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算自己手下的过错,捞这种国难财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薛君山大骂不止,又害怕暴露身份,秋后算账时死得更快,买了两张票把两人送上划子,收费的人也看出他的来头不小,忙不过来时还叫了看场的人把两人送上划子。
划子上载的人数有限,刚刚满员,两个壮汉急着逃命,趁乱推开看场的人跳上划子,紧接着更多的人想冲上来,光跳板上涌上来的就不下十个。薛君山暗咒连连,飞起一脚踢翻跳板,跳板上的人尽数落水,薛君山揪住看场的人,在他耳边吼道:“一定要维持好秩序,不怕淹死几个作乱的!”
仿佛是为印证他所说,湘湘和小满的划子走没多远,后面一个划子上涌上的人太多,没开就已经下沉,众人纷纷落水,救命声哭喊声连天。
薛君山冷眼扫去,掉头就走,看场的人又要接到岸的划子,分身乏术,救命声很快消失,又很快有新的救命声在人声鼎沸的渡口响起。
划子走到一会,湘湘一眼扫过去,见水中浮浮沉沉漂着许多不明物体,还想看仔细,小满突然蒙住她的眼睛,湘湘醒悟过来,冷得牙齿嘎吱直响,死死抓着小满的手,两人都没发觉手心早鲜血淋漓。
薛君山送走两人,又在外绕了一圈,眼见天已大亮,愈发心惊肉跳,慢腾腾回家了。奶奶小睡一下,此刻竟把磨刀石搬出来,坐在台阶上磨刀,神情无比认真。薛君山连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奶奶停下来,慢慢抬起头,即使已到清晨,阳光仍然没办法透过灰蒙蒙的天空,她还是在远处的火光中辨出他的脸,一声不吭地把路让出来。
薛君山懒得去问,进门一看,家里和外面简直是天壤之别,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也是刚刚擦过,反射着灼人的光芒,薛君山眼眶一热,一边解下枪一边朝房间走,看到湘君闪身而出,身上赫然是初见时那件漂亮的碎花棉袍,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用力将她揉进怀中。
湘君笑得无比温柔,把他拉进房间,把烧好的洗澡水提进来,转身要走,薛君山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湘君回头笑道:“送走了就好,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吃完睡一下,爸爸和妈妈都出去找人了,你放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君山还没反应过来,湘君已经走了,薛君山用手舀起一捧水,终于让一大颗泪水落下来。
湘君捧着一大碗饭过来,薛君山三两口扒拉完,换了套军装正要出门,听奶奶一声大喊,出来一看,只见胡刘氏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床黑糊糊的铺盖,昏迷不醒的刘明翰正靠在上头,而头发焦黄,满身黑灰的秀秀在一旁扶着他,一声声叫着哥哥,泣不成声。
薛君山暗道不妙,连忙把刘明翰背到小满的房间,胡刘氏精疲力竭,当即瘫倒在地,哀哀哭喊,“到底做的什么孽啊,儿啊,妈对不起你……”
不等众人询问,秀秀用颤抖的声音说明了情况。原来,他们正在睡觉,街道两头突然起火,把人堵在里头烧,整条街烧得精光,刘明翰为了救她呛着了,一跑出火场就昏了过去。
奶奶端来水,撩起袖子准备救人,一边把薛君山直往外推,正色道:“你快去做事,将功折罪!”
薛君山默默走出来,摸了摸沾满黑灰的狮子,突然有不知所措之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身后,有人轻柔地将他扶起来,一字一顿道:“能救一个算一个,快去吧!”
薛君山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天三夜。
七
上了岸,湘湘连连遭遇惊吓,浑身虚软,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小满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河边全是黑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满身满脸都是黑点,苦不堪言。
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泥地,两人在堤坝上久久回望,只见长沙上空一片通红,即使远在湘潭,似乎仍能闻到空气中的焦糊味道。此时此刻,什么话都是多余,小满牙一咬,把湘湘拉着就走,湘湘跌跌撞撞跟住他的脚步,直到他拦住一个老人问路,才终于挣出一丝清明,抓住他的手紧了又紧,靠着那并不强壮的肩膀,这才有了一分心安之感。
胡家住在县城附近的乡里,两人长到这么大只来过两趟,都有车接送,哪里认识路,而且此时街上的人大多从长沙逃出来,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两人好不容易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街,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惊呼,“放火的来了,要烧湘潭啦!”
真是祸不单行,看着四散逃奔的人们,湘湘满心绝望,突然很想就此死掉算数,腿一软,往地上一坐,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小满把她拖到一旁,还想最后一搏,又拦住一个中年人想问路,那人惊魂未定,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巴掌把他打飞在地,夺命狂奔。
湘湘爬过去把他拖到角落,两人眼睁睁看着人们疯狂地尖叫奔跑,仿佛看到了长沙的惨剧重演,拥在一起瑟瑟发抖。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让失控的人们脚步渐渐慢下,接着,有人大声叫道:“杜师长有令:谁敢斗胆放火,即以机关枪扫射!”
