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要!”“不要啊!”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从他身后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挡在她面前,猛地把她推开,湘湘脸色一沉,只听院长在身后大喊,“别动,顾先生受了重伤,赶快准备手术!”
顾清明仍然笑得出来,“夫人,没事,我能走到这里,说明我命硬,只怕连阎王爷也不敢收我,你先帮我看看,再倒杯水给我喝,我就是渴得慌!”
从他惨白的脸色和小穆的泪眼,湘湘到底看出名堂,唇一咬,二话不说就往回走,其他人跟着一起走到急救室外头热烘烘的小房间,湘湘让顾清明把衣服脱下来。
“脱不下!”这一次,他只憋出了三个字,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是太热还是别的原因,额头冷汗涔涔。
小穆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呜呜直哭。湘湘已然明白过来,从托盘里找出剪刀,扭头面向他时,狠狠在自己手上掐了一记,掐出一大片青色,提醒自己不要颤抖。
他外面穿的是棉的军装,棉已经成了铁块,一剪刀下去,几乎把她虎口震开,外面的布料倒是开了,露出紫红色的棉花,因为天冷,都凝结成了块。
他仍然在笑,却冷汗如浆,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一转身,在自己近乎麻木的手腕又掐了一记,这一次连血都掐出来,却半分作用都没有,手太抖了,剪刀根本拿不住。
护士长满脸通红地冲进来,看到这情形,连眼眶都红了,不过她到底老成些,迅速端来一杯温水,将一瓶云南白药倒进杯子里,一径送到顾清明嘴边,他撇开脸用口型说了不甚清晰的三个字,护士长红着眼睛瞪住他,道:“叫你吃就吃,这么多废话,你能充英雄硬撑着走到你夫人面前,难道连一瓶药都怕!”
他笑容又起,这一次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小穆把血淋淋的拳头塞住嘴巴,一下下砰砰地撞墙,苏铁正急匆匆经过,将他一把拉起来,冷冷道:“怎么回事?”
“都是我,都是我,不多嘴告诉他湘湘夫人要离婚不就行了,大家都不说,我为什么要说,都是我害的……”
苏铁听不下去了,将他丢给一个警察看住,绕进房间,只在门口呆了一秒就走过来,近乎野蛮地从湘湘手里夺过剪刀,见她一个趔趄往后倒,连忙扶住她,厉声道:“快点准备!”
顾清明似乎觉得自己妻子被人训斥,十分不快,拧着眉头瞪苏铁,不过那种轻飘飘的眼神一点杀伤力也没有。苏铁的一口毒牙又开始作祟,一边剪棉军衣一边冷笑道:“啧啧,他们说所有重伤员都是抬进来的,只有一个当官的是走进来的,当官的果然不一样,身体是铁打的呢,血也流不完,啧啧,衣服都成了铁块了,人还有气……”
苏铁一贯冰冷的声音这一次听来却让人觉得温暖,湘湘一口气灌进一大杯茶,也不知道是烫的还是冷的,只觉得嘴都麻了。
苏铁将棉军衣剪开时,汗水已经把地板打湿了,他把剪刀递给湘湘,示意加快速度,自己先去准备,湘湘终于平静下来,将毛线衣、白衬衣、白汗衫一层层剪开,拿着一块块紫色物体,下唇被咬得鲜血直流。
裤子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剪开裤脚,湘湘腿一软,跪倒在他左脚边,对着鞋袜内的紫色物体,差点发出凄厉的嘶吼。
来探望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大家屏住呼吸,默默看过,又默默离开。即使房间里拥了十来人,也从头到尾听不见人声,只有剪刀的咔嚓咔嚓,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胆寒。
当胸口血染的绷带现出来,顾清明显然撑不住了,头一点点挪到她肩膀上,见没有遇到推阻,冲着她的方向迷茫地笑,终于整个靠了上去。
护士长过来了,紧绷着脸重新处理了伤口,安排人手将他抬到担架上,径直送去照X光片。
湘湘还想跟,苏铁将她拉下来,她甩开苏铁去追,护士长拦在她面前,厉声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要真的伤及心脏,你刚刚已经害死他了!”
“他真的没事?”湘湘显然不敢相信,抹了抹嘴角的血,怔怔道,“明明弹孔在心脏部位!”
“你白学了!”护士长用力推她一把,拂袖而去,经过护士值班室时,听到有人哽咽道:“那才是真正的男人,跟护士长的男人一样,身上十几个洞眼,眉头都不皱一下……”
后面的话,护士长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身体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泪终于流下来。
苏铁把湘湘拖回来塞进椅子里,看着她双目无神的样子,一阵急火攻心,在她脸上不轻不重拍了两巴掌,苏铁转身进了急救室,开始做一台大手术。大手术不外乎取子弹,这是他从医最厌恶却不得不做的事情,谁叫现在是战争年代呢!
