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还守在街口,看着车消失的方向发呆,秀秀过去拉拉他的衣袖,小满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拉拉她的辫子,挥手让她回去,秀秀怯生生道:“小满哥,你让二姐去找顾大哥帮帮忙吧!”
小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有了奶奶的话,秀秀脸一红,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昨天起夜,听到顾大哥跟大姐说话,顾大哥说知道姐夫的意思,让她不要担心,他会盯着这事。”
小满猛地抓住秀秀的手腕,急急道:“顾大哥早上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秀秀苦着脸道:“他一大清早就走了,我其实也问过,他只是说去见个客人,我还问他会不会回来,他没答话,还是那个当兵的小哥哥说看情况。”
小满撒腿就跑,看到院中的湘湘和湘君,脚步一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湘君突然扶着湘湘起身,强笑道:“瞧我,丁点事就慌成这样,顾先生既然说过没事,自然不用担心什么,你们快去收拾一下,马上要吃饭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从房间拿出一件军装大衣,恍恍惚惚往外走。小满示意秀秀跟上,把湘湘拉到一旁嘀咕,湘湘的全部家当都被湘君没收,口袋里还剩下几十块钱,也是一笔巨款,小满从柜子里搜出存的十几块钱,绕进厨房,讷讷道:“奶奶,你身上还有没有钱?”
奶奶浑身一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房间,把钱袋子整个交到他手里,问都没有问一声,又回去做事。两人把钱分成许多份,用红纸包好,分别装进口袋,招呼一声,狂奔而去。
奶奶又拿着菜刀慢腾腾踱出来,往门口一坐,泪珠子立刻断了线,啪嗒啪嗒往下掉。
两人如无头的苍蝇,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小满不敢把她往南边带,怕引出她的伤心事,只得一个劲朝北边走,好在一路问过来,有好些人说在东郊看过许多小轿车和许多官兵,两人才算有了目标。
经过坡子街口,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个黑乎乎的米袋子迎面而来,小满看得有些面熟,堵在他面前赔笑道:“请问……”
男子似乎受惊不小,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抬头一看,突然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薛副处长家的小公子,你们还待在长沙做什么,都烧成这样了,赶快逃吧,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
小满这才想起,原来他就是德园的跑堂小陈,闷闷道:“我姐夫被抓走了,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告诉我该找哪个官?”
小陈苦笑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耳朵尖,在客人聊天的时候偷听几句,现在馆子不开门,我耳朵再好也没用啊!”
湘湘想起那天在街上碰到的伤兵,趁两人说话,抬脚就往狼藉的街巷走,小陈瞥见,用无比尖利的声音大叫,“站住,不要去!”
湘湘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小陈,从他满脸冷汗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息,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被小满迅速拽到身后。
面对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睛,小陈满脸尴尬,低头就走,小满正要问个究竟,小陈走了几步,突然退到街口,朝那片余烬未消的断壁残垣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这里的伤兵兄弟,一个都没跑掉。”
湘湘大张着嘴,似乎听到自己恐怖的惊叫,又似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么多淳朴的笑脸,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一个也没跑掉!竟然一个也没跑掉!怎么能一个也没跑掉!
小满咬着牙跪了下去,有两个行人经过,在街口驻足片刻,又长叹着离开,他们之后还有一个老者,在小满肩上重重拍了两记,蹒跚而去。
良久,小满霍然而起,抓住湘湘的手就走,小陈在后面高声叫道:“小公子,去容园碰碰运气吧,自己当心!”
容园在长沙东郊,是一片幽静的园林住所,前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所造。路上全是废墟,时不时还能看到来不及收殓的焦黑尸体,让人吓得浑身冷汗直流。两人又饿又渴又累,走走停停,几近黄昏时分才到。容园现在重兵把守,又岂是随便能进的,远远的路边有几家没被烧,两人讨了口水喝,坐在街边遥望那方,几乎成了雕塑。
天色渐渐黑了,废墟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容园的方向灯火尤其多,路上车来车往,一刻不停,每一次声响都令人心惊胆战。
车他们当然不敢拦,好不容易看到有落单的士兵,小满连忙冲上去打躬作揖,往人家手中塞钱,拜托他找一个叫顾清明的参谋,那人收了钱也并不见好脸色,挥挥手就走了。
两人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一见到有士兵过就拦下塞钱。看到是一对衣着贵气,相貌相似的男女,大家也没有怎么为难,大多收下来敷衍着应下,也有的像赶苍蝇一样轰走两人,要在平时两人可受不得这种气,今天两人总是满脸堆笑,直至脸上的肌肉发僵。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黑色轿车从容园驶出,径直停在两人面前,司机探头出来,用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道:“上来!”
