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摆摆手道:“不行,陈楚那后生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不放心!长宁,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去探访个靠得住的人家,我这次一定要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让那个兔崽子后悔!”
湘君摇头轻叹,对此事并没抱什么希望,回到房间把账簿拿出来,湘湘回来了,以后又会多出许多家用,日子更加不好过,她连商量的人都找不到,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奶奶掰着手指头数家里五个孩子,愁得心头突突作跳,捂着胸口往躺椅上一瘫,胡长宁见状,连忙凑过来轻声细语开解,只是奶奶说起道理来比他还要厉害,哪里听得下去,赶苍蝇一般挥手赶他走,胡长宁唯唯诺诺应下,提着包准备出门做事。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胡长宁包一丢,踉踉跄跄冲了上去,推开房间门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见妻子躺在血泊之中,手腕上有一个深深的刀口,鲜血正汩汩而出。
胡刘氏下了狠手,刀口很深,胡长宁一边凄厉地干嚎,一边手忙脚乱地包扎,等湘君冲上来接手,他已面无人色,一屁股坐在血泊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奶奶到底上了年纪,一听说出了事就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最后竟是一点点爬上楼,看到满地鲜血,眼看就要发晕,只得以头抢地,撞出几分清明,让湘君赶紧从她房间衣柜顶上的箱子里拿人参来。
在奶奶指挥下,湘君咬着唇处理好伤口,冲去隔壁邻居家求救,好歹找到两个男子,拆了块门板下来把胡刘氏往医院抬。
前不久一位青年医生留美归来,上头嫌他和其他一些医护人员挑三拣四,不服管教,将一干人打发到南门口开了临时诊所。人抬到南门口,那位青年医生刚好在,虽然满脸不屑,手下却很利索,不一会就处理好伤口,安排人住下来观察。
听说母亲脱离危险,湘君这才知道后怕,坐在母亲身边捧着脸无声地哭泣,自责不已。这一阵子物价飞涨,家里入不敷出,她没办法可想,在母亲面前嘀咕了几句,母亲是个敏感内向的性子,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肯定想到自己久病拖累了全家,这才想不开寻短见。
小满在湘雅医院门口骑着车绕来绕去,周围的树木一棵一棵看个遍,连警察也产生怀疑,过来盘问过后,哭笑不得地让他好好待着,别到处乱晃。
小满也不是好脾气的,等得恼火,嘟嘟囔囔从医院院长骂到扫地女工,又从顾家那老混蛋骂到老蒋,好不容易看到湘湘出了门,不禁有些发傻,这一来一去,湘湘怎么比回来那会儿还像霜打的茄子。
他转念一想,立刻得出答案,不由分说将湘湘拉到后座,在她头上狠狠揉了一把权当安慰,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将车骑得有如飞驰。
到了家门口,湘湘终于有了动静,下来幽幽叹道:“顾家果然神通广大,竟然连长沙都管得到,湘雅我没法回去,我以前的刘校长出面说情,让我先去南门口的临时诊所。”
小满有心插科打诨几句,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一路踢踢打打进了门,看到院中血人一般的胡长宁,呆若木鸡。
奶奶凄厉的叫喊提醒了小满,他掉头就走,二话不说,将迎面而来的湘湘拎上车,咬着牙闷闷道:“妈妈刚刚自杀,送去南门口。”
“为什么?”湘湘有些回不过神来,死死抓在他腰间,手指几乎一根根勒进他的肉里。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会自杀,久别重逢,难道是她刺激了母亲?
小满没吭声,红着眼眶很快来到南门口。也难怪湘湘灰心,临时诊所的条件确实简陋,不过四间半劫后余生的平房,外墙仍然残存着那场大火的影子,满是污黑,中间那个大大的红十字显得十分突兀可笑。
湘湘径直冲进左边低矮的小房间,第一眼就看到满脸浮肿的湘君,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轻手轻脚挪到她面前,湘君茫然抬头,两人目光交汇,湘君的泪又涌了出来。
湘湘仔细察看过,终于松了口气,将疾风一般飞奔进来的小满挡在门口,示意让他稍安勿躁。小满轻轻坐在湘君身边,在三个亲人脸上一一扫过,突然觉得自己肩膀沉重许多。
青年医生手插在衣袋里出现在门口,微微抬起下巴,冷冷道:“死不了就赶快抬走,别占地方,现在兵荒马乱,到处闹灾荒,活下来多不容易,竟然还有求死的,真是好笑!”
小满脑子里紧绷的某根弦突然断了,二话不说,攥着拳头扑了过去。湘湘眼明手快,闪身挡在他面前,猛地将他推了回去,转身正色道:“请问这位是不是苏铁医生?”
