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两个孩子的事情,她又发了愁,捶捶酸痛的腰,不由自主地踱向大门。
世道不太平,城里像军管又没见几个兵,物资匮乏,物价贵得吓人,长沙城里乱糟糟的,当街偷抢的比比皆是。 她谨慎了一辈子,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漏洞,贴着大门的缝隙看了一阵,没发现可疑动静,这才开闩,看到对面遥遥走来一人,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已经扬手高声叫道:“没看错,是我!”
胡长泰加快了脚步,二话不说,将鼓鼓囊囊的布褡裢塞到她手里。奶奶全没了以前的伶俐,不但差点没提起褡裢,也根本无言应对,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将他引到客厅坐下,自己慌里慌张去端茶点,回来发现胡长泰并未坐下,负手四处观望,以前挺直的背脊也显出几分佝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赔笑道:“他们过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让小孩过来玩就好,何必巴巴地跑一趟,折他们的寿啊!”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自抽两巴掌,胡长泰三个孩子全没了,哪里还有小孩来玩,这不是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么?
胡长泰并不责怪,苦笑道:“小婶婶,你嘴巴可不比以前了。”
奶奶干笑两声,又准备出去忙活,胡长泰伸手拦在她面前,轻声道:“我们难得讲一次话,就别忙了吧。”
时过境迁,忙活也忙活不出什么,她终于平静下来,搬了条靠背椅坐在门口。胡长泰端着茶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慢悠悠喝茶,哪里像要讲话的样子?奶奶坐不住了,轻声道:“长庚有没有信回?”
胡长泰应了一声,笑道:“劳你挂念,长庚顺利进了陆军大学,他从小就学武强身,山上山下四处跑,身体底子很好,不用担心。”
“客气什么。”她喃喃念了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都沉默下来,良久,胡长泰突然幽幽叹道:“小婶婶,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也遭报应了,你就不要再记恨我和父亲,得空回去看看吧。”
听到盼了多年的“对不起”,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仰头眯缝着眼睛看向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淡淡道:“前几个月还是光秃秃的,一会就长这么好了。”
胡长泰不明就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树叶间透过缕缕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没来由地心慌,放弃努力,转头坐下,双手将杯子紧了紧,用轻柔得近乎呓语的声音道:“那一年,你第一次跟铁树从城里回来,站在村口的榕树下冲我笑,笑得真好看。那时候我很好奇,长沙街上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是不是从来不出门,要不那张脸怎么白里透着粉,真是水灵。”
光与叶的影子里,奶奶满脸迷茫,似沉入一个长长的美梦里,胡长泰悄然擦去眼角的泪水,轻笑道:“你还别说,湘湘跟你那年的模样像了十成十,她回了老家,我都不敢回去,怕想起过去这些事。”他长叹一声,“没办法,人老了,世道又乱,什么都没指望……”他的声音似断在喉头,极力在勾起嘴角,只是始终无能为力,抱着头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哭也无声。
他的泪恍若铁刺银针,威力无比,扎得奶奶心头一直痛到手指脚趾。胡家也算大家,人丁兴旺,她回去时一屋子的小毛头,走到哪里都是天真而好奇的眼睛,看着都欢喜。那么多小毛头,竟然一眨眼就没了,都没了,一个也没了,想必胡家那阴森森的祠堂已站满了年轻的面容,像湘水,走的时候才十七……在温煦的阳光中,她突然觉得冷,扶着椅子靠背颤巍巍起身,游魂一般钻进屋子里,在菩萨老爷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虔诚地匍匐在地,把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坠入死一般的虚空严寒之中。
小满推门进来,看到台阶上那双肩颤抖的老人,手里的菜篮子啪地掉下来,又立刻回过神来,将菜篮子放到一旁,刻意拔高了声调,热热闹闹道:“大伯,我今天过生日呢,有什么表示呀?”
胡长泰浑身一震,慌忙擦干净脸,强笑道:“你大爷最喜欢你,礼物老早就准备好了,你倒是回去看看,不要老是让小秋两头跑,小心大爷骂人。”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嘿嘿两声应付过去,看到奶奶从房间出来,也是满面泪痕,心里更加难受,将菜篮子高高举起,一个劲往她面前递,讨好地笑道:“我买了甲鱼,您知不知道做霸王别姬,我们在玉楼东吃过的。”
“就只知道吃,还不快把秀秀哄回来,要她真的嫁了,哪里有人会这么上心伺候你!”
