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恐怕不能公平对待孤儿,那么,你们可以择你们爱悦的女人,各娶两妻、三妻、四妻;如果你们恐怕不能公平地待遇她们,那么,你们只可以各娶一妻,或以你们的女奴为满足。这是更近于公平的。
———节选自《古兰经》
第二天一早,沙二哥就被西川的怒吼声吵醒了,他问二大出了啥事。二大告诉他,夜隔晚上出勤的老日们回 来冇吃上饭,那个杞县女人承认老日们的夜宵让她拿出去施舍给那些饿肚子的穆斯林了,西川一听大怒,连打带骂个不歇气儿。
二大:“卖尻孙真不是东西,压夜隔半夜一直打到今个早起,那女人被打得不轻。”
沙二哥嘴里半天才说出一句话:“真人物。”
二大:“可不是嘛,我这心里光掉不得劲了,摊为咱让她挨打。”
沙二哥还在自语:“她咋会是杞县人呢?”二大:“哪里人不碍着,她不该替咱遭罪。”二大压窗户上瞅见西川头戴礼拜帽,腋下夹着《古兰经》去寺里和教民们一起咏经去了。
二大:“那个卖尻孙去寺里了,我瞅瞅她去。”
沙二哥:“把她的出身弄明白。”
二大压屋里出来,蹑手蹑脚去了西川住的房间。二大在西川屋里待的时间可不短,压那里回来后一个劲地唉声叹气。沙二哥在一旁催促着:“快说啊,到底咋回事儿?”二大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上的泪:“可怜的女人啊,这个娘儿们的命真苦。”沙二哥:“你哭啥,说说,她咋可怜,咋苦?”二大一边用衣襟抹着泪一边讲述起了“日本女人”的身世。这个女人叫洪芳,确实是杞县人,她跟着爹妈在祥符城里做棉花生意。
日军进城那天,西川在书店街见到了洪芳,当时她跟几名妇女正被日本兵赶进临时设置的慰安妇接待处。西川发现这个女人的长相很像自己的妻子,于是就把洪芳压慰安妇中拉了出来,一了解,洪芳的爹妈都在日军攻城的时候被炮弹炸死了。就这样,洪芳便成了西川的女人,西川命令洪芳换上和服站在自己的面前之后,情不自禁地赞叹:“你让我想起了家乡,真是同文同种,难分难辨啊……”
当沙二哥听二大讲述完洪芳的来龙去脉以后,不但冇加以同情,反而更加蔑视这个身穿和服却操着祥符口音的女人。
沙二哥骂道:“丢人裆①,就是一头撞死也不能做日本人的老婆呀!早知是这,在厨屋就应该搦死她!”
二大:“你瞅你,她不是个女人嘛,她有啥法儿。”
沙二哥:“女人多了,烈女也多了,都像她这样,不得亡国啊!”
二大:“中了,够可怜的了,不管咋着,人家冇出卖咱,还替咱挨了打,咱落了人家一个人情。”
沙二哥:“活该!这号货,打死都不亏!”二大:“话不能这样说,女人跟男人不一样。” 第二天,那个叫洪芳的女人出来倒垃圾的时候,正与压寺里回 来的沙二哥走了个照面。洪芳朝沙二哥点了一下头。沙二哥却轻轻骂了一句:“婊子。”
洪芳却嫣然一笑,说道:“婊子就婊子吧,婊子也得有人养啊。”
沙二哥:“婊子也分有囊气②冇囊气,谁养不中,非得让日本人养!”
孙!”
洪芳:“日本人冇把我当婊子,把我当媳妇。”
这一句话把沙二哥说冇词儿了,于是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下贱洪芳瞅也冇瞅沙二哥一眼,把垃圾往墙根一倒,趿拉着日本的小趿板鞋回屋去了。
洪芳的身世在寺门跟儿的人们中间传开了,有人同情,但绝大多数寺门跟儿的人跟沙二哥一样看不起这个假日本娘儿们,异口同声骂她是个下贱的婊子。每当洪芳压喝汤的人们眼前走过的时候,都会招来鄙视的目光和低声的谩骂。每当这个时候,洪芳却仰起自己那张白白的脸,一副不以为然和不屈不挠的样子。
而跟寺门跟儿的大多数人相比,封先生每次碰见洪芳都显示出一种温和与礼貌,洪芳也频频向封先生点头致意。
尔瑟:“封先生,搭理她弄啥,还不够丢人哩。”
封先生:“丢人不丢钱不算破财。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娘儿们家能保住性命已经很不容易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斋月结束后的一天早上,洪芳穿着和服,手里拿着一只日本军用饭盒来盛马老六的胡辣汤。
在人们蔑视的目光中,洪芳依旧很坦然。
洪芳盛完汤后,马老六故意用手里的大木勺子在日本军用饭盒上重重磕了两下,洪芳一失手饭盒翻落在了地上,热腾腾的胡辣汤洒在了洪芳的和服上。
洪芳:“你装孬!”
马老六:“看看,大家都瞅着,我咋装孬,你冇端好,这能怨我吗?”
洪芳:“你就是装孬!”
