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爱管教的,就是喜爱知识。
———节选自《旧约全书》
艾三冇进大茶馆,他转身藏在了茶馆外的拐角里,注视着那几个解放军跨进了大茶馆的门。艾三尾随过去,咕堆在大茶馆敞开的窗户底下,点着一颗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却竖起两耳听着大茶馆里面的动静。
大茶馆内,马老六的表佬上前支应着解放军。
马老六的表佬:“军爷是来喝茶的?”解放军:“不,我们来找人。”马老六的表佬:“请问军爷是来找谁啊?”解放军:“你是这里的掌柜?”
马老六的表佬:“小本生意,小本生意,有啥事儿军爷只管吩咐。”
解放军:“掌柜的,先改改称呼,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能称呼军爷,叫俺同志。”
马老六的表佬:“中中,那就叫军爷同志。”
解放军:“就叫同志,把军爷去掉。”
马老六的表佬:“中中,同志有啥吩咐?”
解放军:“请问哪位是尚社头?”
尚社头站起身:“我是。”
解放军走到尚社头跟前,打了个立正,说道:“我们是奉祥符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命令,来请你去开会。”
尚社头:“啥?啥委员会?”
解放军:“军事管制委员会。”
尚社头:“军事管制委员会,是弄啥的?在哪儿?”解放军:“跟我们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大茶馆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解放军:“请吧。”
尚社头迟疑了片刻,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就走,我看能咋着。”
在众人的注目中,尚社头跟着解放军走出了大茶馆。走出门的尚社头一眼瞅见咕堆在那里的艾三。
尚社头:“老三,你咕堆在这儿弄啥,恁妈不是不得劲了,还不快领恁妈去看大夫。”说完用眼睛示意了一下艾三后,跟着解放军走了。
艾三起身进了大茶馆。
拜四爷一见艾三进来就说:“你还不快窜,冇见尚社头都被押走了吗?”沙二哥:“三哥,不会有啥事儿吧?”艾三坐了下来,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茶。
白凤山:“老三,我咋觉着,解放军来者不善啊。”
马老六的表佬:“冇事儿吧?咱又冇去摸解放军的岗哨。再说,他共产党应该知,咱东大寺门和蒋介石之间早就有过节儿啊。”
沙二哥:“啥过节儿,我咋不知?”
马老六的表佬:“忘了,民国二十三年,政府装孬孙,不让咱寺门开办诊所,说老周家诊所是巫医,派衙役封了老周家的门,咱寺门的一帮穆斯林冒死赴南京请愿,政府不搭理咱,还要派兵镇压咱。”
沙二哥:“好像有这事儿。”
马老六的表佬:“不是好像有这事儿,就是有这事儿。”
拜四爷:“不错,有这事儿,听俺爹说过。”
沙二哥:“后来呢?”
马老六的表佬:“后来?要不是老周领着咱那帮和南京的穆斯林在南京的铁路上卧轨,张先生出来说了说,不把老周押进大牢那才出邪!”
沙二哥:“张先生是谁?”
马老六的表佬:“张钫,辛亥闹革命那会儿也算挑头的人之一,同盟会的,打老日的时候参加过淞沪会战,是国民党的大佬,前一番儿的报纸还登过他的照片,眼望儿他是南京啥国民大会的一个啥主席,我也说不清,反正官不小。”
沙二哥:“他为啥出来说了说?”
马老六的表佬:“他是咱这儿的人,他家的宅子就在离咱寺门不远的侯家胡同,咋?他不替咱说话?以后回到祥符他还混不混了?”
艾三:“他怕是回不来喽。”
马老六的表佬:“咋?老三,你的意思是事儿沉?”
艾三:“共产党都在祥符成立军事管制委员会了,恁说事儿沉不沉。”
沙二哥:“把尚社头叫去弄啥?”
马老六的表佬:“就是啊,会不会押在那个委员会不让回来呀?”拜四爷:“抓老尚弄啥,我想不会,共产党进城也不能乱抓人呀。”马老六的表佬:“这事儿可难说。”
拜四爷:“共产党是跟国民党仇气大,跟咱穆斯林冇瓤儿,冤有头债有主,轮八圈也轮不到咱寺门头上。”
马老六的表佬:“那你说,他们把尚社头叫去弄啥?”
拜四爷:“这我可说不好。”
马老六的表佬:“就是啊。你不说冤有头债有主嘛。”沙二哥:“三哥,你给分析分析。”艾三端起茶碗一口喝干,站起身:“回家。”
大约在两三个时辰后,尚社头回到了大茶馆里,他告诉还在喝茶的人们,他去的那个军事管制委员会,就在刘茂恩的省政府院子里,被解放军带到那里开会的人都是祥符城里方方面面的人,他是作为寺门这一片穆斯林的代表参加会议的。会议内容是关于城市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安全问题,严防国民党反动派和地方帮会势力暗中袭击解放军,并在祥符城里的部分地区施行夜间宵禁,希望社会各界支持、配合,对国民党反动派安插在城里的潜伏人员进行抓捕,确保红色政权和老百姓的安全。
沙二哥:“说冇说夜隔晚上解放军岗哨被摸的事儿?”
尚社头:“那能不说。军管会的主任说,国民党反动派绝不甘心他们的灭亡,不会让新生的红色政权安生,咱寺门这一片被划入重点防卫地段,军管会让警察局配合一起查户口。”
马老六的表佬:“警察局?哪个警察局?”