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推开菜篮子去敲他脑袋,小满矮下身子乖乖受了几下,笑容愈发灿烂。胡长泰无奈地摇头道:“小满,你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到底喜欢哪家的姑娘,我跟你去说亲,胡家偌大的家业摆在那里,哪里有娶不到的姑娘。”
自从长庚和湘宁离家,再加上胡家兄弟和薛君山的牺牲,小满满脑子都是参军打仗,报仇雪恨,哪里想过别的事情。只是一来被家里人重重拦阻,二来确实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支撑,不免有些怨愤难平。那次借酒装疯,怨气是出了,也把家里上上下下得罪个光,他一边懊悔,一边还在心里强词夺理,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再把这种小九九抖出来就太蠢了。
奶奶接过菜篮子,一路念叨秀秀的好处去了后院,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要打听长庚和湘宁的事情,谁知胡大爷怕他乱了心思,早有吩咐,对他只字不提,小满打听不出什么,怏怏地把小桌茶点搬出来,在稀疏的树影下嗑瓜子,每一次都比赛着把瓜子壳吐出老远,胡长泰又好气又好笑,抬头看着从树叶里透下来的稀疏阳光,不由得痴了。
看到湘湘推门进来,小满眼睛一亮,一下子蹦了起来。湘湘穿着一身合体的白底小红碎花棉布旗袍,短发一直没时间剪,已经留到齐肩,十分素雅美丽,看得胡长泰眼眶热意又起。
见到胡长泰,湘湘颇感意外,恭恭敬敬叫了声大伯,胡长泰拿出一个红绒布袋子,颔首微笑道:“大爷托人从云南买了两个玉观音,到南岳开了光,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小满接过玉观音比了比,不由分说给湘湘挂在脖子上,看到她苍白的脸和眼下明显的青黑,不禁有些心疼,轻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还未开口,她的泪珠先断线般落下来,哽咽道:“又打起来了,在浙江,他回不来。”
“回不来就算了,以前他不在我们不也照样过生日,照样快活!”小满颇有些不忿,将玉观音塞到她手里,找事情给她做,转移她的注意力。湘湘自然心领神会,乖乖给他戴上,抹了把泪,坐在树下抱着膝盖发呆。小满难得勤快一次,给她倒了杯茶来,袖子一捋,装模作样给她捶背,活脱脱一个狗腿子。胡长泰看得直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踱到后院去帮手。
听说顾清明回不来,小满别提有多高兴,时值湘雅医院重建,人手紧缺,湘湘每天早出晚归,累成了腌菜,根本说不上话,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无聊得发疯。而且潜意识里,她一直住在家里,根本不算嫁人,还是归他小满保护,还能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多么快活。
湘湘突然怔怔道:“小满,你说我该不该随军?”
眼看美梦成了空,小满心头火起,用力弹了她脑门一记,到底还是舍不得,连忙给她揉揉。湘湘哭笑不得,打开他的手抱着茶杯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这才想到今天安静得诡异,闷闷道:“我们过生日呢,大家怎么都不在?”
小满撇撇嘴,决定不跟她讨论这个让人扫兴的问题。湘湘有心说他几句,转念一想,他那混世魔王脾气哪里是秀秀能对付的,还不如等他自己想通,或者真正找个喜欢的姑娘收心,要真像父母那样一辈子相敬如宾,毫无共同语言,日子也确实难熬。
小满无聊多日,也在脑海里描绘了多日今天热热闹闹的情景,满心期待,却没想到如此冷清,心里酸溜溜的,蹲在她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笑眯眯道:“生日快乐!”
湘湘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扑哧一笑,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道:“生日快乐!小满哥哥!”
那一刻,无数画面在他们脑海涌现,快乐、痛苦、沮丧、恐惧……二十年的时光倏忽远去,他们相依相伴成长,又从秤不离砣的伙伴变成独立的个体,从此忙忙碌碌,或是天各一方。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有难掩的惆怅,湘湘拨开他垂落眼前的一缕发,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小满,快点长大吧,大家都指望你,不要再赌气啦,你把家里照顾好,我才能安心做事,他们才能安心打仗啊!”