难得有个看上眼的,一转眼就没了指望,他心头一阵烦闷,差点把手术刀刺进病人的心脏,他被自己的走神吓了一跳,赶紧集中精力,轻轻一夹,将病人肺部的子弹取出来,在心中念了一句,“感谢上帝!”
这台手术不知道做了多久,他出来时已是下午,湘湘难得地乖巧,正抱着食盒等他,当然,如果她脸上没有那种死了男人的丧气,他会更高兴。
趁她不备,苏铁将她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光,不过想起刚刚某位病人喝过,差点全部吐出来。湘湘自然没留意,眼巴巴地守着他狼吞虎咽,还不忘倒上热茶。
吃饱喝足,苏铁终于看她脸上的痕迹难受,不是怕她痛,是怕她家老奶奶和父母瞎操心,他起身在托盘里一阵翻找,将她粗鲁地拎过去,为她处理伤口。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湘湘这一次被弄疼了也没半句怨言,等他将东西丢进托盘,眼巴巴看着他,怯生生道:“苏铁,顾清明的伤要不要紧,你能不能救?”
苏铁横她一眼,推开她就往外走,湘湘急了,猛地抱住他手臂不放,苏铁不怒反笑,“你不是蠢人,应当看得出来我对你有意思,如果我要你陪我睡一觉再救人,你做不做?”
湘湘愣住了,整个人被他凌厉的目光蛊惑,牙一咬,一手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另一只手就要解衣服扣子。
苏铁抬头看了看,只觉胸口闷疼得厉害,简直就要窒息而亡,电光石火间,他挣开手臂,一巴掌将她扇到地上。
苏铁俯下身,逼视着她迷茫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我不做手术,别人难道不会做!我拿你男人威胁你,别人也可以拿你父母家人威胁你,难道你一个个陪过去!你夫家容不下你,你难道就不会跟你男人脱离夫家!你奶奶有句话说得好,你真读书读傻了!”
湘湘显然什么都没听明白,睁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眸子灿若晨星,满脸狼狈都掩不住那种光亮。
就是这种野性的光亮让心如死水的他活了过来,孤单多年,找一个知心伴侣是多么不易,何况她身后还有那么温暖的一家人。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遮挡住那光亮,也遮蔽了心中恶魔的回响,随后,轻轻拥她一下,转身走开。
不是他胆小畏怯,即使伤势严重,脸色惨白,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明亮,确实是真正的男人,能给她更热烈的情感,更值得她爱。
湘湘到病房时,顾清明正好一觉睡醒,张嘴想唤她,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倒是一直紧张的小穆见着了他的动作,凑上来笑嘻嘻道:“老哥,饿不饿?”
打完仗,这两人怎么称兄道弟了。湘湘又是好笑又是感动,默默走到床边,和他的目光一对上就缠绕到了一块,再也无法撤离。
顾清明抬了抬手,湘湘就势蹲下,和他紧紧相握,他手上的血痕未消,看起来无比狰狞,她下意识在他手上蹭了蹭,将一大颗泪流入他掌心。
小穆走开几步,以近乎瘫软的姿势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终于回来了,差一点就回不来,真是太惨了,太惨了,大家简直是去送死啊……”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将他拎了出去。病房里的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是泪花翻滚。
“饿!”喝了一杯温水后,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湘湘垂下眼帘,轻轻应了句:“等下有鸡粥。”
顾清明定定地看着她,满脸期待的笑容,湘湘打来热水,为他把残余的血痕擦拭干净,一时间两人都是百感交集,无人吭声。
擦完脸,他轻声道:“你还要不要离婚?”从她的态度看得出来,他这次真是赌对了,不过,没得到她的承诺,他仍然有一丝忐忑。
想起刚刚苏铁的话,湘湘斩钉截铁道:“不去重庆,我就不离!”
“当然不去!”已经没有什么能掩饰他的急迫和雀跃之情。当初匆匆奔赴战场,弃群狼环伺中的妻子不顾,简直是他人生最后悔的事情。他在长沙和湘潭得到的是何种待遇,反观湘湘在重庆的生活,别说湘湘要跟他离婚,连他自己都没脸见人!
第一次来到医院,小满鬼鬼祟祟,双目无神,有如流浪汉,差点被警察打出去。而后,他看到了一步步从车上走下来的妹夫,还有几乎哭出来的湘湘,还听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军官的故事。那军官胸膛中枪,下了战场,跟卫兵一起步行五个小时走到指挥部,稍作处理,仍然跟随伤病员一起走到益阳上了火轮,一直到今天都是谈笑如常,即使一步一个血印。
很快,小满把剪下来的棉军衣包起来,骑着车回到家。来开门的是秀秀,见到他掉头就走,小满叫住她,哽咽道:“姐夫在医院,这是他的血衣,你们赶快做点东西,我带过去,放心,我不进来,就在这里等着。”
院子里的三个女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秀秀用颤抖的手接过血衣,也不招呼他,回头拿给奶奶,径自去杀了只生蛋的鸡,加了些米下去煲粥,一边看火一边做饭。
奶奶和胡刘氏抱着已成紫色铁块的血衣低低呜咽几声,胡刘氏突然醒悟过来,飞快地冲出门,果然看到小满趴在石狮子上发傻,双眼红通通的,胡刘氏轻轻打了他一下,颤声道:“下来,外面冷得很!”