人们停下脚步,嗡嗡声轰然而起,果然,士兵们散开,提着机关枪挡在街口,两个放火的人还想理论,被人一顿狠揍,再无人敢吭声。
危机解除,湘湘和小满同时长长吁了口气,这才发现对方脸上的污迹,一边擦脸一边吃吃地笑,笑得泪水纷飞。
一双皮靴笃笃而来,在两人身边停下,小满霍然而起,挡在湘湘面前,不顾那刺眼的光芒,对那人怒目而视。
湘湘却已看清楚那人的脸,惊喜交集,嗷呜一声扑上前去,预估出现错误,只抱到他的脚。
小满心念一转,来不及把丢脸的湘湘扶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语无伦次道:“顾大哥,我姐夫明明说……上头说有警报和起火信号,不知怎么就乱套了,全城都烧起来,半夜就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好多人没跑掉,船也不够,好多人掉水里,好多……”
顾清明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提着马灯的小穆满脸怒容,瓮声瓮气道:“上头那些混蛋都该死!统统该死!”
这回连小满也吓得腿软了,他慢慢松开顾清明,把湘湘扶起来,看看那片红彤彤的天空,到底不敢开口求情,再者,自己在他面前哪有说话的份。
顾清明仍然满脸平静,只是从握得发颤的双手,大家都看出他内心的激愤。良久,他抬起头来,对小穆低声道:“把他们送到白塘村,送到马上回来!”
小穆连忙敬礼,提着箱子就走,小满想把湘湘背起来,湘湘却死活也不肯了,虽然有些步履维艰,背影还能看出些坚决的意味。顾清明目送他们走入黑暗中,扭头就去查探情况。
白塘村以村中央的白塘为名,四面环山,土地就在一个个山谷间,方圆百里大部分属于胡家所有,胡家祖屋靠山面水而建,祠堂正对白塘,两侧分布着高矮样式都差不多的房屋,祠堂旁边那栋就是胡大爷一家人居住。
胡大爷那代兄弟四人,胡十爷铁树是最小的一个,老三和老四是双胞胎兄弟,老四七岁夭折,老三一直在外从商,随着局势动荡,逐步把生意移到长沙和湘潭,大多在临江码头旁边,交通便利,生意十分红火。
七七事变那年,老三忧心过度而亡,生意交给胡家长字辈老大长泰打理。胡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并不旺,祸事连年,只剩下胡大爷的两个儿子长泰、长庚和胡十爷家独子胡长宁,老三一个儿子夭折,另两个儿子一心致力革命,无意从商,都在马日事变时丢了命,胡三奶奶疯了,胡三爷这一脉只剩下孙辈一个十七岁的湘宁,目前跟长庚一起学做生意。
胡大爷主事多年,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灰意冷,对家中子子孙孙管得极其严格。不过,也由不得他不谨慎,他最喜欢的二儿子长安虽然聪明过人,却体弱多病,刚过世没多久,胡三爷一脉的惨状自不必说,胡长宁又不肯回来,如今大孙子湘岳早年读书时参加革命,北伐时牺牲,二孙子湘泉偷偷摸摸跑去参军,只怕有去无回,除了双胞胎中的湘湘,他对家里的女儿孙女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规矩又严苛,大家也不讨他嫌,一个个千方百计避得远远的,连他仍然在世的两个妹妹说起他也是恨得牙根发痒,平素懒得来往,如今家里日益冷清,老的老小的小,真是举步维艰。
再者,国民党走了共产党又来,共产党走了国民党又来了,来来去去都是一笔糊涂账,胡家却丢了三个青年的命,留下一个疯了的三奶奶,留下老人和女人们流不尽的泪水。胡大爷只能亡羊补牢,严令胡家青年不得参军,不得加入任何党派,违者在宗族里除名,免得殃及整个胡家。
胡大爷为胡长宁一家准备的房子就在自家旁边,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全是他亲自选的料,诚意十足。当年听说胡长宁生了双胞胎,最高兴的要数胡大爷,胡家几乎每一代都有双胞胎,不过这一代生在胡十奶奶家,实在不好办。就为了双胞胎,胡大爷舍了面子,主动向她示好求和,硬脾气的胡十奶奶一直不肯理会,直到胡大爷以祭祖为名派湘泉和湘水来长沙接人,胡十奶奶才肯放行,可惜那时候双胞胎已经七岁了,胡大爷错过了两人最可爱的时期,悔了多年。
胡大爷十分喜欢这对漂亮的双胞胎,经常四处吹嘘,村里的人自然也耳熟能详,听说这对双胞胎回来,来探望打听的络绎不绝。湘水一夜没睡,硬撑着一一挡驾,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看到小叔长庚和湘宁两人匆匆从湘潭县城赶回来,交代一声,轻手轻脚钻进堂屋,随便抓了件衣服盖在胸口,朝旁边的小床探头看了一眼,脖子一缩,在小满的床榻上倒头便睡。
喔喔的啼鸣惊醒了白塘村的平静,小满早就醒了,把头搁在高高的床边看湘湘。两人四目相对,都是愁容满面。
听到外面有动静,小满连忙打开门,等他们的除了湘水还有一个人,胡三奶奶坐在屋檐下,一手拍着面前的小矮凳,一边笑着冲湘湘招手。不知是不是感染到大家的欢喜,胡三奶奶的精神好了许多,竟然能认出胡大爷和胡大奶奶,每天早上都守在这里为湘湘打辫子,为小满整理衣服。
湘湘赶紧规规矩矩坐在小矮凳上,冲她挤出一个笑脸。胡三奶奶散乱的目光终于收回,松开手,手中有一把梳子,已经在掌心留下道道红痕。她以无比认真的神情梳理,仿佛每一丝每一缕都是珍宝,之后,把头发拢在手心结成辫子,扎好后左右看看,终于露出灿烂笑容。
胡大爷老远看到,把水烟袋抽得咕噜咕噜响,等她停手才过来赔笑道:“弟妹,知不知道这是谁?”