尚社头:“还有哪个警察局,刘茂恩的警察局呗。要不是警察局点眼①,我咋会被叫去开这个会。”
马老六的表佬:“气蛋,刘茂恩的衙役们帮共产党干事儿。”
尚社头:“有奶便是娘,有啥可气蛋的。解放军进城两眼一抹黑,不依靠刘茂恩的衙役依靠谁呀。”
沙二哥:“那,你说,三哥算不算国民党反动派安插的潜伏人员?”
尚社头:“跟老三冇啥关系吧?潜伏人员是不露身份的,老三给国民党当差谁都知,咱知根知底,不应该算。”
马老六的表佬:“咱说了不算数吧,要看警察局装不装孬。”
尚社头:“不会。警察局去参加会议的人说了,要咱报一份名单给他们,他们根据咱报上的名单排出危险分子,咱不报老三不就完了。”
马老六的表佬:“这中,有老尚罩着,冇事儿。不过话又说回来,艾家不是穆斯林,真要是有事儿也是该他家倒霉。”
沙二哥:“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艾家是不是穆斯林又咋了,都是寺门跟儿的老门老户,艾家有啥麻烦咱这些穆斯林能瞅着不管?”
马老六的表佬:“真要是有事儿,咱想管也管不了啊。封家不就是例子嘛,咱要是管得了,他家能跑老日躲老蒋吗?我的意思是说,咱能把咱寺门穆斯林们照护好就不孬了,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
沙二哥:“就你别说这种话,那年恁家这个大茶馆摊为啥被局子贴了封条?要不是艾三从中拆洗,房都给你扒了!”
马老六的表佬:“那事儿不怨俺!”
沙二哥:“不怨恁怨谁?”
马老六的表佬:“怨拜四爷!要不是他在俺这儿卖老海,局子会来找俺的事儿?拜四爷,你摸摸胸口嘴,是不是怨你!”
拜四爷:“怨我,怨我中了吧。就是再怨我,老二说得也冇错,啥穆斯林不穆斯林的,寺门的穆斯林讲的就是个人物,只要是咱寺门的街坊邻里,不管谁家有灾有难,能帮一把就一定要伸手。我要不是因为当年那事儿,我就是再吸老海,也不会把宅子卖掉,落得个无家可归。”
马老六的表佬:“别说的比唱的好听了,我还不把你的底。”
拜四爷:“你把我啥底,我不就是吸老海嘛。不外气地说,别说国民党在这儿我吸,共产党来了我照样吸,吸就是吸了,我看谁能把我的蛋咬掉!”
尚社头:“中了中了,恁俩吵啥,吃饱撑了。都把嘴嘬住,谁要是再吵,我就把他报到军管会去!”
俩人都不吭气儿了。
沙二哥站起身,用手指头点着马老六的表佬和拜四爷:“恁这些货啊,共产党拾掇恁,国民党拾掇恁,都不亏。”
黄昏的时候,乌德跨进了沙家的院门。
乌德:“二哥。”
正在撂石锁的沙二哥停住了手:“出啥事儿了?”
乌德:“八妞被抓了。”
沙二哥:“摊为啥?”
乌德:“下午,俺媳妇去坑里捶衣服,忘带棒槌,我去给她送棒槌,刚走到坑边,就瞅见八妞被五花大绑,被解放军押着压坑边走过,听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八妞是偷解放军的军火去卖钱。”
沙二哥:“卖尻孙,谁的东西他都敢偷,共产党马上就要坐天下了,他不知?”
乌德:“狗改不了吃屎,啥法儿?”
沙二哥:“这是他自己往枪口撞,谁也救不了他个卖尻孙。”
乌德:“另外,我见艾大大包了几块锅盔回家,我估计三哥还是准备窜。”
沙二哥:“窜吧,共产党啥劲谁也吃不透,三哥咋着也是国军的人,万一被解放军逮住,不会有好。”
乌德:“咱要不要去送送他?”
沙二哥想了想:“算了吧,去送他动静太大,悄悄走倒好,你说呢?”
乌德:“那是。夜隔晚上解放军的哨兵被杀,听说城里已经开始抓人了,我是担心三哥。”
沙二哥:“就这,我这儿还有些明个进肉的现洋,你给艾家送去。”
乌德:“那你明个不进肉了?”
沙二哥:“先赊住账。”
乌德拿住沙二哥压屋里取出的现洋离开了沙家。乌德一走,汴玲不愿意了。
汴玲:“咋?咱是不是不准备卖肉了?”
沙二哥:“我的事儿你少管!”
汴玲:“你的事儿?钱都给了别人,咱自己的日子还过不过?”
沙二哥:“你这个娘儿们喳喳啥,再喳喳我扇你呀!”
二大走了过来:“连我一块扇吧!卖尻孙,充大头也得分个时候吧,咋就跟恁爹一个德行,真是越穷越大方。”边说边掳下了手腕上戴着的镯子,递到汴玲手里,“明个去当铺,把这个镯子当了,咱沙家再穷也冇赊过别人的账!”
乌德拿着沙二哥给的现洋刚走进艾家的胡同,就见艾家的院子门口围着一些街坊邻居,正纳闷时,瞅见艾三被五花大绑,在解放军的枪押之下走出了院门。
注:
①点眼: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