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里一片电闪雷鸣,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胸膛一挺,将代表他富贵生活的肚子顺便也鼓出来,无端端多了几分气势。
他自认把薛君山的手段学得十分纯熟,这个时候,发怒并不能压倒他们,猎物就在口里,要有耐心慢慢地吃,才能品出其味道。
他嘿嘿冷笑,抄着手慢腾腾踱到门口,再次发出由衷的赞叹,胡家一门书香,养出的女人就是不同,连围着灶台转的女人浑身都有幽幽清香,岂是浑身头油雪花膏味道的那些女人能比!
弄到手,一定要剥了她衣服仔仔细细瞧瞧,看看她身上是不是装了什么机关。他顿时浑身燥热难当,恨不得立刻就动手,将她拆吃入腹。
他的目光早没了以前的遮掩,色迷迷赤裸裸,看得人浑身发冷,秀秀背脊上无端端生出一股寒气,心头的战栗一阵紧过一阵,几乎夺路而逃。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能逃!她憋足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我的话听明白了吗,要人没有,要命就拿去!”
随着一声闷响,胡长宁刚起来的身体又重重跌了下来,双手在袖子里剧烈颤抖,连拳头也无法握成。
小陈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岳父,秀秀的事情不急。我前天跟你提的那件好事你记得不,你再好好想想,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用想了!”胡长宁厉声打断他的话,“我的女儿讲的没错,要人没有,要命就拿去!”
秀秀浑身一震,泪已盈眶。
小陈来来回回看看两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秀秀权当他是疯子,话既然已经说清,再没有跟他纠缠的必要,转头就走,手甩得老高,好似他小陈不过是只阿猫阿狗,随便赶赶就滚蛋了。
“带走!”小陈一声令下,情势大变,两个护院似乎早有准备,拿出绳索将秀秀绑好,秀秀骂声不绝,老王偷偷看看他面色,将一块干净的布塞到她嘴里,逃也似的弄了出去。
两个女人气势汹汹冲上楼,搀着胡刘氏下来。小陈跟胡刘氏打个照面,不由得也吓了一跳,前天她一进门就上楼休息,没怎么注意,现在一看,怎么只剩下一把骨头,跟垂死之人差不多!
奶奶不请自来,拄着拐杖站在梧桐树下,竟也不去劝阻行凶者,定定地看着胡刘氏的眼睛,古里古怪地笑。胡刘氏垂下眼帘,脸色更加惨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无,倚着两人有气无力道:“小陈,我们哪里错待过你?”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你留口气行不行!”奶奶突然生了气,将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胡刘氏当即噤声,露出一丝同样诡异的笑容,身子全然失了力,被两个女人径直送进门口的车里。
无人哭闹,无人拦阻,几个帮手都听说过胡家人特别是胡十奶奶的厉害,显然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显然小陈也没想到,靠在厢房门上看着梧桐树发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要如何开口。
奶奶倒是想得开,扶着拐杖冷笑道:“小陈,我老人家要不要绑起来?”
小陈猛地醒悟过来,到底还记得吃过她做的无数好菜,曾经被她真心实意照顾,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讪讪道:“哪里哪里,我哪里敢绑您老人家!奶奶呐,跟您老人家讲句老实话,我也是没有办法,岳父两个女婿都是大官,他还主持过抗敌后援会,写过不少好文章,德高望重,名声在外,皇军非要请他出山,说请他当什么维持会会长。”见她毫无所动,他回头看看厢房阴影里那人,大声道:“岳父,这个会长不过挂个名头,什么事情都不用管,你也是有大学问的人,做人别这么呆板,弄得大家都不好过!”
奶奶突然软了口气,指着大门口叹道:“这么大的事,你也先跟我说一声吧!你先把我媳妇和秀秀带回来,我跟儿子再商量商量,如何?”
小陈装模作样长叹一声,赔笑道:“奶奶,实在对不住,这我可做不得主,只要岳父去打个转,人马上就回来了,要不你先劝劝我岳父,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气,行动起来可没见半点客气,交代老王一声,飞快地上车,又将秀秀口里的布条塞紧了些,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一路招摇而去。
天刚亮,老王叼着烟在院子里转悠一圈,大摇大摆走到厢房门口,看母子促膝长谈一夜到底谈出了什么名堂。不过,他也并不着急,除了东家看上的那个女人,这家上下都是一群老不死的,哪里能兴风作浪,怎么谈都没用!
