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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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黄淮卷(21)

一个决策,数以几十万计的苍生,付出的是血泪和生命,艰辛和辛酸,痛苦与悲哀。然而,俱往矣。往事如烟。往事已在风尘中。但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

……

早在奴隶社会的周朝,算是很古的古人就如此叹息过: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这个“河”,在中国所有的古籍里都是特指“黄河”。这句话是说,人的寿命实在是太短,恐怕是见不到黄河水清的一天。黄河水清,一个迷惑了中国人上下五千年的古老而美丽的梦幻。一个千古不灭的美梦和梦想。中国人做过的这个千年不醒的长梦,到了共和国诞生的初年,似乎全都一往情深地寄托在了当年举全国之力而修建的这座三门峡水库大坝上。让我们再做一下回顾。当年,1955年7月18日,中南海怀仁堂。国务院副总理邓子恢在其所作的《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综合规划的报告》中,曾这样无情地嘲讽说,“国民党政府在1946年请来的美国顾问雷巴德、萨凡奇、葛罗同”等,美国人认为,要将黄河彻底治好,“需时或将数百年”。“但是,我们不需要几百年”,邓子恢说--只要6年,在三门峡水库完成以后,就可以看到黄河下游的水基本变清。我们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国人民,不要多久就可以看到几千年来人民所梦想的这一天--看到“黄河清”。

当时,中南海怀仁堂里响彻着一千多名人民代表海啸般的掌声。一届二次人大代表手臂如林举起。

半个世纪过去了,黄河水没有变清。万古的黄河,万古如斯的黄河,仍旧滚滚汤汤、混混浊浊地流淌着,沉重地奔泻着。黄河义无反顾地掠过两侧的崤山、中条山,掠过潼关、函谷关,掠过石壕、北邙;掠过曾经的大禹,曾经的毛泽东,曾经的袁世凯和曾经的蒋介石。黄河就是黄河。黄河永远与自然和历史共存。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永不归。黄河有着它的自然规律,自然和历史一样都不是可以由着人们任意打扮的小姑娘。我们与生俱来的黄皮肤,我们拥有的第一个祖先始祖轩辕黄帝,我们的黄土地,养育了华夏文明的母亲河--黄河,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一份特殊的馈赠。黄河,枯盈循环,永无止境,黄河永远黄浊,裹泥挟沙,向着东海,倾泻冲击,一泻千里……

“黄河清,圣人出”,这依然是一句难解的谶语。

【冷梦: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大河徙--黄河口笔记》

张炜李亦

凤凰来仪

一群大鸟经过长途飞翔,越过渤海湾,飞临了黄河入海口这片开阔无边的湿地上空。从它们滑翔的优雅姿态上看,可以判定刚刚降落的是一群天鹅。但天鹅不是这里唯一的客人,东方白鹳、丹顶鹤、白枕鹤、金雕、大鸨、鹞鹰……种种美禽已先于天鹅在这片湿地上安家。它们翩翩而至,性情温和,举止矜持,就是金雕、鹞鹰这样的猛禽,在这样一片祥和的气氛里也收敛了霸气。它们不管早来还是晚至,各守一片水域,彼此少有纷争。它们仰起长颈,高腿漫步,是一个个艺术家,正在尽情欣赏入海口的美景。

这里实在太美了。看看这里的色彩吧,红、白、绿、黄各成区域,织成一幅鲜艳的巨幅地毯。红的是柽柳,白的是芦花,绿的是草场,黄的是母亲河。这片濒临大海、色彩分明的地毯,能够滋生感人至深的情怀,让这里所有的生灵都变得纯洁友善。

这里的确是一片祥吉之地。黄河入海前,一改她横冲直撞的脾气,突然变得温柔了。大概这正是她的本性,一个孕育的母亲,怎么说都会是温柔的。她已经看见了更辽阔的大海,那是一个没有阻挡,没有限制,一个渺渺无际的神奇的水世界。但母亲河的脚步却异常沉重。因为这是一次诀别,也是一次投入,在进入大海之前,她要把一路东行所携的所有礼物都留给这片陆地。

河口湿地是黄河三角洲的一个区域。在三角洲这片巨大的扇形陆地上,纵横交错着许多堤渠,这正是黄河尾闾多次摆动改道留给我们的纪念。有些渠内已经成了农田或树林,有些堤里还有一汪浅水。墨绿的庄稼和树林喝足了富含营养的黄河水,池中的鱼虾也因之而肥美。不管沧海桑田怎样变换,唯有黄河东流不息。黄河是三角洲的大动脉,通过一道道沟渠,把她的金色血液输送到每一寸土地上。