青年医生眉毛一挑,颇为诧异,胡湘湘将刚领到的单子递过去,冷冷道:“我是胡湘湘,以后请多多指教!”
苏铁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撇撇嘴走了,湘湘也不多说,进屋洗了手找出一个托盘和药品,回来就势蹲在湘君面前。直到她动手处理伤口,湘君才觉出疼痛,原来刚刚来的路上她不知道踢到什么,鞋子破了个大洞,脚趾甲脱落了两个,鲜血淋淋。
忙完这些,小满硬把湘君载回家,准备一会送饭过来。湘湘送走两人,听到屋子后面有奇怪的声响,转过去一看,只见苏铁医生正在简易搭建的小棚子里忙活,棚子不过一人来高,里面有个煤炉子和小桌子,煤炉子上一个黑漆漆的锅里煮着什么。
湘湘定睛一看,桌上不过是油盐和面条,苏铁医生却有如做御膳,一根根面条排齐对准,脸色无比凝重。
湘湘苦笑道:“苏医生,我家住得近,我兄弟马上会送饭来,别做了!”
苏铁淡淡瞥她一眼,继续排列面条,等面条都对齐了,突然开口,“你不是去重庆做官太太享清福,何必回来凑这个热闹!”
“长沙是我家,不回来我去哪?”湘湘没好气道,“你才是凑热闹!”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辣椒脾气!”苏铁丝毫不以为忤,笑道,“史密斯教授要我向你问好,谢谢你在长沙的招待和帮助。”
湘湘接待过的援华医生何止十个百个,一时也不知道他口中的教授是谁,绞尽脑汁回想。苏铁看出她的苦恼,也不解释,在油盐面条和烧滚了的水之间左看右看,终于下了决心,笑眯眯道:“听说你家东西很好吃,以后能不能让我搭餐?”
湘湘瞠目结舌,这家伙变脸也太快了,果然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湘湘看了看小棚子里骨瘦如柴、脸色苍白,明显营养不良的某人,重重点了头。
“我对不起你,打完仗,要是我还活着再跟你离婚!”湘湘把混合着各种味道的一张薄薄的纸看来看去,因为看过太多次,纸周边已经磨损,而几处折痕都开了,分成好几片,一拿起来就摇摇欲坠。
苏铁将食盒洗干净拎到后头,看到转角阴影中的人,微微一怔,嘴巴张了张,到底没说什么,在她身边坐下来,仰望着天空一朵悠游的白云,嘴角慢慢勾起。
湘湘斜了他一眼,轻声道:“母亲说要我谢谢你,她的身体好多了。”
“骗你的,笨!”苏铁丝毫没有承情的习惯,冷冷道,“她还能活多久你会不知道?你们女人真麻烦,最喜欢自欺欺人!”
“关你什么事,我乐意,你再这样讨厌小心我不干了!”湘湘哪里是能受气的,这些天在他手下没少被他冷嘲热讽,反正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环境苦条件差,人还特别少,她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活,有时候真想撂挑子算了!
苏铁笑容更盛,扳着手指头算账,“现在大米至少30元一斤,你爸爸的薪水合计约7块银元,不到3000元,不够买100斤大米……”
关键不是大米的问题,还欠他大笔医药费呢!湘湘被戳中死穴,蔫了半截,拂袖而去。
苏铁笑容渐渐消逝,将手挪到一旁,慢慢落在她坐过的位置,无比轻柔地抚摸,眼中却似结了冰霜。
傍晚,院子里早早点起一盏灯,就着星光和灯光,奶奶和胡刘氏凑在一起改衣服。好不容易在街上一户老邻居的铺子借了块地方接活,不卖力做实在对不起每月作为租费的大米。
秀秀带着毛毛回家时,从门缝里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秀秀咬了咬唇,示意毛毛叫人,只是聪明的小家伙似乎故意装作没领会她的意思,将身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在门口,默默爬到狮子上去守候,目光直直看向街口的方向。
秀秀明白过来,往台阶上一坐,捧着脸看着提回来的一袋腊肉发愣,毛毛也不理她,捡了根棍子当作马,一路拖着往街口走,果不其然,来回跑了两趟就看到湘湘,欢呼一声,扑进她香喷喷的怀里。
久别重逢,小家伙竟然记得自己,而且难得这般眷恋,湘湘满心酸疼,抱着他走到门口,门里面的人似有感应,猛地拉开,几人面面相觑,秀秀突然呜呜哭起来,扑通跪在胡刘氏面前,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妈妈,我对不起你!”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奶奶闻到腊肉香味,连忙捡进来,蹲在地上一条条细细地看,啧啧称叹,“真好,真好,这下家里又可以顶一阵子了!”
