袭罗绮之黼衣,曳褥绣之华裳。”(王粲)“嘉今夜之幸遇,获帷裳乎期同。情沸踊而思进,彼严厉而静恭。微讽说而宣谕,色欢怿而我从。”(杨修)在《乐府诗集》和《全唐诗》中,仅以《巫山高》为题就有大量诗作,如南朝齐代的虞羲、王融、刘绘,梁代的元帝、范云、费昶、王泰,陈代的后主、萧诠,唐代的郑世翼、沈佺期、卢照邻、张循之、刘方平、皇甫冉、李端、于濆、孟郊、李贺、齐己、张九龄、乔知之、陆敬等人的作品,诗中融合了自身的人生感触、爱情体验,风格万象。
如:“巫山高不极,白日隐光晖。霭霭朝云去,溟溟暮雨归。岩悬兽无迹,林暗鸟疑飞。枕席竟谁荐,相望空依依。”(范云)“巫山巫峡深,峭壁耸春林。风岩朝蕊落,雾岭晚猿吟。云来足荐枕,雨过非感琴。仙姬将夜月,度影自浮沉。”(陈后主)“巴江上峡重复重,阳台碧峭十二峰。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沾衣。”(孟郊)“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李贺)“巫山高,巫女妖。雨为暮兮云为朝,楚王憔悴魂欲销。
秋猿嗥嗥日将夕,红霞紫烟凝老壁。千岩万壑花皆坼,但恐芳菲无正色。不知今古行人行,几人经此无秋情。云深庙远不可觅,十二峰头插天碧。”(齐己)其他用此典故的诗词更是无数。晚唐李商隐可谓用神话入诗的集大成者,他曾多次自喻“襄王”,抒发恋情的相思与痛伤。如《楚宫二首》其一:“十二峰前落照微,高唐宫暗坐迷归。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虽然与情人常相幽会,仍是热切盼望重聚,“朝云暮雨” 暗写了缠绵情事。《细雨》:“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巫山旧属楚国,“楚女”此即巫山神女,回忆情人湿润清凉、光泽流动的长发,恍如仙子。《楚宫》:“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这是被迫与女冠分散后,对往事的不灭感怀。因李商隐的爱情不容于道观,他后来在情诗中频用典故,隐秘倾诉内心深郁的爱恋和追思。北宋晏几道情词多次写高唐之梦,《临江仙》:“月堕枝头欢意,从前虚梦高唐,觉来何处放思量。
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木兰花》:“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采桑子》:“芦鞭坠遍杨花陌,晚见珍珍。疑是朝云,来作高唐梦里人。”在晏几道的善感多情内心,终生都留恋着青年时候朋友家中的几位歌妓,困顿的生命中一再回想。这几首词即借用典故述说艳情。北宋贺铸《小梅花》:“翠眉蝉鬓生离诀,遥望青楼心欲绝。梦中寻,卧巫云,觉来泪珠滴向湘水深。”“愁无已,奏绿绮,历历高山与流水。妙通神,绝知音,不知暮雨朝云何山岑?”写出对远别歌妓的怅念之思。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在文人心中埋下了“巫山神女”情结,千年常新。
洛神
三国时曹植的《洛神赋》是又一“人神之恋”的典范之作。
写“余”与洛水女神宓妃一见钟情,诗人异采飞扬的诗笔,宛然浮现洛神灵颜姝莹、裙裾飘举的水上仙影:“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这一浪漫主义爱情名篇,塑造了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卓绝意象,逸动空灵,后世诗词广泛典用。如西晋陆机《艳歌行》:“金雀垂藻翘,琼佩结瑶璠。方驾扬清尘,濯足洛水澜。”“赴曲迅惊鸿,蹈节如集鸾。绮态随颜变,澄姿无定源。”即用洛神之姿比喻所见的美人仪态万方。北宋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偶遇、惊艳的佳人步履轻盈,如洛神远远消失,鸦空留遗憾。北宋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用洛神意象咏水仙,“凌波仙子”的雅称,一直留传至今,这是对洛神意象的成功衍化。
刘晨、阮肇
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记,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桃花洞,遇二女子,姿质妙绝,遂停半年。求归,至家子孙已至七世,后又入山,不知所终。因仙女住在桃林之中,后世诗人常自喻“刘郎”、“阮郎”,把生活中的冶游、艳遇,写作桃源寻艳。“武陵”、“桃源”、“桃花洞”均出自此。如唐代施肩吾《赠女道士郑玉华二首》其一:“世间风景那堪恋,长笑刘郎漫忆家。”王涣《惆怅》:“晨肇重来路已迷,碧桃花谢武陵溪。仙山目断无寻处,流水潺湲日渐西。”五代和凝的两首《天仙子》:“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拈红豆弄。翠蛾双敛正含情,桃花洞,瑶台梦,一片春愁谁与共。”“洞口春红飞蔌蔌,仙子含愁眉黛绿。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北宋韩琦《点绛唇》:“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惆怅前春、谁向花前醉。愁无际。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都是借刘晨、阮肇天台遇仙传说写男女相恋之情。词牌中还有《阮郎归》,亦名《宴桃源》、《醉桃源》、《碧桃春》、《道成归》、《濯缨曲》。如北宋晏几道《阮郎归》:“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诗风清丽凝重,他对昔日歌妓的眷念、流落异乡的凄怆,汇流字里行间。
弄玉、箫史
中国流传下来的第一部神仙人物传记着作《列仙传》,原题西汉刘向撰。《列仙传·箫史》:“箫史者,秦穆公时人也。
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
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故秦人为作凤女祠于雍宫中,时有箫声而已。”这段人神佳配、羽化登仙的姻缘,文人常常引入诗词。士子有时把自己比作“萧郎”,如唐代施肩吾《赠仙子》:“欲令雪貌带红芳,更取金瓶泻玉浆。凤管鹤声来未足,懒眠秋月忆萧郎。”以弄玉思念萧郎,喻歌妓对诗人的期盼。唐代曹唐《萧史携弄玉上升》:“岂是丹台归路遥,紫鸾烟驾不同飘。一声洛水传幽咽,万片宫花共寂寥。红粉美人愁未散,清华公子笑相邀。缑山碧树青楼月,肠断春风为玉箫。”曹唐以写游仙诗着称,人世的情恋悲欢予以仙化,有惝恍之美。宋代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武陵人”用刘晨、阮肇典故,“秦楼”则用弄玉典故,“秦楼”即凤台,是弄玉、箫史飞升前所居之地,这里指自己的住处。概写于李清照婚后不久,适丈夫赵明诚离家远游,词中表达了无法排解的思念愁绪。她的另一首词《孤雁儿》:“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写于后期,赵明诚已逝,折得梅枝却无人堪寄,“吹箫人去玉楼空”借21箫史典故伤悼旧情,尽现凄凉孤独的人生晚境。宋代郑觉斋《扬州慢·弄玉轻盈》:“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