山东省的东营市正是黄河水滋养出来的一座新城。东营市地处山东省北部,西接滨州济南,南面与淄博相邻,它的东面和北面就是渤海了。黄河从东营入海,也为东营不断地扩大版图。年年增加的新淤地,使东营市人均占有土地大大高于内陆省份,更是“长三角”和“珠三角”人均土地的十几倍。其实,东营市成陆时间很短,150年前它还在海里。现在的黄河三角洲以利津【今垦利】宁海为扇顶,北至徒骇河以东,南至淄脉沟以北,这个巨大的扇形有6000平方公里。古代的黄河三角洲,扇形顶点在河南孟津,北至天津大沽口,南至淮河入海处,总面积约25万平方公里。面对一个个数据,我们不得不为黄河的能量感叹:一条大河创造了一方热土,这方热土又养育了一个民族,这个民族当然要称这条大河为母亲河。

离现在的黄河口100多公里处,有个叫“利津”的小城,那正是许久以前的海岸线和入海口。因为渔盐之利,当年让这个边远的小城富甲天下,著名的铁门关【相当于今天的海关】就坐落于此。这个过程历经了960多年,让这个海边小城积累了惊人的财富。

而利津还有另一个名字--“凤凰城”。

传说此地是吉祥之地,多有凤凰来住。可以想象,当年利津周边应该有一片湿地,而传说中的那些凤凰,也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翩翩大鸟。当时的入海口,现在已远离大海;当时的湿地,现在也变成了良田。

被称为“大地之肾”的湿地有多种类型。沼泽、滩涂、湖泊、塘湾等等都是湿地,而黄河入海口湿地则有其独特之处。走进黄河口湿地自然保护区,我们可以看到温带生态系统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片湿地最让人感动的植物是翅碱蓬。这种看似生于本土的植物,其实也是来自上游的“移民”。据说黄河三角洲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在上游找到,但奇怪的是,唯有翅碱蓬却难觅踪影。这其中的奥秘只有黄河才能说得清。深红色的翅碱蓬是湿地上的先锋植物,它短暂的一生改变了水土性质,开启了这片泽国生长植物的序幕。翅碱蓬赤红似火,它的生命也就开始谢幕,代之而来的众多生命也就陆续登场:马绊草、柽柳……无数的植物在这里扎根繁衍,织出一个浓绿的蓬勃世界。

芦苇号称第二森林,是湿地里最珍贵的植物之一。深秋,似雪的芦花在广阔的湿地上翻飞。黄河万里长旅,河水难免被污染,这些污染物质集中沉降于入海口湿地,就会造成极大伤害,湿地不但不会成为有利于人类的生态系统,还将成为瘴孽之地。也许正因为如此,黄河才孕育出无边无际的芦苇,让其净化水质,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芦苇又是造纸良材,是木浆替代品,可以制造高质纸张。正是芦苇这种令人敬佩的植物,以它年年岁岁无声的劳作,持久地保证了湿地的良性循环。

还有一种植物,即杂生在湿地鲜艳植物之间的野大豆--它似乎有着高贵的血统,与我们人类的关系更为密切。野大豆是栽培大豆的近缘祖先,保存着极其宝贵的遗传基因,不仅果实蛋白质含量高,而且抗盐碱、抗病虫能力都比栽培大豆高出数倍。它的这一基因优势移入栽培大豆,我们的大豆质量和产量都将有极大飞跃。野生大豆蔓长叶尖,豆荚细小,在湿地众多的野生植物中奋力开拓着自己的生存空间。它和芦苇是一对天生的冤家。芦苇靠人多势众和挺健超拔的身体,占尽了阳光雨露,而留给野大豆的只有一片幽阴。野大豆只好一点点攀援,直到把藤蔓搭到芦苇的肩头,把脸伸向灿烂的阳光。

与芦苇在争夺中共生的还有香蒲。香蒲的优势在水下30公分,芦苇的优势则在水上。芦苇在水下如果不能冲破香蒲的围追堵截,将没有机会露出水面。竞争、牵制、补充、共荣,是这里的生存法则,无数生物就是在这样的法则之下各得其所,共同营建了湿地生态系,创造出“河清海晏,百民来归”的一个世界。

据不完全统计,黄河入海口有野生植物40多科,160多种,它们不仅过滤了水中的有害物质,还为我们保留了原始植物的最后样本。这些植物处在湿地的最前沿,是决定湿地良性循环的基本因素,它们是1543种野生动物、283种鸟类最理想的家园。对环境和食物特别挑剔的国家一级保护鸟类--东方白鹤已成为这里的留鸟,世界稀有的黑嘴鸥把这里当成了繁殖地,湿地还成了丹顶鹤越冬的最北界,一些珍稀鸟类不远万里从澳洲、北极等地来此安家。这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更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天堂。在湿地,常常看到有的大鸟结伴相依,它们娴静安逸得就像衣食丰足的老人;还有的热情冲动,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俯冲低翔,那是一些热血沸腾的青年。

黄河口湿地是黄河最年轻的孩子,但这个孩子正在长大成人。现在,东营市对入海口湿地已经实施了严格的保护和控制,让这片新生地尽量保持它的原生状态。湿地还要不断往海里推进,它每年以进海0.39公里至1.6公里的速度扩大自己的版图,多年之后,原来的湿地又将变成我们的壤田--到那时我们又会划定新的保护区,它的边界将决定于大河的呼吸:只有大河,才是这块土地真正的主宰者。

