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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人民民主专政是保护婚姻自由的。”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节选自《四书五经》

下晚,封德勇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爹,封先生瞪大眼睛张大嘴,半晌冇说出话来。

封德勇:“猛一下接受不了是吧,我这可不是开玩笑。”

封先生:“啥?不是开玩笑?我看你是玩笑开大了。不中不中不中不中,就是说出个大天来也不中!”面对父亲嘴里一连串的不中,封德勇显得很平静。封德勇:“咋不中?说出不中的理由来。”

封先生:“她是艾三的媳妇!”

封德勇:“她不是艾三的媳妇。”

封先生:“全寺门都知她是艾三的媳妇!”

封德勇:“全中国都知也冇用,不合法。”

封先生:“啥法?她在艾三床上睡了恁些年,咋不合法?”

封德勇:“眼望儿是新中国,结婚需要登记,需要在政府部门办理手续,登个报纸就算结婚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更何况她和艾三连报纸也冇登啊。”

封先生:“我和恁妈结婚的时候也冇登报纸,咋?按你这个说法儿,我和恁妈也不合法了?”

封德勇:“我不是说了嘛,新社会跟旧社会的规矩不一样。再说,洪芳本人也不承认她跟艾三是夫妻关系啊。”

封先生:“不是夫妻关系她咋在人家床上睡恁多年?”

封德勇:“那是历史造成的,是战争,如果冇那场侵略战争,她会是这样的结果吗?她是被迫无奈,是寄人篱下。”

封先生:“被迫无奈寄人篱下就要睡在人家床上?白毛女咋跑到山里去了?”

封德勇:“咋又扯出白毛女了,她和白毛女的情况不一样,性质也不一样,她是为报答艾三的救命之恩,白毛女报答黄世仁啥?”

封先生:“我的儿啊,你眼望儿是政府干部,是共产党的区长,咱封家又是寺门跟儿的老门老户,咱可搭不起这个名声,也丢不起这个人,吐沫星子都会把咱淹死的。”

封德勇:“正因为我是政府干部,是共产党的区长,我才有责任和义务,把这一个饱经旧社会苦难的妇女拯救出来。让她知,啥叫苦尽甘来;啥叫毛主席的恩情比天大;啥叫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啥叫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封先生:“你是干部,我说不过你,你要娶啥样的女人做老婆我不管,我就是放不下这张老脸,心里不得劲。艾三救过咱家,你这么做我觉得对不住艾三,也为你担心啊……”

封德勇:“你心里的不得劲我理解,艾三救过咱家,对咱家有恩,我心里都清亮。别管了,有朝一日艾三真的回来了,咱也报答他,帮他,我给他找出路,给他安排工作,让他衣食无忧,这中了吧。至于你的担心,那就更没有必要,谁想说啥让他说去,人民民主专政是保护婚姻自由的。”

封先生长叹一声:“唉,这算是咋回事儿呢……”

封德勇把自己的决定强加给了父亲,对封德勇来说不是个难事儿。 第二天他去了艾家,他用同样的方法把自己的决定强加给了洪芳,也遭到了洪芳的质疑和反对。

洪芳:“你中邪了吧?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封德勇:“请你相信,我不是感情冲动,我是很理智的人。”

洪芳:“我想不通,你喜欢我啥?”

封德勇:“头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也说不出来为啥,就是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洪芳一针见血:“是想和我上床吧?”

封德勇:“我不是艾三,也不是八妞,更不是流氓无赖,我是共产党的干部。”

洪芳:“去恁家当保姆可以,嫁给你不中。”

封德勇:“为啥?”

洪芳:“你是革命干部,我一身腌臜,咱俩不是一路人。”

封德勇:“我看你是还念着那个老日吧。”

洪芳:“这跟老日冇关系。”

封德勇:“有关系!”

洪芳:“我说了,这跟西川冇关系。”

封德勇:“那你为啥不愿意?”

洪芳:“你要是真的可怜我,真是想帮我,办法很多,用不着娶我。”

封德勇:“我娶你不是可怜你,是为了我自己。”

洪芳:“这话咋讲?”

