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湘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刘明翰,刘明翰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推开小满,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咬着牙道:“姐夫,我有个同学老家在南京,她说南京陷落的时候……”
“闭嘴!”薛君山霍然而起,恶狠狠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们两个惹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
胡刘氏从楼上冲下来,哽咽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天,你姐夫一天到头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们也太不懂事了!”
在薛君山这里过了两年,一家人竟然全数倒戈,湘湘愤恨难平,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小满倒是学乖了,拉着她用力往外拖。
薛君山还想继续训他两句,瞥见胡刘氏满脸哀求的神色,抱着平安往饭厅走,算是给岳母一点面子。
四
因为日军轰炸频繁,许多街都成了断壁残垣,瓦砾中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奇臭无比,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老远就掩鼻绕道而行。城里许多人下乡躲飞机,马路上店面大都关了,剩下的几家也是惨淡经营,倒是路上伤兵三五成群,拿着铁棒四处横冲直撞。行人哪里敢惹,一见到就躲,只有店里的人跑不掉,哭丧着脸恳求他们手下留情。
湘湘从省立一中冲出来,找了辆人力车直奔湘雅医院,没走多久,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咆哮声,原来是一队伤兵围着一个省政府文职干部模样的人讨说法,那人戴着眼镜,挥着手极力安抚众人,只是无人买他的账,推搡中帽子和眼镜掉了,狼狈不堪。
人力车夫停住脚步,湘湘细细一听,原来伤兵们从前线撤下来,无人过问,天气冷了,有的仍是一件单衣,平时根本吃不饱。
伤兵们越说越气,有人竟开始砸街边的店铺,人力车夫还准备等他们吵过就走,见势不妙,连忙掉头,谁知那头又来了两名伤兵,抡起棒子就打,人力车夫抱着头惨叫,“我也是卖苦力的,你们有事找官老爷去说,打我做什么!”
“你卖苦力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卖命的!”一个断臂的兵踹了车夫几脚,另外一个一只裤管空空的伤兵斜眼看向湘湘,恶狠狠道:“学生妹妹,还不快走,小心哥哥抢你回去做老婆!”
湘湘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书包就跑,跑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所有家当,小心翼翼挪回来,把钱捧到那裤管空空的伤兵面前,却连头也不敢抬,双手悄然颤抖。
两人呆若木鸡,人力车夫连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大哥打仗辛苦了,千万别嫌弃,早点养好伤回家吧!”
裤管空空的伤兵接过钱,笑眯眯道:“学生妹妹,快回去,不要出来乱跑,外头不太平。”
湘湘拼命点头,两人又笑起来,街那头突然有了变故,一辆车呼啸而至,顾清明车没停稳就跳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张主席刚颁布了《告伤兵书》,你们难道都不知道?”
那文职干部抱着帽子和眼镜突出重围,战战兢兢道:“我就是去坡子街伤兵收容处办事的,张主席说由省里先垫钱买衣服棉被,各位先回去等着吧!”
有人怒道:“等等等,要是相信你们的话,母猪都能上树!昨天还有个断腿的痛不过,一声不响自杀了,血流干了才知道。我们在前线为你们卖命,回来还要被你们糟蹋,你们这些当官只晓得捞钱,哪里会顾我们死活!”
顾清明跳上车,冷冷道:“张主席除了说要安排你们生活,还下了命令,以后实施军事化管理,严禁无事外出,对不法伤兵会进行军事制裁!”
大家都是枪林弹雨里出来的,自然不会怕这种威胁,众人又开始大骂不休,有人横躺在顾清明车头,还有的对车子拳打脚踢,旁边那文职干部还当来个救星,没想到三言两语又撩拨起大家的火气,叫苦不迭,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活该!”湘湘看不得顾清明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觉解气,坐上车准备走,那两个伤兵连忙赶上前,一边笑骂一边给她开道。湘湘忍不住抬头,正和顾清明冰冷的目光对上,突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叫道:“你下来道歉,大家就会让你走!”
开道的两个伤兵面面相觑,大笑起来,人力车夫抹着冷汗道:“你一个小姑娘多管闲事做什么!”
顾清明微微一怔,眸中的笑意一闪而逝,一脸稚气的勤务兵小穆也是满头大汗,轻声道:“长官,您看……”
众人开始起哄,躺倒在车前的人起来用棒子拼命敲打车头,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当自己把顾清明给坑了,心里一慌,也顾不上害怕了,高声叫道:“别动手,你们弄错了,你们不是为军官卖命,是为四万万同胞卖命,为你们的爸爸妈妈卖命!”
