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宽和
1937年3月14日,西路军总部和前卫三十军以及九军的部分人马,败退到青海省境内的康隆寺康隆寺:其地不在青海省,民国时属甘肃省张掖县康乐乡,解放初期属张掖县康乐区,1954年归属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红石窝乡。
。我当时是西路军特务团的俱乐部主任,团政委晏福生同志指派我和参谋长左叶搞些粮食,填充填充饥荒已久的肚子,也好使疲惫已极的部队恢复恢复元气。
我们在一个小山庄搞到了一些青稞,还有十多头牛羊。这时,天已近黄昏,透过云层的阳光,像一把金色的刷子,把远近的山头涂抹得金黄。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我情不自禁地眺望着这幅高原夕照图,心想着衣单腹瘪的战友们饱餐一顿的情景,踏着轻快的步伐返回部队驻地。途中忽然传来阵阵枪声,我们急匆匆地爬上山头,只见黄尘滚滚,人喊马嘶,我们的特务团被敌骑包围了,经过一番短促拼杀,部队夺路突围了。
特务团被打散了,我们成了没有归处的散兵。我和左叶同志商量,并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我们这十几个同志组成游击队,边打游击,边找部队。我们党和红军在这一带没有任何群众基础,敌人到处张贴布告和通缉令,抓住红军战士就杀掉,老百姓知情不报的,全家跟着遭殃。我们根本无法与群众接触,只有东藏西躲,疲于奔命,陷入了难以想像的困境。
第三天,我们这支小分队终于被搜山的敌人冲散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在荒山野岭间与敌周旋,当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搜山的马匪吆喝着离去,我从山洞里钻出来,望着茫茫的天际,想着白天被冲散的战友,想着不知在何方的部队,想着这悲壮的征程,想着七年前参加红军,投进党的怀抱的难忘场面,再看看这眼前的阴森景象,不禁仇恨满怀,悲愤填胸。
这是我头一回独自离开部队,离开了并肩战斗、患难与共的同志们,真比离开父母、离开家园还令人难受,五尺高的汉子,第一次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夜风袭来,饥肠辘辘,寒气逼人。
我顿然感到,恶劣的自然条件和敌人穷凶极恶的搜剿,会陷我于绝境,我要强忍悲痛,想方设法争得个绝处逢生,去找部队。再难再险,也要活着回去,我还要继续跟着党闹革命!
敌人每天像篦头发一样地进行密集搜山,情况十分险恶。一天拂晓,我爬到山底下黑河岸边,便匍匐在大石边的杂树丛里。这时雾很浓,十几步远就看不清了,我感到这个地形和这时的天气对我隐蔽比较有利,敌人很可能疏忽过去。
我正在盘算下一步怎么办,不料,一个被敌人追赶的红军战士从右边拼命地朝我躲藏的地方跑过来,虽然他从我身边跑过去,马匪却向我藏身的地方包抄过来,我终于在一片骂娘声中,被一个满脸胡子的匪兵发现。他先是一惊,继而狂叫道:“在这里!”敌人闻声,呼啦一下子全都端着枪向我扑来。“哈哈,你这个共产党插上翅膀也没跑掉,快出来!”