封德勇:“俺妈死得早,我一早就离开家在外念书,后来参加了共产党,在鄂豫皖解放区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因为逃婚跑到了解放区。她的父母给她包办了娃娃亲,那个男人是她的远房表哥,他俩从来冇见过面。她来到解放区以后在卫生所里当护士,我得伤寒住进卫生所,一来二去俺俩就好上了。不久,她那个远房表哥找到解放区来,她表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不中也得见上一面把事儿说清。谁知,她和那个表哥见面之后,她就后悔了。”

洪芳:“后悔啥了?”

封德勇:“她突然发现,她那个远房表哥一表人才,眉清目秀,能说会道,兜里还有银子,总而言之,长得也比我好看。后来,他俩乘着中原突围的时候,装扮成老百姓,窜了。”

洪芳:“窜了?啥意思?”封德勇点头:“就是私奔。”洪芳:“把你甩了?”封德勇点头。

洪芳:“还有这号不要脸的人。”

封德勇叹道:“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伤透了,曾不想再找媳妇,后来我因为工作需要,组织上把我调到晋冀鲁豫去办报纸,成天忙得大头小尾巴,也就顾不着个人的事儿。也有不少人给我拆洗,我都冇兴趣。可这次回 祥符工作,可能是缘分,让我一眼就楞中了你。”

洪芳:“别犯傻了,我根本配不上你,你有文化,是区长,是官,我是啥?我啥都不是,你要是娶我,可要比盘善娶恁妹还麻缠,寺门的人不骂死咱俩才怪。”

封德勇:“你先别管寺门的人,我要你给个朗利话,中,还是不中。”

洪芳沉默了。

封德勇:“说句话呀。”

洪芳:“你让我说啥,我不知该说啥。”封德勇:“你就说,有没有胆量嫁给我吧。”洪芳:“你要我说心里话?”

封德勇:“当然要你说心里话。”

洪芳又沉默片刻,说道:“我知,我要是说民国二十八年的事儿,你肯定不爱听,可你让我说心里话,我又不得不说那个日本军官西川。”

封德勇:“说吧,爱听不爱听,今个你都把心里话说出来。”

洪芳:“我想说的话只有一句,西川再孬孙,再是侵略者,再是日本帝国主义,可俺俩睡过一张床,他是俺男人,俺答应过他。”

洪芳不说话了。

封德勇:“说呀,你咋不说了?”

洪芳:“说完了。”

缄默。

突然,封德勇冲着洪芳怒吼道:“你冇说完!你咋不说你爱他!你咋不说你还念着他!你咋不说还在等他!你是个冇心冇肺的女人!你不知羞耻!

你连自己的祖宗都背叛!你下贱!你是全世界最下贱的女人!当初寺门的人真不该救你!艾三真是瞎了眼!像你这样的汉奸娘儿们,枪毙你一百回都不解恨!你知不知!”

在封德勇暴风雨般的辱骂之下,洪芳也爆发了,她猛地站起身冲着封德勇的脸吼叫起来:“我就是下贱女人!全中国的男人都瞎了眼!你枪毙我吧!把你的小八音掏出来!一枪崩了我!崩了我这个下贱女人!我不配做中国人!不配做祥符人!不配做寺门人!我是汉奸娘儿们!枪毙我一百回 也不解恨的汉奸娘儿们,你枪崩了我吧,你要不把我崩了你就是个孬孙……呜呜呜呜……”

面对放声吼叫接着又放声痛哭的洪芳,封德勇顷刻傻脸了,就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洪芳一下子扑进到他的怀里。在大脑短暂的晕眩空白之后,封德勇不顾一切地用自己的嘴堵住了洪芳的嘴,一阵疯狂的亲吻过后,他又不顾一切地把洪芳抱上了床……