湘湘太稚嫩,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跟小孩学大人说话差不多,看起来着实好笑,伤兵们哄笑连天,倒是真的没再动手。
断臂那人拍拍人力车夫的肩膀,“兄弟,快走吧!”人力车夫拔腿就跑,大家赶紧让道,那断腿的伤兵笑容一敛,高声叫道:“学生妹妹,赶快逃到乡下去,不要落在日本鬼子手里!”
笑声戛然而止,拦车的人默默把路让出来,顾清明嘴巴一抿,突然打开车门,脱下帽子走到众人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正色道:“兄弟们受委屈了!辛苦各位!”
人群中有人轻声啜泣,顾清明大步流星回到车上,回头看了看人力车上翻飞的裙角,朝小穆轻轻挥手示意开车。
湘湘还想悄悄拿点钱就走,没想到小满没跟薛君山出去混,正在家里守株待兔,只得拉着他一起出来,东绕西绕,好久才到湘雅,等湘湘找到金凤,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金凤就是她那个老家在南京的朋友,金凤父母千里迢迢回乡接亲人,没想到最后一家人团聚在黄泉,只剩下堂哥孤零零逃出来。金凤听说那些惨状,泪都没流一滴,咬着牙考进湘雅护校,她哥哥和堂哥一起投笔从戎,要为家人报仇雪恨。
整个湘雅一片破败,师生在九月的时候撤走了绝大部分,据说在贵阳东山另起炉灶。金凤在门口的树下见到两人,并不见丝毫喜色,声音嘶哑道:“你们还不快走,待在长沙等死么!”
湘湘委委屈屈道:“好久没看到你,想跟你说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为什么从不上门?”
自从金凤进了护校,两人就再没见过面,金凤满脸疲色,懒得跟她废话,轻声道:“有什么事,说吧!”
预计的热烈重逢场面完全成了泡影,湘湘心头一凉,强笑道:“没什么事,我怕你跟着学校撤走,到时候找不着你。”
金凤苦笑道:“武汉陷落,日本鬼子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还留着等死不成。我们学校会在沅陵增设分院,我无牵无挂,应该会跟着撤到那里,到时候来找我吧。”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找你!”湘湘犟脾气又上来了,嘟哝道,“我姐夫说会照顾我们,还说乖乖待在家里就没事,你别东跑西颠,先到我家住一阵子吧。”
这明显就是薛君山安抚人的,这笨丫头竟然会当真,小满急于表现,装模作样重重叹了口气。金凤淡淡瞥他一眼,和他视线对上,犹如被蜜蜂蜇了一下,浑身微震,慌慌张张拍在湘湘肩膀,肃容道:“我心里憋得难受,一天也闲不住,只想多学点东西,早点上战场为国效力。湘湘,你不要太天真,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这块土地上怎么可能还有安全的地方!”
金凤说的是带着吴侬软语味道的官话,语调尖利,又快又急,湘湘如同当头吃了一棒,扭了扭甩开她的手,又理解她此时的痛苦心情,舍不得顶撞她,只能蹲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着地上一只疲于奔命的小蚂蚁,愣怔无语。
小满竭力挺了挺胸膛,走过来强笑道:“金凤,你别训湘湘,我们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哪里会有办法,其实每次献金活动我们都参加了,也不算袖手旁观。”
金凤撇开脸没理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伤感,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们憎恶战争,一心逃避现实,我以前包容迁就你们,是我做得不对。湘湘,小满,你们不能一辈子被别人庇佑,国难当头,你们再整天耽于享乐,我只能跟你们绝交!”
湘湘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小满呆了一会,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家地址,有困难来找我们。”金凤看也没看两人,甩手就走,确有决裂的架势。小满左看看右看看,挠头苦笑一声,冲湘湘跑去。
湘湘停住脚步犹豫着回头,已然不见金凤的踪影,满心愤怒,咬了咬下唇,打开小满的手,一口气跑出老远。小满追上来时,她已经跑不动了,抱着他的手臂艰难地挪,哽咽道:“小满,我们跟姐夫商量商量,我们离开长沙,走得远远的,等打完仗再回来,好不好?”
“姐夫正在帮你找人家。”小满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这次应该是找读过书的生意人,他们有见识,容得下你。”
湘湘下意识想反驳,小满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挥挥手闷闷道:“姐夫总是为我们好,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现在虽然小,可以先定亲。”
湘湘松开他,拖曳着脚步往前走。小满刚准备找人力车,一辆吉普车带着刺耳的声音停在两人身边,薛君山杀气腾腾冲下来,把两人一手一个拎上车。
湘君正在家门口翘首相望,薛君山把两人拎下来,对她也难得地生了气,黑着一张脸掉头就走。湘君戳着湘湘的额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把两人拉进自己房间,从衣箱里挑挑拣拣,拿出一件素花缎旗袍,在湘湘身上比了比,对小满笑道:“好看吗?”
