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在地方上作恶。”他们就说：“我只是调解的人。”真的，他们确是作恶者，但他们不觉悟。
———节选自《古兰经》
鼻梁上架着高度老花镜的封先生在尔瑟的汤锅前给街坊四邻念民国二十七年五月某日的天津《大公报》：“……商丘失守之后，倭寇土肥原贤二十四师团一路往西挺进，势如破竹，兰封危在旦夕，中原重镇祥符告急。国民政府河南省主席商震命令驻守祥符的宋肯堂第一四一师加强防御，做好与倭寇殊死一战之准备……”封先生摘下鼻梁上的高度老花镜叹道：“兵临城下了……”
尚社头：“封先生，你这是啥时候的报纸？日期不照①吧？”封先生：“那能照？眼望儿②是六月，这是五月份的报纸。”尚社头：“我说，听这炮声也不对劲嘛。”
缄默。空气中震荡着隆隆炮声，所有人脸上表情凝重。尔瑟用勺子撇着汤锅里的油，沮丧地说：“汤算卖不成了。”卖胡辣汤的马老六疑问道：“该吃吃该喝喝，日本人就不喝汤了？”尚社头：“他们喝个球汤，他们懂啥叫汤？”
卖花生糕的白凤山依旧穿得齐整，盘扣布衫的白袖子褊在黑色纱外套袖口外面，嘴里哼着西皮流水，手里晃着鸟笼压③尔瑟的汤锅前面经过。尚社头：“你咋还去遛鸟啊？听听北边这炮声。”白凤山闲庭信步边走边说：“只要人不死，百灵就得遛，汤就得喝，我倒要瞅瞅，日本人能不能一炮把我给榷④死。”
枪声和炮声越响越近，惶惶不安之中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在大难尚冇⑤来临之时仍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他们跟那些来喝汤的祥符人围聚在一起议论着战事，义愤、恐惧、担忧、无奈，伴随着听天由命的骂声跟各种各样的猜想与设想。
日本人真的要打进祥符城了吗？
早起，光着膀子的沙二哥在自家院子里撂着石锁，压那上下翻飞的石锁中可以看得出，他的情绪也不如往常那么平静。黄河堤内扫街⑥的萍妞家已经好几天冇来送肉了，院里劈柴倒是一大堆，可作坊里那两口煮肉的大锅一点热气也冇了。沙家人知道，战事吃紧，一时半会儿这牛肉是不会再送了。这些天，媳妇汴玲不止一次提醒他：“还是把值钱的东西拾掇拾掇，窜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听艾家老三说，日本人在南京杀了一个城的人。”
沙二哥紧咬着牙根儿，手里的石锁使劲地撂着。
二大一边往房山墙上糊着袼褙⑦，一边咬牙切齿地说：“这青砖大瓦的房子，是恁⑧爹用血汗钱盖起来的，窜哪儿？哪儿也不窜，卖尻孙日本人，凭啥！”
汴玲：“凭啥？凭他们手里有枪有炮。”
沙二哥扔掉了手里的石锁，压屋里取出他爹留下的那支塞火药的洋枪，做着各种姿态的瞄准。
二大糊完了新袼褙，一边揭着山墙上已经晒干的袼褙一边说：“二孩儿，东西我都归整好了，找个地儿埋起来。”
沙二哥：“冇事儿，妈。”
二大：“啥冇事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冇听当街的人说嘛，那些卖尻孙日本人长着红头发绿眼睛，屁股比磨盘还大。”
沙二哥：“咱家就恁⑨大个院子，埋哪儿？”汴玲四处看着，作难地：“就是，埋哪儿？”二大：“埋哪儿都中，埋深点。”
沙二哥把洋枪往汴玲手里一递：“一会儿去找点硫黄、硝酸和木炭来。”
汴玲：“弄啥？”
沙二哥：“试试这杆枪，看还能不能打出火来。”
汴玲：“你可别惹事儿啊！”
沙二哥：“都打到咱门里了！哪个在惹事儿！”
汴玲犹豫不决地瞅着沙二哥。沙二哥：“瞅啥瞅，叫你去你就去！”汴玲满脸不情愿地走了。
沙二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终把埋东西的地儿选择在劈柴堆下面，费了一番工夫之后，该埋的东西都埋罢了，然后他穿好布衫，在越来越近的枪炮声中去尔瑟的汤锅喝汤去了。