那个白天,寺门好像特别的安静,除了街面上偶尔传来食品小贩们的吆喝声,啥声音都听不见。赤身裸体的封德勇和洪芳缠抱在一起,谁也不再说话,他俩的耳朵似乎是在搜索着那些熟悉的吆喝:“酥皮点心绿豆糕、江米切糕大京枣、萨其玛三刀哈拉豆、蜜枣粽子带浇汁儿……”

封德勇亲着洪芳的额头,小声说:“这是乌德他三舅。”“杠子尖尖馍、缸炉热火烧、才打膳哩热素包……”洪芳在封德勇下巴颏上回亲了一下,小声说:“这是尔瑟他妗儿。”“咸烂,咸烂,羊蹄儿咸烂,咸烂的羊蹄儿,羊蹄儿咸烂……”封德勇和洪芳同时笑了,一起小声说:“这是盘善。”

整整一上午,俩人在床上盘腾得昏天黑地。封德勇也不管区政府里还有一摞比山还高的工作,俩人在床上那种忘我让他俩忘掉了时辰。

“咣,咣,咣……”

洪芳一下坐起身来:“有人在敲院门。”封德勇听了听:“会是谁呀?”洪芳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去瞅瞅。”

洪芳穿戴齐整后,临出房门前嘱咐一句封德勇,不管来人是谁都别出来。

洪芳走出房门,问道:“谁呀?”“我,老尚!”

洪芳:“啥事儿啊?”

尚社头:“打开门,进院说吧。”

洪芳迟疑片刻,将院门打开一瞅,来的不止尚社头一个人,他后面还跟着拜四爷。

尚社头:“进屋说吧。”

洪芳:“就在院子里说吧。啥事儿?”

尚社头:“是这样,眼望儿不是新社会了吗,政府不让吸老海了,拜四爷刚被政府戒毒回来,咱区政府有指示,要咱帮助拜四爷自食其力,拜四爷也愿意自食其力。咱寺门最见长的就是咱回 民的风味小吃,拜四爷想做桶子鸡,可没有场地,这不,就想到恁这个院子,借用一下,等拜四爷的生意稳当住,再把院子给恁腾出来。”

洪芳:“这我可当不了家,这院子是艾家的,得艾家的人说了算。”

尚社头:“你不就是艾家的人嘛。”

洪芳:“我可不是艾家的人。”

尚社头:“瞅你说这话,你不是艾家的人,你咋住在这院子里呢?”

洪芳:“我是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

尚社头:“我知,我知,我知,这不是临时借用嘛,就是艾三在家,他也会答应的。”

洪芳:“还是等艾三回来再说吧,反正我不当家。”

拜四爷不愿意了,说道:“装孬不是,等艾三回 来?艾三回 来回 不来还两说。我也不想欺负你一个寡妇娘儿们,乡里乡亲,别弄不得劲。”

洪芳:“这是啥话,艾三回 来回 不来,也得让艾家的人发话,你总得论理吧。”

喽!”

拜四爷:“论理?要论理,当初我就不会那么少的银子把俺家那院房卖洪芳:“你卖房多少银子是你愿打愿挨,不能摊为恁家房卖亏了就跑到这儿来找账!”

拜四爷:“俺家房子为啥卖亏了?那是万恶的旧社会,艾三是国民党的军统特务,是反动派,他是欺压老百姓!”

洪芳:“你也算老百姓?”

拜四爷:“我咋不算老百姓?”

洪芳:“你要算老百姓,寺门就冇老百姓了。”

尚社头:“中了中了,啥事好说好商量,拜四爷也不会白用恁的院子。”

拜四爷把眼一瞪:“球!一分钱也不给!每章儿我帮过艾三,眼望儿他就得帮我!”

洪芳:“艾三帮你你去找艾三,跟我说不着!”

拜四爷恼了,骂道:“你个不识抬举的臭娘儿们!放排场不排场,你非得混到丢人上!今个我还就把话撂这儿,这个院子爷爷我用定了!”

“你是谁的爷爷?哪个院子你用定了?”

洪芳、尚社头、拜四爷仨人转脸一瞅,只见封德勇肩膀上披着外套,腰里露着小八音出现在了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