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欲下,城堤,总是在江边拉起一道长长的剪影。城市越来越喧嚣了。那种沉静,只存在于过去的岁月里,哪怕40年前、30年前,那种沉静,也会给人一种心灵的安宁。因为,只有安宁,你才会读懂历史,读懂祖先。
那道长长的剪影,就是引导你步入过去,去叩问昨天、前天……
剪影的深处,原来还有很多燕子,有很多红蜻蜓,它们在黄昏的江面,飞舞了很多世纪。现在,这些燕子,这些红蜻蜓,也很难看到了,我们应该也去叩问。
七
一道巍峨的南北堤,捍卫了韩江的两岸。东岸,就成了潮州永久的阵痛。
韩江是一条坡降很小的河流,从北向南,从上至下,河流的比降,只有千分之零点四。上游的山地下雨,四面八方的山水瀑布,汇流入河,韩江的水位,马上就会暴涨。
涨水,涨水,一次次的涨水,对于意溪、东津,只能是摇头、攥拳、一脸痛苦的无奈。
在没有汽车、很少汽车的年代,靠河吃饭的年代,意溪,是韩江边上的一个大码头。昔年,韩江是一条航运发达的河流,粮食、布匹、海盐,通过韩江运到汀州、梅州,山里的山货、土纸、木炭,也通过韩江,顺流而下。
意溪,是偌大一个杉木集散码头,闽西、赣南、粤北3省边72县的杉、木、竹,都放排来到这里,解缆转运。历史上的交通运转中心,发达了这一片地方。
也是,韩江来到这里,出了山地,一边,是北堤那道古河口,接下去,是州城,南堤;一边,就是意溪、东津这些盆地,接下去是象山、笔架山、狮山这些丘陵。山地的终止,平原的肇始,又紧望着对岸州城,还有州城以下宽广的河流。意溪,正是地理的形胜,历史的选择。
一道古鳄渡口,就抒写了这个古镇的曾经繁荣。
40年前,夕阳西下,我常常独自欲到北堤上去寻古,吸纳山之灵气,河之灵气。放眼望去,意溪岸边一派淳朴的风光,那些放排的壮硕男子,赤裸着古铜色的身体,在江中嬉水,一条红白方格的水布,就在水中漂流。曼妙的村姑,放下挎着的竹篮,就在旁边的埠头捶打衣衫。这道如诗如画的田园牧歌、生命风景,在韩江边上历无数朝代,直到公路修通、码头破败。
其实,韩江东岸,也不是不设防。这里,捍卫万亩以上的堤围有6宗,总长88.08公里,万亩以下的堤围24宗,总长43.78公里。意溪、东津的意东堤,就是韩江的第二大堤。这道大堤,位于州城潮州上游的左岸,长5.33公里,捍卫本市意溪、桥东、磷溪、官塘、铁铺还有毗邻澄海的隆都、东陇、樟林、店市、十五乡等镇区,这是一片富庶的经济作物和水稻高产区,耕地达12万亩,人口近40万众。
林檎,这种中国仅有的名优珍稀水果,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站在韩江的北堤望去,漫漫江流之上,沉沉一线的那道大堤,就让人揪心。这是一道随时准备献身的大堤。
从南宋至到现在,这道芳草萋萋的大堤,就风雨无阻地站在那里,默默注视着江中的变化。从拉纤、摇橹、挂帆、马达,这一路路变化,它都无声地看着,然后贮藏在心里。那种沉默,那种慈爱,那种隐忍,那种给予,都一一写在它生命的岁月里。
每当因由倥偬,踏足头塘、象山之间这道大堤,我都想为它歌哭。
和对岸的北堤一样,这一道大堤,也是捍卫这一段韩江。可是,地理因素,位置差异,这样阴差阳错,它们便有着不同的使命、宿命。因了右岸下方的州城,州城下游的揭阳、汕头,这道大堤,就时时悬着一个“?”号,悬着一个“!”号,悬着一道“生死牌”。
生死牌上,简简单单八个大字:“水情紧急,炸堤分洪。”