两人争先恐后地上了车,各自看向窗外,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恐慌。
司机停下车,招手示意两人下车跟上,进了最边上一间,让小满等在外面客厅,带湘湘走进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房间里很快燃起两支蜡烛,一个头发发白,身着长衫的老者坐在藤椅上喝茶,光线太暗,老者的面目看不分明,只是那挺直的坐姿和手势让人无比压抑。
湘湘坐在下首,低垂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老者放下茶杯,幽幽道:“你叫胡湘湘?”
“是!”
“顾清明去过你家几次?”
湘湘微微一怔,轻声道:“三次。”
“你对他印象如何?”
湘湘心中漏跳了几拍,正色道:“他很优秀!”
老者嘴角勾出高高的弧度,颔首道:“你姐夫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也不会太笨,我见你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我帮你这个忙,你负责帮我劝住他,和他一起离开,如何?”
“为什么?”她声音低微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老者叹道:“我近五十才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死在我前面,这个国家的事情我看得最清楚不过,不想让我的儿子深受其害,为他们做炮灰。”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爸爸,拜托您了!”
老者突然笑出声来:“傻孩子,是你姐夫自己运气好!其一,全城的官员得到消息,都只顾自己逃命,抢车抢船者众,趁火打劫者众,难看至极,只有你们一家留下来;其二,失火后他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确实尽了最大努力减少损失;其三,他读书少,焚城计划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其四,他曾说过与长沙城共存亡,这句刚好落到委员长耳中,就凭这一句,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湘湘近乎虚脱,硬撑着起身,低眉顺眼,垂手而立,老者也是满身心的疲累,并不想开口,两人相对沉默无语,老者趁此机会细细观察,虽然对长沙女子的泼辣性格有几分忌惮,此时此刻,也只有性格强悍的女子才能制住顾清明,让其离开长沙,况且所有迹象表明,顾清明对她颇有兴趣,甚至还不惜亲自跑去乡下接双胞胎回来。
“你家双胞胎是遗传么?”老者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湘湘抿抿嘴,强笑道:“胡家族谱上已经有六代生了双胞胎。”
老者捻捻胡须,终于笑开了怀。
九
晨曦刚刚艰难地穿透长沙城的漫天尘灰,奶奶就颠颠地从街上冲了回来,把手里的菜刀撂在门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抿嘴一笑,将散落的发捋在耳后,哼着花鼓戏,慢慢悠悠去库房检视家中的存粮。
听到歌声,湘湘一跃而起,鞋都没穿,一溜烟冲到窗边,呆呆目送奶奶远走,用力揪了揪自己的脸颊,感觉到疼痛,猛地背靠在墙上,捂着脸悄然微笑。
很快,旁边的屋子有了动静,小满探头探脑出来,对着外边直挠头,闪进湘湘的房间时,眼睛一亮,猛一抬头,和她相视而笑,过来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与她轻轻撞脑门。
湘湘换了衣服出来,见小满正在气势十足地扫院子,呵呵直笑,袖子一挽,热情高涨地加入。一会儿秀秀和明翰也起床了,看到两个懒人这个阵势,颇有几分惊诧,秀秀倒不敢说什么,下来靠着柱子不明不白傻笑了一会,自顾自去烧水做饭,明翰有意无意地朝湘君的房间瞥了几眼,坐在她房间前的梧桐树下轻笑,“今天难道有喜事?”