我已经三四天没吃东西了,饥寒交迫,全身无力。就这么白白的束手就擒吗?显然敌人把我当成刚才从这里奔逃而去的那个红军战士了。我无力自卫,但能多缠住敌人一分钟,也可以使那位战友跑得更远一些,如果能够幸运地跑回部队,革命就多了一份力量。想到这里,我内心得到了一些安慰,我便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怒目而视。敌人把我团团围住,步步逼近,见我身上没有武器,一个老匪兵就大声喊叫:“看你还往哪里跑,搜!”几个匪兵应声而上,推推搡搡,全身上下搜了个遍,把我换粮食用的一点鸦片烟也翻出来。敌人见了这点东西,乐得眉开眼笑,你闻闻,他舔舔。我真希望他们多多磨蹭一会儿时间。
一个匪兵问我:“你是什么地方人?”我答:“贵州人。”其实我是福建人,但为了不暴露红军的身份,我没有直说。“干什么的?”“给红军挑担子的。”敌人又问:“认不认得徐向前?”我说:“没见过。”敌兵又问:“怕不怕死?”自从高台战斗后,我就知道敌人的野蛮行径了,红军战士被敌人抓住,往往问完话后就被杀掉,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了。面对这几个马匪兵,想到自己是为穷苦人而死,尽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心中反觉得很坦然,加之年轻气盛,便瞪大了眼睛回答:“随便,落到你们手里,反正迟早总要死。”敌兵说:
“你不怕死,定是个共产党!”我回答:“穷人也不都是孬种!”说完,我就闭上了双眼。
敌兵用枪筒在我后脑勺上戳了几下,但好一会也不响枪。这是不是敌人故意制造恐怖心理,瓦解我的精神武装呢?是不是等着我惜命求饶,然后拿我开心取乐,最后再一枪把我打死呢?
我很快意识到,敌人的捉弄,是对我面临生死关头的考验。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在这样的考验面前,绝不能变成软蛋,要像党组织教诲的那样:“为了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就在这需要我献身的严重时刻,七年前在江西崇仁举行的入团宣誓的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1930年10月,我们红军第四军第十一师三十三团,驻在崇仁县城的时候,我这个红小鬼最大的心愿——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实现了。宣誓的那一天,我又兴奋又紧张,跟刚穿上军装成为一名红军战士的那一天一样,又是连饭都没吃好。团政委谭智材领着我们这批新团员宣誓,墙上挂着“CCP”、“CCY”字样的红旗,气氛显得十分庄严隆重,特别是“革命到底,永不叛党”的誓词,真是永生难忘。在这之后,我又转为共产党员,当了干部,革命道理一天天懂得多起来,更坚定了自己誓死不回头的革命意志,我活着是党的人,死了做党的鬼。
“乓”的一声枪响了。我的心一跳,思路被打断了。可是,身上不像负伤挂彩那样,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更没有失去知觉。耳边只听马匪兵发出戏谑的哈哈笑声,我睁开仇恨的眼睛,凝视着这伙敌人,其中一个对我说:“干娃子,留下来给我们做事。”另一个说:“算你走运,饶你一命,还不谢过长官不杀之恩。”说着过来就按我的头,我脖子一梗,脸一侧,对说话的人睬也不睬。我周身气得发抖,真恨不得手中有枝驳壳枪,把他们一个一个点了名。
我被关进一间破漏的土房子里,里面已经关了七个人,都是红军战士,可能和我一样,也是留下当长工的。一天只给两顿残羹冷饭吃,不给水喝,天黑后,只有睡在冰冷、潮湿、光秃秃的土地上。黑沉沉的夜,沉甸甸的心,八个人默不作声,大概都在想着个人的心事。我陷入迷茫的沉思:敌人难道真的是留下我们供他们驱使吗?也许他们真的以为我只不过是个挑夫吗?难道我真的给他们当牛作马吗?五尺高的汉子,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受这个屈辱?
逃!能逃得脱吗?往哪里逃呢?翻来转去,思前想后,渐渐从乱麻一样的思路里捋出一个头绪来:只要敌人不打死我,我就要顽强地活下去,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有机会,我就要逃跑,去找党,去找部队。越这么想,坚持活下去的愿望就越强烈,长工也好,牛马也罢,我要咬紧牙关,渡过这场劫难。第二天,我脱下一件破单褂,换了一顿饱饭吃。两天后,敌人把我们押送到甘肃省的张掖县。
恐怖气氛笼罩在头上,死亡随时都在威胁着我们。转移到张掖之后,并没有叫我们服什么苦役,倒是经常不断传来马匪杀害我红军阶级兄弟的噩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使人的心理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我再一次感到,这回离“革命到底”的日子不远了。既然死是不可避免了,就更用不着贪生怕死。但是,不是死在与敌人拼杀的战场上,而是这样束手待毙,实在死得太冤枉。我只想,在临死之前,要抓住一个马匪同归于尽,也算对革命做出最后一点贡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