马老六:“太太,可不敢都这说,我要敢装你的孬,恁男人还不用日本指挥刀劈了我啊。”
盘善在一边打俏鼻儿:“老六,你就是装孬,赶紧把人家的布衫给脱下来洗洗,里里外外都得洗啊。”
周围的人都在笑。
这时,封先生走了过来,从地上捡起军用饭盒,撩起自己的布大褂把饭盒擦干净,从马老六手里接过大木勺重新给洪芳盛了一饭盒子。
封先生对洪芳说:“回去吧,把衣服洗洗,以后尽量少吃这里的饭。”
封先生就这么一句话,就把洪芳的眼泪说了出来,她抬手将军用饭盒里的胡辣汤倒回了马老六盛胡辣汤的大盆里,扭头离开了胡辣汤摊儿。
压那儿以后,寺门跟儿的人再也没有看见洪芳来盛汤。
早起,封先生坐在尔瑟的汤锅前给沙二哥、尚社头、盘善、乌德、白凤山等人念报纸:“南京城是在五百多年前,由明太祖建成的,经历过几度兵火,由于长发贼的暴乱,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盘善:“爷们,长发贼是谁?”封先生:“太平军。”尚社头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封先生不动声色地小声说:“老日是倭寇,南京城是他们毁的。”这时,尔瑟大声喊道:“喝汤吧,西川队长。”西川走到了汤锅前,眼睛盯着封先生手里的报纸:“呦,还有报纸?”封先生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名古屋新闻,日本的。”
西川:“订的?”
封先生:“这哪能订得着,刚压垃圾里捡的。”尔瑟:“是恁夫人倒垃圾时倒出来的。”西川点了点头,在汤锅前坐下,压封先生手中接过报纸看了看,说道:“很遗憾,祥符城里已经见不到你们支那的报纸了。”
封先生:“战争嘛,特殊时期,俺是有报纸的。”
西川:“我知道你们有报纸,据我所知,日本最早的报纸《东亚报》创刊于1898年,比梁启超先生的《清议报》早半年。可千万别小看这半年时间啊,用你们祥符人的话说就是‘狗撵兔差一步’,这一步之遥可就是半个世纪啊。”
封先生面带微笑地说:“西川队长此言差矣,这可不是一步之遥,俺中国最早的报纸叫《邸报》,汉朝办的。别误会,不是抵抗的抵,是官邸的邸。”
西川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说道:“封先生有学问,都说到你们的两千年以前去了,遗憾啊,你们的汉朝早不存在了。”他用眼睛扫了一圈喝汤的人,继续说道,“《邸报》?封先生让我长学问了。抵抗的抵也行嘛,中国有句俗话叫‘拿鸡蛋碰石头’。尔瑟,来碗汤。”说完把手里提着的指挥刀往桌子上一拍:“多掌③芫荽,少搁油!”
在寺门跟儿人们的眼里,这个西川越来越会喝汤了,不但会喝汤了,祥符话也能说上两句,人们心里都清亮,西川对寺门越来越熟悉对寺门来说不是个好事儿。
西川接过尔瑟递过来的汤碗,喝了一口,咂了咂:“好汤!”
尔瑟:“西川队长,明个回日本你也支个汤锅吧,省得你以后走了见天惦记着俺寺门的汤。”
西川:“你们是不是就盼望着我回日本啊?”
尔瑟:“不是俺盼望你回日本,俺是担心你在俺寺门支汤锅,抢了俺的生意。”
西川:“在寺门支不支汤锅难说,回不回日本,那要看你们的汤锅能不能把我给留住。”
尔瑟不解地:“不懂,不知你说的是啥意思。”
西川:“我说的话和你熬的汤一样是需要品味道的。怎么,你们以为我不敢在寺门支个汤锅?”
尔瑟:“敢,恁多霸气呀,恁就是把汤锅支到鼓楼上,也冇人敢管恁。”
时隔不久的一天早上,寺门跟儿突然就多出了一个汤锅,但这个汤锅可不是西川支的。别看寺门跟儿支汤锅的人不少,但彼此都很熟悉,突然多出了一个汤锅就显得十分扎眼。
据尚社头说,新支这个汤锅跟谁也冇打招呼,就敲明亮响地支在了寺门跟儿,而且势范④还不小,一下摆了好几张桌子。这个支汤锅的主儿也与众不同,头上戴了一顶小蓝帽。寺门跟儿的人互相一打听,谁也不认识这个主儿,他是个弄啥的,不打招呼咋就把汤锅支在寺门跟儿了?
一早出外拉水的沙二哥把水送进寺里之后,来到了新支的汤锅前。
沙二哥:“弟儿们,哪儿的?”
“你管我是哪儿的,卖汤的。”
沙二哥:“吃枪药了,不会好好说话是吧。”“咋了,找茬?不识字你摸摸腰牌。”
“那我今个就摸摸腰牌!”说罢沙二哥抬手一巴掌把那货头上的小蓝帽给扇掉了,然后一把揪住那货的耳朵吆喝道:“都来瞅瞅,昨天还吃大肉,今天他就成穆斯林了,还戴个蓝帽子来蒙事儿!”
“谁,谁吃大肉了?俺是穆斯林!”
沙二哥:“你是啥穆斯林,睁开你的眼瞅瞅,祥符城里的穆斯林有戴蓝帽子的?”
那货被扯住耳朵,龇牙咧嘴地分辩道:“穆斯林咋冇戴蓝帽子的,挑筋胡同就有戴蓝帽子的!”
此言一出引来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一片嘲笑。
沙二哥扯耳朵的那只手又往上提了提:“你咋不戴顶绿帽子呢,挑筋胡同戴蓝帽子的那是犹太后裔,祥符人称他们是蓝帽回 回,傻孙,那不是真回 回,看来你这货也不是个真的蓝帽回回。说!是弄啥的?”
封先生上前让沙二哥松开了手,然后对戴蓝帽子的那货说:“小,挑筋胡同的犹太后裔戴蓝帽子是对穆斯林的尊敬,可他们手里捧的是《摩西五经》,不是《古兰经》。说吧,小,你是个弄啥的?”
注:
①丢人裆:丢人现眼。
②囊气:志气。
③掌:放(有往碗或盘里放调料的意思)。
④势范:架势、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