小满已经察觉出什么,缩在沙发里呵呵直笑,只是眸中并不见任何喜色。湘湘把衣服推开,轻声道:“姐,不嫁不行吗?”
“不行!”湘君两个字就打发过去,把旗袍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薛君山在长沙也算有头有脸,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盛天赐是长沙八角亭天福绸庄的第三代掌门人,盛家大儿子死在战乱中,小儿子承志就是唯一的传人,虽说比湘湘还小两三岁,但聪明伶俐,年少老成,长得十分俊俏,湘湘嫁过去肯定不会吃亏。
盛家父子上门看过湘湘,都十分满意,此时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回去准备了丰厚的聘礼,第二天就把两家的事草草定下来,只等办好喜事送两人出国避难。
五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政府发出撤离的动员令,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公馆里的下人早走光了,静得有点吓人。
早晨起来,奶奶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看着一地枯黄的叶子发呆。
门吱呀一声开了,薛君山拖曳着脚步走进来,显然许久没睡好,满脸灰白。奶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去,拉着他急吼吼道:“君山,到底怎么样?日本鬼子打到哪里了?我们能打赢吗?你在忙什么,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在房间门口沙发上迷糊的湘君听到动静,拉开虚掩的门猛冲出来,薛君山和湘君四目相对,无声地笑,大步流星上前把她打横抱起,闪进房间一头栽进沙发,将脸贴在她胸前,一句话都没说就沉沉入睡。
湘君轻轻把他放下,端着盆子打来热水,绞好毛巾,用无比轻柔的手势为他擦脸。
电话突然催命般响起,薛君山突然惊叫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扑过去接了电话,没听两句,身体竟悄然战栗。湘君看出端倪,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步步挪过去,从他手中拿过电话挂上,什么也不敢说。
“岳阳沦陷了!”
她脑中轰隆隆地响,恍惚间,还想问个究竟,落在面颊的一大颗泪立时让她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事已至此,也没有问的必要了,她强自镇定心神,轻轻为他擦擦眼睛,“我去收拾一下,早点把大家送走,你去洗个澡,臭死了!”
他也露出笑容,在她脸上蹭来蹭去,“臭死你臭死你!”
两人仿佛心意相通,相视而笑,见他仍然没有动作,湘君只得亲自动手一颗一颗给他解开扣子,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深深吻了一记,颤声道:“我喜欢你,你要记得啊!”
“都老夫老妻了,说这个做什么!”湘君扑哧笑出声来,把他推进浴室,一直强忍的泪终于潸然而下。
薛君山洗完澡又出门了,奶奶不知道发了什么狠劲,在厨房忙了一整天,一个人硬是张罗出丰盛晚餐,简直就是办酒席,除了肉丸子,还有湘湘最爱吃的莲子羹,胡长宁下酒的肚丝,而且一改过去的吝啬计较,每一碗都堆得满满的,湘湘和小满偷了好几个肉丸子也没被骂。
饭菜做好,一家人齐聚在客厅,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眸中都有浓浓的哀愁,只有刚刚睡醒的平安不知人间疾苦,在饭桌边绕来绕去,口水横流。
听到电话铃响,湘君慌忙冲去接听,嗯了两声,放下电话,对上几道灼人的目光,强笑道:“君山说有两个朋友要来吃饭。”
“吃饭啦吃饭啦!”平安终于等到这句话,抱着自己的小板凳坐下来,眼巴巴看着众人。刻意的大笑声里,胡刘氏赶紧进去拿碗筷,奶奶哄孩子,胡长宁捧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湘君进房间换衣裳,而湘湘和小满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互相使个眼色,悄悄挪到院中梧桐树下,跟小时候一般,背靠着背,仰望黑沉沉的苍穹。
客人终于来了,竟然是徐权和顾清明,湘湘和小满余悸犹存,推推搡搡出来,徐权忍俊不禁道:“小姑娘,马上要嫁人了,你这样子可做不得盛家的老板娘。”
顾清明微微一愣,刚要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湘湘,半路又硬生生收回,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薛君山赔笑道:“大家愣着做什么,赶快坐赶快坐!”
薛君山一落座,斜眼看向胡长宁,胡长宁不情不愿转身,匆匆走进储藏室。原来胡长宁好喝两口,家里凡事不问,只掌管两个大权,一个是书,一个就是酒。
薛君山知道胡长宁的脾气,暗中踢了小满一脚,笑眯眯道:“我们辛苦了好久,让爸爸拿点好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