最后,湘君抱着平安揉着眼睛出来,明翰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遥遥伸手,两步就迈过去,将平安抱过来,两人不可避免会有碰触,面色都有些尴尬。平安憋屈了多日,好不容易看到热闹,迷蒙的睡眼立刻闪闪发亮,挣扎着下来蹦蹦跳跳。
明翰的眼眸深邃,似有千言万语,湘君哪里敢面对。她一直在逃避和他的接触,谁知他搬到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日心头暗潮汹涌,加上薛君山生死未卜,如同在热锅在煎熬,何尝睡过一日好觉,整个人精神有些恍惚,当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她竟有些站立不稳。明翰赶紧扶住她,又如被烫到一般缩回来。他激烈的动作惊吓到了湘君,她茫茫然抬头,目光直直看进他的眼底,骤然发现一片压抑不住的惊涛骇浪,心脏一阵收紧,整个人恍如被吸了进去,再也无力思考。
明翰强自镇定心神,分别多年后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样,被她的满脸憔悴引出心底最深处的热流,令人疼痛难抑,却在痛过之后有隐隐的欢喜。
楼上,胡刘氏和胡长宁眼睁睁看着两人目光交缠,胡刘氏想叫一声,被胡长宁捂住嘴制止,两人不忍再看,满脸黯然回到房间,把门一关,胡刘氏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咬着牙哽咽道:“那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多少年的感情……”
胡长宁把她拉着坐下,再也没有放开她的手,两人偎依着静静坐在窗边,从阴沉的清晨等到天色大亮。
院子里没人,双胞胎的笑声和平安的求救声在厢房响起,薛君山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感觉出树木花草的味道是如此清香好闻,急不可待地冲向自己房间。
房间门虚掩着,湘君伏在一个男人的胸膛嘤嘤哭泣,男人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如同对待自己的恋人,声音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这是傻子都能看出的情意,薛君山猛地拔出刚配的枪,两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直到枪口堵在男人脑门才惊醒过来,湘君脑中尚且一片空白,身体已经自动自觉扑入他怀里,嚎啕痛哭。
薛君山没舍得推开,也没舍得扣动扳机惊吓自己的女人,徐徐收回枪,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刘明翰脸上一寸寸割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湘君急急道:“表哥只是想安慰我,你别多心……”
薛君山捂住她的嘴巴,抬手指在他的鼻子,冷冷道:“你来说!”
“湘君跟我是青梅竹马,是你卑鄙无耻抢走她!”刘明翰横下心来,愤愤道,“你不要找她麻烦,从今天起,我再不会踏入你家半步!”
刘明翰夺门而出,湘君想追,却被薛君山抱得更紧,突然泄了气,呜咽道:“你为什么都不送点消息出来,我们都快急疯了!”
怀中的温暖是真的,泪也是真的,可到底哪一滴才是为自己而流。薛君山刚刚的兴奋幸福烟消云散,竭力稳住心神,慢慢将她推开,转身扶着门框站立,一字一顿道:“父亲快七十大寿,你带孩子回去给他看看,让他高兴一下,原谅我这个不孝子。”
“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湘君已然泣不成声。
薛君山拳头紧了紧,冷冷道:“我早就怀疑你们有鬼,没想到是真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跟你才两三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湘君也是烈性子,抹了抹脸,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薛君山猛地握住她手腕,满面悲凄,湘君咬了咬下唇,柔声道:“今天不说别的,你回来了,大家都高兴,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偷偷走,你先别告诉奶奶。”
薛君山突然从后面拥住她,因为太过压抑而浑身颤抖。
湘君身体一僵,又慢慢放松下来,几乎瘫软在他铁一般的臂弯,低低呜咽道:“你好好的,千万别有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这对活宝挥舞扫帚打得天昏地暗的架势,顾清明哭笑不得,突然觉得自己气势汹汹来问罪确实有些不妥当,父亲为自己定的女子根本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那老狐狸三两句就骗到了,何况她们有求于人,就是让她立即献身也不敢说个不字。
说起来也算自己和父亲的不对,顾清明一直紧绷的脸缓和下来,信手把小满那头乱发揉成鸡窝,用力掐在他后颈,轻笑道:“为什么老是欺负你妹妹?”
看到湘君,小满如同见到救星,拼命朝她使眼色,湘君扶着柱子笑道:“顾先生,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听到顾清明的声音,薛君山一骨碌爬起来,老远就哈哈笑道:“连襟,这次真是多亏了你,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以后只要你出声,我薛君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奶奶闻声而至,笑得满脸水迹,猛地拉住顾清明的手,一个劲往客厅里让,硬将他按进沙发,小心翼翼泡了杯喷香的新茶过来,擦了把泪水,双腿一软,竟然又想跪谢。
顾清明脑子里轰地一声,连忙扶住她,惭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自己只不过是有个好父亲,如何能承受老人家这般对待,何况如果和湘湘的事情成了,他得叫一声奶奶,以后有何面目见她们一家人。
一瞬间,顾清明心头转过许多念头,他对湘湘的容貌和家世十分满意,就是对长沙女子的泼辣劲头心存忌惮,不过乱世里这种泼辣并不是坏事,他早存着誓死报国之心,若有不测,相信湘湘会坚强地活下去,加上胡家人都很齐心,即使老狐狸想打什么主意,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