沙二哥刚走近尔瑟的汤锅前，只听天空中划过一溜哨音儿，一颗炮弹在东大寺大门前不远的地方落地开花，随着一声巨响，清平南北街上顷刻一片号叫声。尔瑟汤锅前喝汤的人作鸟兽散，各自顾命去了，趴在地上的尔瑟冲着那些逃命的人吆喝着：“钱！别窜，把钱交了再窜！”
沙二哥冇窜，他掸了掸落在布衫上的土，独自一人在汤锅前坐下来，大声喝道：“尔瑟，给哥哥盛碗汤！”
已经钻进桌子底下的尔瑟，说话的腔调都变了音儿：“二，二，二哥哥，你，你，你自己盛，盛吧……”
沙二哥往桌子下面瞅了一眼：“瞅你那熊样，出来，日本人还冇进寺门呢！”
那天清早，沙二哥把整整一大块锅盔泡进汤碗里，边吃边泡边添汤，在密集的枪炮声中他把尔瑟的一锅汤喝得见了锅底。
炮弹炸罢之后，寺门跟儿各家各户房门紧闭，整条清平南北街上瞅不见一个人影儿，死一般的安静。
喝罢汤的沙二哥，爬到东大寺礼拜大殿的房顶上，向四处瞭望，然后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下面站着的社头老尚。这时，他听见有人在下面喊：“老二，快下吧，老日的三八大盖有准头！”沙二哥往下一瞅，叫他下来的人是艾家老三。
沙二哥：“三哥，冇事儿，卖尻孙们还冇进城哩！”
艾三：“进罢城了！”
沙二哥：“我咋冇瞅见？”
艾三：“人家有望远镜，他瞅见你你瞅不见他。”
沙二哥还在向远处张望。
艾三一个劲儿地摆手：“快下来吧，听哥哥话，不能白死！”
冇等艾三的话音落下，一颗子弹“嗖”地压沙二哥头顶划过，他一个趔趄压大殿顶上跳下来。
沙二哥骂道：“卖尻孙！还真有望远镜，我就想瞅瞅日本人长得啥球样！”
艾三：“啥球样，一个鼻子俩眼，就是个子低，一个个像半截缸。”
沙二哥：“那不是冇长三头六臂嘛，咋就让卖尻孙们打进了城？一四一师是弄啥吃的！”
艾三：“北门已经打了好几个来回，卖尻孙们搭着梯子一个劲儿地往城墙上爬，一四一师的弟兄们尽到力了，武器冇人家得劲，根本挡不住，你冇见，城墙上全是尸体！”
沙二哥：“你瞅见了？”
艾三：“我当然瞅见了，这不，眼瞅着祥符城快守不住了，我得赶紧回来。”沙二哥带着满腹狐疑：“一四一师恁多人咋就会守不住个祥符城哩？”艾三：“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日本人使的家伙什得劲，飞机大炮还有铁壳车。”
沙二哥：“啥样的铁壳车？”
艾三：“就是枪打不透。”
沙二哥：“三哥，恁师长宋肯堂呢？”
艾三：“早窜罢了！一四一师死了恁多弟兄，再拼下去，宋肯堂都得爬上北城门楼去拼刺刀！”
沙二哥睁大眼睛：“恁师长都窜了？”
艾三：“你咋就不清亮⑩，南京城守不住唐生智还窜呢，祥符城能比首都牛逼大？宋肯堂这会儿八成都窜到中牟了！”
沙二哥嘴里狠狠骂了一句：“卖尻孙！”
艾三：“我也得窜，再不窜就来不及了，冇见我都换上便衣了嘛。”
沙二哥打量着艾三身上的便衣：“你去哪儿？”
艾三：“老弟，别再问了，城北头的铁塔都被轰掉半截了，能窜就赶紧窜吧。”
沙二哥：“我不窜，我看日本人能不能把我的蛋咬掉！”艾三在沙二哥肩头拍了拍：“老二，你要是不窜，拜托给你个事儿。”沙二哥：“说。”
艾三：“帮着照护一下俺妈。”沙二哥：“恁妈不跟你走？”艾三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腰里别着的枪：“我还有事儿。”
沙二哥明白了，冇再往下问，说道：“走你的吧，三哥，自己招呼着点儿。”
艾三把沙二哥拉到一旁，小声说道：“老二，我知道恁家有杆枪，听哥哥一句话，赶紧扔掉，一杆枪能弄啥，国军几十万杆枪都冇挡住日本人，别惹事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听哥哥的话。”