一夜没睡,奶奶并不见一丝疲色,倒是长宁脸色灰仆仆暗沉沉,如行将就木之人,皱纹更显得深了几分,仿佛难以跨越的重重沟壑。
说是促膝长谈,不过是相对坐了一夜,其间奶奶盹过去几次,睡得真正心安理得,嘴角还流着涎水。倒是胡长宁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心惊肉跳,听到老王的声音,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奶奶睁开眼睛,瞄到胡长宁的脸色,冲他咧嘴一笑。胡长宁愈发惊惶,也不知是不是坐得太久,脚上半点力气也提不起,就势扑倒在胡十奶奶脚边,仿似跪了下来。
奶奶并未看他,回头去捞拐杖,一边在心头感叹,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拐杖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不服老还真是不行。没有几个小的在,她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自己遭罪。
探了几次都没有拿到,胡长宁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慢慢伸过去够。奶奶似乎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推开他,将拐杖牢牢握住,手指紧了紧,脸色一缓,淡淡道:“你跟我四处看看吧。”
胡长宁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她一步步往外挪,看到老王那谄媚笑容,真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出门去,偏生老王正着急回话,笑得更加热闹,还想凑过来扶奶奶。
奶奶打开他的手,冷冷道:“老王,你让那些懒女人出去,我老人家辛苦一辈子,看不得她们死懒好吃的样子。还有,你去叫车,等下带大虎他们送我儿子去,都穿称头点,样子搞气派点,不要让小鬼子看不起我们!”
胡长宁眼前一黑,不知她到底是什么心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更显焦灼。不过,奶奶视若无睹,径自将他往后院引。
老王大喜过望,根本不用她说,早就想把那两个懒女人轰走。到底是乡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什么都不会做,算盘珠子一样,拨一次动一下,而且做出来的饭菜简直是猪食,胡家几个随随便便做出来的都比她们做的精致好吃。
奶奶把粥熬上,找了洋姜、猫鱼豆腐、辣椒萝卜等几样小菜,用小碗装好放在灶台,引着胡长宁从厨房开始一一看去,也不开口,看到院墙墙角的杂草就弯弯腰,和胡长宁一起清理。老王来看过一次,更像吃了定心丸,后来也懒得来看,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邀功请赏。
来到楼上书房,胡长宁拿起一本翻卷了边的《红楼梦》看了看,满面哀恸,有满肚子的话想问,却生怕一开口就是错。奶奶怔怔看着书皮,突然忆起某个久远的画面,身体难以察觉地晃了晃,笑道:“要是能瞧瞧念亲该多好!”
“是啊!”胡长宁随口应了一句,随手一翻,正看到湘湘娟秀的字迹,眼睛一阵刺痛,慌忙将书放下来,却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急匆匆走出书房,往楼下狂奔。
奶奶也不阻挡,对着空气里柔柔地笑道:“宝贝孙子孙女,你们要好好保重呐!”
粥熬好了,胡长宁将母亲按在椅子上坐下,第一次自己动手为她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送到她手里。她浅浅一笑,也不管粥还有点烫嘴,唏哩呼噜喝完,撇撇嘴道:“伺候你这个讨债鬼一辈子,都不晓得你来世如何报答我老人家!”
“那也没办法,来世我还给您做儿子,到时候再好好侍奉您老人家,好不?”胡长宁笑出了一脸花,眸中水光闪闪。
她这才满意,将碗交给他,看着他一口气喝了两碗,颔首微笑,走进房间里翻找了一气,从箱底找出一件手工绣花的青色缎面长袍,拿到他眼皮底下嘿嘿笑道:“这是你父亲的宝,好料子,你穿去撑撑场面,别让儿女看不起我们!”
胡长宁心事被她说中,腿一软,重重跪了下来,真正跪了下来。
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却不敢拿亲人的命去赌,秀秀那么年轻,到了胡家什么福没享过,妻子为了胡家操劳了一辈子,还有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他不能那么自私,连累她们。
他甚至做好了将人领回来后自尽的准备,只要保住她们,只要……
来不及了,知子莫若母,他一句话都没说,母亲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他满心羞愧,走出这一步,重庆的湘湘和小满会被人瞧不起,湘君一家三口九泉之下不会瞑目,他的得意弟子刘明翰会丧失斗志,甚至被人赶出游击队伍,而胡家那么多好孩子的冤魂,通通会来找他算账!
他们年轻人拼死拼活打鬼子,老的反倒怕死,一个个投降做汉奸,要他们情何以堪!
奶奶面色丝毫不变,将衣服在他身上比来比去,看起来颇为得意,笑嘻嘻道:“你今天是发什么疯,老跪我做什么,我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好跪的呢,要跪就跪后头那些亲人!湘君可以跪,君山可以跪,你亲家可以跪,还有湘水、湘泉、顾清明,还有那么多的好孩子,全都可以跪!”
她被自己诡异的声调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道:“去看看他们吧,我知道……你舍不得!”