胡三奶奶歪着头努力想了想,笑眯眯道:“是我媳妇,我有三个儿子呐,要赶快办喜事了!”
她确实生了三个儿子,但一个夭折,两个革了命。
屋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接着,管家胡小秋爽朗的笑声响起,不过,接应他的却是儿子秋宝响亮的哭声,原来这个胆子奇小又爱热闹的小家伙藏在屋后的柴堆里。
胡小秋哭笑不得,把儿子拎出来,抡圆了巴掌比了几次,到底冲着贵客的面子没好意思下手。
胡小秋算是胡家远亲,老家在益阳,其父好赌,把所有家产都输光了,没脸见人,在回来的路上投河自尽,其母被活活气死,胡小秋无田无地,也无片瓦遮身,只好来投靠胡家。
胡小秋个子不高,但是十分壮实,上山能打虎,下河能捉鱼,田里的活计也是好手,特别能干,村里老少都很喜欢他。他和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水兰看对了眼,由胡大奶奶认了水兰做孙女,胡大爷亲自做主帮他娶了回来,两口子和和美美,很快添了秋宝,羡煞旁人。胡大爷本是事必躬亲的操心命,前几年病了一次,自觉体力不如以前,干脆把这些良田山林全部交给他管,总算清闲下来。
湘宁和大姑奶奶家十五岁的小孙子朱沛一溜烟跑下来,湘宁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拎出一只野兔子,小满惊奇不已,嗷嗷怪叫,“不带我去,昨天说好了,竟然不带我去!”
胡大爷斜眼看看野兔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小秋,你有没有搞错,这么小的兔子,做汤都不够!”
胡小秋嘿嘿笑道:“我也没办法,这些小孩太吵了,有兔子都被吓跑了!”
胡大爷把袖子一捋,兴冲冲道:“没用,看老头子跟你露一手!小满,快去吃早饭,跟我一起去,其他人都在家等着!”
这回真是一人欢喜几人愁,小满欢呼一声,脚下如踩了两个风火轮,一会就用纸抓着几个南瓜粑粑回来了,一边吃一边自告奋勇往后山走,胡大爷笑嘻嘻地跟上,非常干脆地无视其他人可怜巴巴的目光。
湘湘收拾一番出来,湘水正往外走。湘水换了身短短的薄袄,脸上红晕尚未褪,耷拉着脑袋,怎么看怎么好玩。湘湘戏弄之心顿起,嗷呜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向他扑去,湘水吓了一跳,猛地推开她,等看清楚人又后悔了,赶紧把她扶住,低着头任她把自己的脑袋当冬瓜敲。
欺负他这个老实头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湘湘叹了口气,揉揉他脑门,轻声道:“你哥离家出走,你到底找到他了没有?”
湘水直摇头,哭丧着脸道:“好倒霉,回来还挨了爷爷一顿骂,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真可怜!”湘湘强忍着敲他的冲动,兴冲冲道,“你讨好讨好我吧,我回去帮你找!”
湘水不知哪来的脾气,扭头道:“你要嫁人了,谁会信你!”
胡大奶奶出来叫两人吃饭,刚好听到这句,心头一慌,急道:“谁要嫁人,湘湘,这么大的事情可千万别自作主张!”
湘水气哼哼道:“是她姐夫做的主,那小孩比她还小三岁,毛都没长齐!”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眼看美梦破灭,胡大奶奶突然有些六神无主,拧住湘水的耳朵骂道:“好不容易去一趟长沙,你回来屁都不放一个,读书读不进,看铺子有客人就只知道躲,你到底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