艾三是肯定要跑的，因为他是国军情报部门的人，要是被日本人逮住，那可比害眼还厉害。而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几乎都冇跑，都是老百姓，小商小贩，穷家难舍。再说，就像祥符人说的那样，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历来抱团，谁敢欺负他们就跟谁玩命。在此之前，尚社头也对大家说过，能不跑就别跑，真要是跑散了，后果更难设想。大家几乎都赞成尚社头的说法：寺门跟儿的多斯提们，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瞅着艾三远去之后，沙二哥伸头往礼拜大殿里瞅了瞅，只见满脸络腮胡子的海阿訇闭着眼睛，手里捧着《古兰经》默诵着，他相信先祖穆罕默德会保佑他的子孙。
国军能不能打回来，啥时候能打回来，沙二哥不想知，他想知的是日本人会不会来祸害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会不会像炸铁塔一样把东大寺炸掉。他又想到了他爹留下来的那杆洋枪。
枪炮声渐渐减弱下来，日本人真的控制了祥符城？
不断有消息传到沙二哥的耳朵里，说日本人是在6号早起占领了祥符城的，进城之后在城区的主要干道上烧杀、奸淫、劫掠。马道街、鼓楼街和相国寺后街上的店铺商行已经被日本人洗劫一空，绸缎布匹、鞋袜衣帽，被堆到钟鼓楼前付之一炬。卖胡辣汤的马老六说，他亲眼瞅见日本人压三友实业社的大百货商店里运走了满满三大卡车的货物，大百货商店的门窗家具全被捣毁了。马老六还听说，书店街大量的书籍也被日本人付之一炬，日本人还在书店街最大书店的门上钉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慰安妇的住处”。
沙二哥不解地问：“啥叫慰安妇？”
马老六：“谁知，我就瞅见好些身上背着枕头的日本娘儿们在那里进进出出，听人说那些日本娘儿们都是婊子，那里就是窑子铺。”
沙二哥：“窑子铺？日本人开的？”马老六摇头：“谁知？”压一旁走过的封先生立住脚，推了一把鼻梁上的高度老花镜：“慰安妇就是随军的日本妓女，仗打到哪儿她们就跟到哪儿。”
沙二哥与马老六面面相觑。
这时，尚社头急匆匆地走过来说道：“日本人颁布了戒严令，天黑罢以后不准上街，谁要是上街格杀勿论！”
沙二哥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尚社头：“老二，安生吧，一家子人哩。”那天晚上，沙二哥冇顾日本人的戒严令，也冇顾家里人的阻拦，凭着对祥符城里大街小巷的熟悉，像只猫一样在城里偷偷遛了一圈，他看见祥符城里所有的主要建筑之上全部 插上了膏药旗，钟鼓楼上的那一面最大，在黑夜之中是那么的刺眼。
那天晚上，沙二哥回 到家后一言不发，坐在油灯前往枪管子里装自己做的火药跟铁砂。
汴玲在一旁说道：“别往里装了，赶紧把枪埋了吧！”
沙二哥根本不搭理汴玲，依旧往枪管里装着。汴玲冇法儿，只得去搬过来二大。
二大：“二孩儿，你咋不听劝啊，快，赶紧把枪给埋喽！”
沙二哥：“不埋！”
二大：“你不埋枪，日本人埋你！眼望儿不是你耍光棍的时候！”沙二哥：“谁耍光棍？是他们耍光棍，压日本耍到咱这儿！”二大急了：“我的小祖宗，你不埋，我埋，汴玲把铁锨拿过来！”
沙二哥一瞅二大真要下手，把手里装火药的通条往地上一撂：“中了！我埋，我埋中了吧！”
入夜，祥符城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只能听见狗的叫声，谁也不知明个天亮以后会发生啥，谁也不知人的命运又会有啥变化。在二大和汴玲的催促、监督下，沙二哥把他爹留下的那杆洋枪给埋了。
注：
①照：相符、相同。
②眼望儿：现在、眼下。
③压：从。
④榷：打、骗。
⑤冇：没有。
⑥扫（音涩）街：地名。
⑦袼褙：用糨糊粘在一起的布，旧时纳鞋底用。
⑧恁：你、你们。
⑨恁：这么、那么。
⑩清亮：明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