这是一道令人肃然起敬、令人感慨的悲壮、壮烈的大堤,它的身前,是滚滚韩江;身后,是意溪、东津、河内、锡美、桂坑这一大片分洪区。分洪区里,有一望无际的田畴、厝屋,还有名宦高士许申、卢侗、刘允、刘昉、陆竹溪、陈慈黉……的阴宅。许申是潮州的一大望族,后来,广州高第街的许地,就是从潮州分衍出去。刘昉是北宋虔州、潭州、夔州的知州,后来和包公包龙图一样,做到龙图阁直学士。
韩江,就这样,日夜不停地奔流,滋润着两岸丰腴的土地,也滋养着两岸聪慧的人民。
我再也读不到像韩江这样的河流,这一段小小的河流,养育出了文状元和武状元,也养育出了文科殿试里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风,从江这边的头塘山口刮起来,那一道直直吹起的炊烟,飘散在袅袅的岁月里。
我是跟着这道炊烟,回到了历史。
那一个个熟悉和不熟悉的身影,也从历史中起身,向着我们走来。
那是公元1960年6月9日中午12点至晚上10点,太平洋一号台风正面袭击潮州。中心风力10级、阵风12级。这是一次人们完全意识不到的灾祸。狂风带着暴雨,一路呼啸着闯来。9日、10日、11日,3日中全市平均降雨222.8毫米,平原地区的彩塘、金石降雨400多毫米,归湖、凤凰两个山区镇降雨500多毫米。9日一日,凤凰降雨达324.02毫米,加上上游福建长汀、上杭、永定以及五华、兴宁、大埔普降212至475毫米的雨量,韩江水位急剧上涨。6月11日上午9时,韩江潮州段水位涨至历史最高水位16.87米,11时涨到16.88米的最高峰,流量每秒13300立方米,平均流速每秒1.86立方米,最大流速每秒2.56立方米,峰顶持续了3小时,突破韩江水灾的历史记录,构成极恶灾害。
这是一个抗灾者清醒的记录。水文资料记载,潮州地形自东北向西南倾斜,潮州城区一带,地面基点标高为14米左右,临河口庵埠附近,地面为最低,标高只有3—4米。16.88米的水位,已经超过地面近4—14米,大堤,这时候显示了人类固守家园的顽强信念和不可逾越的决绝决心。
风,是过去了。但是,雨,并没有过去。一阵一阵的豪雨,下得如江河倾倒,天崩地裂。9日下午,凤凰溪山洪暴发。
凤凰溪是韩江下游的一级支流,发源于大埔、饶平、潮安3县的山岽,流域内群山挺拔,分水岭高山环绕,主峰海拔1497.8米,山势陡峻,溪流直泻,天然落差424米,河床坡度达29%,于归湖的溪口注入韩江。
这一天下午4时,归湖黄枝湖堤决堤430米,山仔堤决堤55米,小堤全部溃决。第二天,上午11点30分,凤凰水库主坝漫顶93厘米;中午1点,高45.2米副坝崩溃,5990万立方米库水倾泻而下。排山倒海的库水,逼退了所有想奋不顾身或者惊悚的人们。水不管不顾,冲泻而下,第一个半小时平均约每秒2000立方米,第二个半小时更加极端,平均约每秒6200立方米。一个小时之内,库水全部倾容而出,冲向韩江。
这时,整个潮州,都动员起来,人们走出家门,走出学校,走出工厂,走出机关,走上南北堤,走上意东堤,走上东厢堤,走上官塘堤,走上秋北堤。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信念:守堤!守堤!守堤!守住大堤,就是守住希望,就是守住根本,就是守住未来。而家园,就是希望,就是根本,就是未来的承载啊!
但是,惊涛骇浪,还是找到了破堤之口。
10日深夜,江东堤漫顶,谢渡段决口400米,樟厝洲段决口200米,亭头段决口100米。江东全镇,已成泽国,4万多人口和3万多亩田园,受浸于汪洋大水之中。
这个时候,我们的干部,我们的轮船,我们部队的汽艇,出现了,探照灯、大手电,轮番照射,救人。救人。救人。一切的工作,所有的中心,都紧紧围绕着:救人!