小满如愿以偿地进了家门,胡刘氏倒了杯热茶给他,拿起线准备穿针,只是怎么也穿不进去,小满接过来一下子就穿上,朝她羞涩地笑了笑,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看自己的脚。
有血衣在眼前,事情如何做得下去,奶奶丢下手里的东西,也不去搭理小满,拿着香烛去拜菩萨老爷,拜了一会,到底还是想到事情做,又急匆匆去厨房帮忙,见厨房插不进手,赶紧出来给顾清明找棉衣。
小满看她颠着小脚跑前跑后忙活,怔怔道:“不止是棉衣,全身的衣服都要,鞋子也要,都是血,都不能穿了。”
话一说完,他自己也受不住了,把脸藏在膝盖中间偷偷地哭,胡刘氏扶着椅背起身,慢腾腾挪到刘明翰的房间,看到秀秀正在箱子里埋头翻东西,突然有些心虚,讪讪道:“秀秀,饭做好了吗?”
秀秀轻轻应了一声,把一件崭新的衬衣放进蓝布包袱里,把鼓鼓囊囊的包袱系上,怅然笑道:“姐夫跟我哥差不多高,只有他的能穿。”
她如此坦然,胡刘氏反倒说不出话来,秀秀将包袱塞到她手里,又一头钻进厨房,胡刘氏左思右想,还是跟了进去,秀秀回头淡淡笑道:“妈,让小满回来吧。说起来是我不对,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跟他这么计较,弄得你们都那么难过!”
胡刘氏平素讷于言辞,此时更说不出什么,忍着针扎一般的心痛匆匆离开。
小满也不嫌麻烦,一连跑了几趟,给湘湘送饭、送衣服、送洗漱用品、送鸡粥。等他把小穆带回来休息时,胡长宁听到消息,也带着毛毛回来了,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既怕吵到病人,又担心女婿,在院子里抄着手转悠半天,还是吃饱喝足的小穆一句话解决他的难题,“他吃完粥精神好多了,跟湘湘有说有笑呢!”
小满再次变成车夫,载着胡长宁往医院赶,一路上两人犹如陌生人,无人开口,小满满心忐忑,生怕他又赶一次,那自己再也赖不下去了。
好在胡长宁并没赶人,到了医院还让他一起去,小满心花怒放,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都有点飘飘然,若不是许久没洗澡,又出了几身汗,浑身臭烘烘的,倒也有了以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到了病房门口,苏铁正拿着X光片子匆匆而来,两人点头算是招呼,苏铁径直走到顾清明身边,指着片子给他看,似笑非笑道:“顾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顾清明哪里看得懂,湘湘凑上来仔细瞧瞧,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笑了起来,“子弹偏离不到一公分就到心脏,淤血也排得很干净,只要两个伤口收了就好了。”
顾清明笑眯眯道:“我都说嘛,阎王爷不敢收我!”
苏铁拿过片子,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没事就好,刚才可把你夫人吓坏了,我先跟你道个歉,刚刚我太着急,打了她一下,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湘湘这才想到刚才的事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低着头讪笑。其实,她也搞不明白,明明是他落井下石和动粗,为何倒是她自己尴尬。不过,经过这次,她对苏铁又有了新的认识,这确实是正人君子,话说得不好听,医术和医德却都同样地让人钦佩。
顾清明又不是瞎子,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如何看不见,有他这一句,心里的疙瘩终于消除了,用力和他握手,连声道谢。
胡长宁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难抑兴奋,笑容满面地打听要怎么治疗,湘湘拍着胸脯笑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呢,包你不用七天就能出院!”
苏铁看得刺眼,嘴角一勾,拿片子去拍她脑袋,“你就不怕我找颗子弹再塞进去!”
湘湘一个趔趄,被人猛地拉开,摸着脑门左看右看,傻了。
走出病房,苏铁显然有些步履蹒跚,背脊也佝偻许多,毕竟做了多台手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院长疾步走来,在他肩膀拍了拍,笑嘻嘻道:“辛苦了,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来吧,明天还有一批伤员呢。”
苏铁不是蠢人,有心留下来,自然场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出来。两人寒暄一阵,院长匆匆走了,胡长宁从一个柱子后闪出来,赔笑道:“苏医生,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