胡长宁低低应了一声,犹如放下了千斤重担,慢慢起身穿好衣服,颤声笑道:“不用了,我是他们长辈呢,到时候他们要来拜我!”
奶奶仰天大笑,笑出了满面水迹,赶紧抹了抹脸,朝他狡黠地眨眨眼睛,轻声道:“算起来,我的辈分最大,是你们都要拜我吧!”
胡长宁心肝俱碎,疾步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
穿上父亲的好衣服,胡长宁看起来确实派头十足,加上老王等人在后头叫嚣,一路行来,颇为招摇。
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女人在街边洗衣,男人挑水做事,孩子们蹦蹦跳跳玩耍,老人家有的抽烟,有的眯缝着眼睛等太阳,有的缝缝补补,大家看到胡长宁一行出来,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计,目不转睛看着胡长宁,满脸不敢置信——从他家里走出来那么多打鬼子的英雄,还有宁死不屈跳河的大女儿,救治伤员累倒的漂亮女人,怎么有一天会冒出鬼子兵,简直不可思议!
胡长宁无视老王的催促,让他们等在街口,闷头走了两步,忽而一点点挂上了笑容。
脸上的重重沟壑冲开了,让他整张脸乃至整个人在晨曦里熠熠发光,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紧走两步,他脚步一顿,缓缓抬起双手,对着乡邻高高抱拳,粲然而笑,朗声道:“等我儿女回来了,麻烦各位邻居多多关照,多谢!多谢!多谢!”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家慌忙随口应下,各自忙碌。突然,一个老奶奶一针扎进了手指,疼得呜咽出声,一个老爷爷手里的烟袋咣当落地,在众多忙碌的人们中整理衣服,肃然而起,对他高高抱拳,还顺手将自己小孙子按着跪了下去。
终于走出这条街,老王等人都有些不耐烦,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汽车边玩耍,大虎一巴掌拍开,两人哇哇大哭,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停咒骂:汉奸!不要脸!断子绝孙……”
胡长宁心满意足地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有些懊悔,皮鞋还没擦呢!丢人!
大虎张牙舞爪准备追上去打人,老王连忙拦下来,低喝道:“正事要紧,以后慢慢跟那帮小兔崽子算账!”
临上车前,胡长宁回头看着家的方向,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大虎满脸不耐,用力将他推上去,胡长宁并不见怪,双手紧握放在膝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难怪这些孩子不喜欢看书,书房应该改在楼下,随时可以把桌椅搬出来,憋在房间里确实不舒服。”
老王和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大笑连连,更加看轻这书呆子。大虎兴致上来,带着几分猥琐之色嘿嘿笑道:“胡老东家,听说你家尽出美人,你觉得你家哪个女儿最好看?”
胡长宁似乎并没看出他的意思,还一本正经想了想,嘴角高高弯起,仰着脸傲然笑道:“我的女儿当然好看,知书达理,做事有分寸,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姑娘!”
几人再次证实了书呆子的呆,同时爆笑出声。胡长宁愣了一会,像微风拂过一潭静水,也跟着清清浅浅地笑,一次次将双手握紧,直至两手几乎绞在一起,骨肉难分。
到了治安维持会,小陈正在门口张望,看来已经等候多时。看到车子,小陈急急忙忙冲了上去,对住老王劈头就是两巴掌。老王被打懵了,见他脸色不对,知道事情坏在哪里,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一个劲把胡长宁往下请,催促他赶快进去。
从头到尾,胡长宁犹如置身事外,闲庭信步一般抄着手踱步子,眯缝着眼睛看看太阳,也许是觉得那带着朱红的金色特别好看,不住颔首轻笑。
低着头跟到大门口,小陈生生出了身冷汗,见他被翻译迎了进去,这才松了口气,照准老王又是一巴掌。大虎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东家,事情已经办好了,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能这样呢!”
小陈眼睛一翻,低吼道:“胡家那女人昨天晚上自杀了!臭X!臭X!她藏了把剪刀在身上,你们为什么没发现,害死人!”
“呸!你们别做梦了!我怎么可能会跟你们合作!你们害死我外孙,打死我大妹子,害得我们胡家家破人亡,我要是年轻一点,早就上了战场跟你们拼命!共荣?你们也配!你们杀死那么多中国人……”
胡长宁中气十足的骂声悠悠传来,在早晨宁静平和的气氛中极其不真实,小陈眼前一黑,飞起一脚踹向大虎,低喝道:“快把秀秀送到乡下!”
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枪声应声而起,随后,门开了,一个浑身血洞的老人被扔了出来。
真是难得地静,从未有过的静,就像胡铁树走后的那些日子,天天静得让人恐慌,特别是夜晚,四处黑漆漆一片,似乎永远看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