毛毛笑道:“太外婆,大爷说小舅舅拿的米要是不够,给家里送个信去,他们马上送来!”
“米?什么米?”奶奶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奶奶最先反应过来,将气死风灯拨亮了一些,扶着墙颤巍巍走进后院的库房,打开米缸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果然没看错,米缸空了好些天了,这阵子都是在吃南瓜腌菜。她仍不死心,一个个坛子打开,空的,空的,空的……她双腿禁不住地颤抖,扶着一个大坛子慢慢坐到地上,要不是怕外头的人听见,真想嚎啕痛哭或者痛骂一回。
她终于不想强撑,从库房里顺便摸出拐杖,临出门,湘湘正把腊肉送进来,接过灯四处转了一圈,暗叹一声,扶着奶奶出来,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家伙实在没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竟然还有心思从老家骗米出来,钱没拿回来一分,米也没送回来一粒,要是爸爸知道真是会气厥过去。
秀秀倒也看出不妥,拎了最大的一块肉进厨房,就着微弱的煤油灯一一看去,不由得心底发凉,南瓜粥、煮南瓜、野菜、朴辣椒……菜里一点油星子都没有,他们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小满从乡里搬了那么多东西,到底弄到哪去了!
秀秀回来了,湘湘心里似落下一块大石,一门心思捧着杯茶坐在电话旁,就着熹微的星光一遍遍确定电话的位置,生怕到时候摸不着。
毛毛在她身边守了一气,发现跟她说什么她都不怎么来劲,十分沮丧,只得偃旗息鼓,抱着茶壶里里外外四处转悠,等几人杯子空了就如同得了大任务,乐颠颠地加水。
有些消息,湘湘既想知道又不敢打听,有些人,她想见到又怕见到,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她有了尿意,却始终不敢离开电话,懊悔不已,将杯子放下来,憋了一会才起身。
说来也巧,没走出大门,电话果然凄厉地响起,她扑上去抱住电话,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完全没了刚才的紧张,讪讪应了一声,轻声道:“肖院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明天你跟苏铁到医院来。”
“为什么?”她悄然战栗,脑海中不可抑止地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你不要激动,听我慢慢说。我也是刚接到消息,常德的石门失守,守军一个师几乎全军覆没,那位叫彭士量的师长殉职……”
湘湘很想打断他,跟他说清楚,这一切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也是血里火里都经历过的人,看惯了硝烟和死亡,什么师长士兵参谋,说起来好听,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到了战场上枪弹一视同仁。
只要长沙的家人都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一定不怕!
她始终开不了口,默默听院长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甚至觉得好笑,也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么啰嗦。
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来喘气,她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用呓语般的温柔声音道:“院长,你放心吧,我做好了当遗孀的准备,家里的黑衣白花都是现成的。”
对方突然沉默下来,连呼吸声都消逝在静悄悄的夜色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挂了电话,没有道再见。
黑暗中,湘湘放下电话,依稀辨出一张神情凝重的脸,冲他凄然一笑,“爸爸,我不离婚了!”
第一次上门,一贯冷情冷静的苏铁仍有几分忐忑,在那对石狮子面前徘徊了好一阵,默默捕捉着院子里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期待的那一种。
小满老远就看到有人在家门口晃悠,骑着车呼啸而来,想把他撞翻。不过,苏铁的身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看到车逼到近前,飞起一脚踢在石狮子上,轻轻松松跳了开去,小满收势不及,反倒摔倒在地,看清楚来人,发出懊恼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毛毛探出头,冲苏铁露出大大的笑脸,却发现找错了对象,转而对地下的人大叫,“舅舅,你在用苦肉计吗?”
小满哭笑不得,扑上去将他打横抱起打屁股,一边大声嚷嚷,“救命恩人来了,好酒好菜摆出来啊!”
无人回应,客厅里灯火如豆,将整栋房子衬得鬼气森森。
毛毛挣脱下来,冲进客厅小心翼翼扫视一圈,投入脸色最正常的湘湘怀抱。
胡刘氏和奶奶相携避开,秀秀把碗筷收好端走,空出“刑场”。
小满还当毛毛要跟他玩闹,几下蹦跳就进了客厅,刚要转身招呼苏铁,只听苏铁一声惊叫,身上已经吃了一记,胡长宁已经豁出面子不要,今天即使当着苏铁的面也要教训这败家子。
小满连吃几下,想到毛毛回来了,到底明白过来,不闪不避,扑通跪了下来,梗直了脖颈挨打。苏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昏暗的灯火里找到湘湘的眼睛,发现那里全无往日神采,幽幽如一潭死水,不觉心头一震,看得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