不让一个人淹死,这是一道死命令,这是一个必须完成的结果。
那一个个熟悉和不熟悉的身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省委书记赵紫阳,省委书记处书记区梦觉,乘专机前来视察;省委秘书长张根生,省水利厅长刘兆伦亲临潮州指导工作;省委还派飞机13架次空投麻袋3万条、大米2万斤以及电池等一大批抗灾必需品;地委第一书记罗天,亲自带领群众破开江东蓬洞堤,为侵入江东的洪水拓开第二条出路,减少谢渡决口急流冲决对岸南堤的危险……
我15岁的读金山中学初二年级的姐姐,就随着抗洪抢险的大军,夜强行军30里,去到那一处风雨飘摇的江之东,去到那一片流深浸腰的水世界。
5天5夜,我看不到母亲担忧的脸上的一丝笑容;5天5夜,我听不到远在江东的姐姐的一句歌声。5天5夜,潮州共出动52.5万人次,抢修大小险段400多处,使用麻袋168000条、杉木3500条,85公里长的大小堤围加高1—2米,共完成砂、土、石方25万立方米……
5天5夜,姐姐在洪水中脱掉了稚气;5天5夜,潮州人民在洪水中想到了很多……
公元1990年9月11日,韩江东岸的意东堤上,聚集了一支不同寻常的队伍。领队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
随着一串沉雄的号子声,一排揭去屋顶、拆去檩木的房子,应声轰然倒下了。此后,轰隆之声,断断续续,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年1月。
这是意溪的镇党委和政府,为了大堤的安全,在拆迁堤上盖建的房子。
当时,住在堤上的人家,没想到这次镇党委、镇政府对清障搬迁,会这样断然、决绝。堤上的房子,都是祖辈、父辈留下来的,都住了几百、几十年了。几百、几十年的岁月,不也是这么过来了。
高高瘦瘦的男子是镇党委书记陈国忠,当时他还是镇长。趁着朦胧的月色,他曾在这乱哄哄的大堤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怎么能图一时之利,把房子建在堤上呢?你知道每逢汛期,这房子多让人揪心?
陈国忠几个月前刚调到这个镇,他多次听人说了,堤上的房屋,一直是大堤的隐患。那些藏在房下的大堤,蚁穴没办法搜寻,堤身没办法加固,一年一年,大堤越来越岌岌可危了。
最先哭起来的男子汉是蔡兆麟。他一家四口,夫妻不和,妻子带着女儿走了,剩下他带着一个8岁的儿子。记得那年,他的工厂倒闭了,从此他流落四方,靠用单车载人赚钱糊口,他也没有哭过。可是现在,房子被拆掉了,他无家可归了。
他流着眼泪对陈国忠说,房子拆掉我没意见,我这辈子政府给我敲过两次锣,打过两次鼓,一次下乡海南,一次当兵入伍,我懂道理。
面对眼前这个流泪的43岁的大男人,陈国忠心头也酸酸的,他问蔡兆麟:有什么要求?蔡兆麟说,我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有个地方,可以给我们父子安个铺,垒个灶,就行了。
陈国忠就在东廓给他找了一个房间。住了几个晚上,孩子不敢住了。他说,爸爸,东廓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一间房子,你骑车载客无钟无点,晚上我一个人好怕啊!