一束光破空而来,柔柔地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明亮得让人不敢正视。小满垂下眼帘,虽不敢确定是不是看到了然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似水温柔,更加确定,这一个,不是踩到尾巴就炸毛的湘湘,而是真正的多情湘女,顾清明的妻。
他突然想哭,自己在死胡同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湘湘已经撒手而去,悄无声息长大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找他诉说委屈,再不会走不动要他背……
相似的模样,不同的性别和际遇,不同的执念。从他一瞬间深沉的眸中,湘湘读出了无限伤悲,也有落泪的冲动,从长沙大火到如今,谁不是一日十载,几年就如同过了一生。
两人额头相抵,嘿嘿直笑,小满歪歪嘴道:“不要走,有你小满哥在此,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湘湘冷哼一声,看到胡长宁拉着毛毛的小手进门,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胡长宁板着脸一巴掌打开,见这边小满又伸出一只手等着,终于忍俊不禁,拿出两支包装精美的钢笔算交了差,听说胡长泰过来,垂着头发了一会愣,负手慢吞吞走向后院。
如往常一般,两人凑到一起左比右比,两支同样的钢笔,非要分出优劣,争了半天,把毛毛拉来做裁判。毛毛抱住两人的脖子,悄声道:“这是外公当了怀表买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腾出一只手将毛毛拎起来,飞奔向小满的房间,齐齐扑到床上闷头嘀咕。湘湘一贯不管事,自然没什么银钱概念,小满这些天正在别扭,家里琐事也好久没理会,湘君去了孤儿院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嘀咕一阵,登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家里的吃穿用度,竟然都是爸爸微薄的薪水在支撑!现在的物价贵得离谱,爸爸一个月的薪水只够买些油盐小菜!
小满又发了傻气,用手拼命砸床板,看得毛毛笑个不停,湘湘转头钻进自己房间,把所有家当都倒腾出来,忍不住生了姓顾那家伙的气,那也是个凡事不管的大少爷,在胡家住这么多日,除了他父亲送来的礼物,那家伙也从没提钱的事情,好像胡家倒贴嫁女儿一般。
湘湘把钱交到小满手里,毛毛凑上来看稀奇,小满数了数,轻声道:“我是男人,该我养家,算我借你的!”
不等她回答,小满一溜烟跑了,湘湘往床上一躺,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突然湿了。毛毛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到她怀里躺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湘湘紧紧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慢慢勾起。
她的家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离得开?
院子里,小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湘湘夫人,舅老爷,有人要我来送生日礼物……”
晨曦中,风送来肥皂的味道,满街的女人出动了,在街边的水井洗衣服做事。可惜了长沙沁甜的好水,自从接二连三打仗,水被污染,都不能喝了,只能洗洗衣服。
崭新的漂亮自行车,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片颓败的长沙街上两者的结合如此亮眼,连坐在街边缝缝补补的老人家也看得呆了,更不用提那些小姑娘年轻媳妇。小满一贯爱现,愈加意气风发,一路铃铛按过去,敞开的衣襟随风翻飞,露出里面颜色鲜丽的毛衣,加上满脸得意的笑容,不引人注目都难。
招摇过市之后,小满在红十字招展的旗帜前停下,怕别人看不到,还特意深情款款凝视了几分钟之久。
昨天是平安夜,也是洋人的重要节日,这支红十字医疗队11月刚从英国来,有二十多人,都是经验丰富技术过硬,湘湘英文好,成了湘雅特派来红十字医院帮忙的护士兼翻译。红十字医院设立之初,事情多且杂,上级部门大都撤离,只是挂牌办事处,部门之间相互推诿,困难重重,湘湘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苦不堪言。不过,就冲着洋医生千里迢迢相助的精神,她也从不敢说一句辛苦。
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努力卓有成效,目前医院各项设备已经准备好,只等收治伤病员。而湘雅也抓住难得的机会,派出许多年轻医生来实习,顺便偷师。
小满闲来最爱到这里转,一来贪个热闹,跟洋人你好hello大家好,乐在其中,二来可以帮湘湘跑跑腿,这母老虎只是虚有其表,差遣得动的只有他小满一人而已。
昨晚湘湘见厨子西餐做得不太地道,拿出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切磋出来的本事,为这些背井离乡的医护人员做出丰盛的平安夜大餐,大家十分感动,拉着她好好庆祝一番,让她第二天休息。
风有些凉,湘湘只穿一件棉袍,车一加速立刻缩成一团,小满回头看看,咧嘴直笑,将衣服脱了塞给她,又开始招摇过市。
他的背脊挺如标枪,无论何时都是精神百倍的劲头,让人信心满满,湘湘不由自主地微笑,打量满目疮痍的城市。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城市,只能算个大难民营,没有水没有电,四处一片焦黑,除去逃过火劫的房子,剩下的都是简单搭起来的,破败不堪。
如果没有看到满街忙碌的身影,满街的嬉笑怒骂,一切犹如平常,湘湘也许会更加绝望,她下意识戳戳小满的背,怕他听不清楚,大声道:“你说长沙什么时候能重建,鬼子会不会再打来?”
不用小满回答,一位拄着拐杖经过的老人大叫道:“鬼子打跑了,肯定不敢来了,安心过你们的小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