凤凰飞来之地,必定是天下最吉祥最幸福之地。当凤凰飞离不归的日子,也就是我们失去这片福地的日子。

翩翩而来的各色大鸟,就是我们心中的凤凰。

保护黄河,更要保护黄河三角洲湿地。近年来,山东省重视对黄河三角洲生态环境研究,合理规划三角洲的开发和建设,在入海口附近建立黄河三角洲国家自然保护区。现在该保护区已成为东北亚鸟类重要的迁徙中转站,有些鸟还在此越冬和繁殖。鸟类被湿地吸引,而连年的干旱缺水又威胁着湿地的存在,这是摆在东营市面前的大难题。在水贵如油的干旱缺水季节,东营市宁可少浇一亩地,也要保证湿地蓄水需要。这巨大的牺牲,换来了湿地的安康。

世界上所有的大河入海口,都有一个土壤盐碱化的问题。河水充盈时,盐碱化可能被掩盖,一旦遇到枯水期或干旱,地表立刻就会被白色覆盖。黄河入海口的情况也不例外,刚刚露出海面的陆地,很多年都不能绿化。但绿化是与大海抢土地的有效措施,没有绿化,土地就无法变成耕地。东营人有一套专门的植树种草手法,但成本昂贵,每年养护一棵树的费用是内地的几倍或十几倍。尽管如此,入海口的东营市还是一天比一天绿。

为了保证湿地供水,东营市和胜利油田持续开展节水运动,节水已经成为河口人的自觉行动。东营市推广耐旱作物,兴建节水工程,减少城市景观用水,养活草坪,大力推广喷灌、淋灌等措施,给湿地留下足够的淡水。胜利油田过去是河口地区的用水大户,油井注水消耗了大量的黄河水。现在,经过技术改造,回水利用量已达90%以上。同时,油田还对采油污染进行有效控制,使河口真正成为“河清海晏,百民来归”的理想之地。

清水沟

1976年前,“清水沟”是黄河在三角洲改道后留下的一个故道。黄河另寻入海之路后,“清水沟”就成了一道不起眼的小溪了。大概当时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条小小的水沟,有一天会再度成为大河的入海流路。

1968年10月,一支100多人的科考队进入了河口荒原。一个月后,历史上第一份黄河入海流路图绘制完成。此图的绘制,让海口荒原上的“土匪沟子”、“响流沟子”、“电筒沟子【渔民在此丢过一只手电筒】”、“甜水沟子”等18条水沟的名称,第一次记入了黄河三角洲版图。

黄河三角洲上的沟渠远不止这18条,有些沟渠早就记录在案,如神仙沟、支脉沟、广利沟、草桥沟等等;有些沟渠则永远不被人知,因为这些沟渠只是一些河汊,而这些河汊随时都可能消失。这都是黄河自1855年以来在入海口随意游走留下的脚印。在这个6000多平方公里的扇形洼地上,那些隆起的一道道沟梁,都曾是黄河的经脉,它们既分流河水、滋润土地,又要把黄河安然送进大海。多少年来,黄河在更换流路的过程中为我们淤积了土地。这个过程有一个规律,那就是:黄河进入一条新的流路初期呈东游西荡之势,水流往往散乱而无主河道;不久,游荡散乱的水流就会自动归于几股,强势的几股最终合并为一支独流;此时便有了比较好的河道,可泥沙淤积很快又把河道变得弯曲,弯曲的河道会引起一个个小决口,这些决口就把主河道变成多条小河;小河下游堆沙增多,决口出汊点就会上移,再次在上移点出现游荡散乱状态。这个过程循环一次,黄河就要改道一次。每次改道维持时间不会太长,十几年二十几年算比较长了,大部也就保证三五年的流畅。因为三角洲的经济发展,更因为此处的石油,稳定大河入海流路的需要迫在眉睫。经过反复勘探和分析,大家的目光慢慢落在了一条黄河故道上,它就是--清水沟。

“清水沟”和“甜水沟”的名字都显示了人们对黄河的美好愿望。在大海滩涂上,人们多么盼望没有碱腥味的淡水,这淡水质量再差也是甜水;在黄河漫溢的故道上,清水就更是难寻了。黄河改道清水沟前,此处的水确实是清的,这多少有些令人费解。不过,了解清水沟的历史后,也就不再为此疑惑。

清水沟是神仙沟和甜水沟间的洼地,像其他河道一样,这也是黄河入海留下的足迹,黄河改道神仙沟和甜水沟后,两面的高程渐升,清水沟处在两河的怀抱中,存留的黄河水慢慢沉淀了泥沙,变成了一条清丽的河沟。

为什么清水沟最终成了大河的入海河道呢?清水沟流路预计行水9—12年,为什么至今已逾20年,仍能将河水安然送进大海?有了这些疑问,我们不得不研究一下现代黄河三角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