蔡兆麟鼻子一酸。他只好又去找陈国忠。在大堤上,他正听见陈国忠在对难通户做工作,陈国忠说,大家放心,政府不会叫大家露宿的……随后,陈国忠带着蔡兆麟和他的儿子,找到了孩子敢住的房子。
后来,眼看着原来支离破碎的大堤渐渐改变了样子,感触最深的还是搬迁户自己。
我也和搬迁户一样没想到,拆迁1平方米的房子,政府会赔偿140元,还会按1∶1.2的赔偿比例,在镇内划地建起了9幢共160多套的四层混凝土楼房,以每平方米270元的优惠价,全部售给了搬迁户。
走上江东,我就想起了,公元1960年的那一次江东崩堤。
在镇上工作了几十年的副镇长陈两浩,记得最深的却是公元1985年:一个香港女老板,要到江东投资塑料厂,当她看到那道残损的江堤,头摇一摇就走了。
望着那袅袅走去的女港商,镇领导发出了一声感喟,一声叹息。
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了。
憋足一股劲,3年后,江东大张旗鼓筑堤了。
江东人血液里的奉献精神,这时候也才再一次生发了。全国解放以前,江东曾经是地下中心县委驻地,江东人为中国革命事业,默默付出了很多、很多。现在,他们继承了那种精神,又默默奉献着。为了生命线一样的大堤,洲东管理区的稻农,忍痛填平了堤脚的三个鱼池,每年1万多元的收入就填掉了;全镇小堤围上2100多株荔枝、龙眼、杂果,砍掉了,一年4万元的收入,就没有了。
亭头管理区的一个老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老人抱住承包期未满的一株荔枝,犟着头说:砍,就砍在我的身上!
好说歹说,老人就是不听,老人只看见一树挂满的青果,和果树下一个农家家庭的未来。
后来,陈两浩把镇党委书记请来了。咬紧牙肌的书记的眼里,总是重叠着两个人影,袅袅而去女老板,抱着树头的这一个老人。书记盯着老人很久,最后,嘴里说出了一个字:
“斩!”
我那一次到江东的时候是公元1992年5月9日,站在那巍峨的新筑的厚实的大堤上,俯看滔滔江水,回首如烟往事,心情总是难以平静……
搂抱树头的老人啊,这些不都是你亲身经历过?公元1960年6月10日凤凰水库垮坝,山洪飞流直泻,江东多处决堤;公元1964年6月17日韩江水位16.95米,江东浸水半个多月;连年的洪涝灾害,使江东27500亩土地,有10000亩一年只能一造,年平均亩产还不到260斤,这些你还都记得吗?
我很想去找老人聊一聊,听听他如今的想法,可是让大家拦住了,大家说,不要让老人再一次难堪了。
想想也是,事实会叫人开窍的。老人一定会看到,镇上跟几年前不一样了,200多家企业,十几亿的产值,还有几千个生龙活虎的,到这里来讨生活的叽哩呱啦的民工。
八
突然出现的一个新名字,叫得潮州人展不开现象,展不开回忆。
原来这一段熙熙攘攘、颠簸破烂的路叫做城外、溪边、东门外、环城东路,现在人们叫它滨江长廊。
很多原来被杂乱的民居、工坊、仓库、码头围蔽的古榕、木棉,随着一声整治,都展露在行人的面前。
早春3月,是韩江最美的季节,韩东韩西,左右两岸,木棉齐齐开花,蜿蜿蜒蜒,两三公里。哇,绿草地上的这一长排木棉,开得人心明亮,开得天蓝,云也格外高。
一批批南来北往的人,都爱来到这里,感受堤路整治,考察江景异同。广州市委书记林树森,带着他的班子,带着广州的一帮局长,也走在韩江边上的这道滨江长廊。走着走着,这个说潮州话的市委书记,忽然对他的广州局长们说,以后看广州市花,要到潮州来。一个大市的书记,用这种沉着的诙谐,来评价眼前这道长廊,来反省自己的工作。政治局委员、省委书记张德江,刚刚从浙江移任广东,走在这道滨江长廊,也边走边说,我走了中国很多地方,像这种有江有城,是第一次看见;有的地方,有江没有城墙,有的地方,有城墙又没有江。
城墙和江,是历史对潮州的赠与。从韩愈恶溪驱鳄、草创北堤,一代代潮州人,就懂得感恩,懂得感化,懂得学习。他们把江,命名韩江,把山命名韩山,把堤命名韩堤,把亭起名景韩亭,把路起名昌黎路,把台起名祭鳄台。吾乡人民,为什么要纪念和感戴韩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