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天用完早膳,他感到身体不适,就让安德海传谕将如意洲的戏免了。他刚站起来要走,就突然晕了过去,太医们忙了一整天,他头晕的毛病也没有见好。
得到咸丰病重的消息,懿贵妃坐立不安。突然太监前来传旨,宣她携大阿哥觐见。
懿贵妃连忙带着载淳匆匆赶往烟波致爽殿,咸丰怜爱地看着儿子道:“不要跪了,到皇阿玛身边来。”
咸丰抬了抬手,一个太监就端着一只玉盘过来了,他拿起里面的一颗金印对儿子道:“载淳,这颗‘同道堂’之印朕就赐给你,将来所有旨意,没有你的大印都不算数。”
懿贵妃轻轻拍了一下儿子道:“载淳,还不快谢皇阿玛。”
咸丰轻轻挥了挥手:“谢什么呀?朕百年之后,你就是大清国的皇上,整个江山都是你的。”
“皇阿玛,你要死了吗?”载淳这时还一脸迷茫地看着咸丰。
懿贵妃大惊,喝道:“载淳,还不请皇阿玛恕罪!”
“皇阿玛,儿臣不要当皇上,儿臣要皇阿玛活着。”载淳哇哇大哭起来。
咸丰感动又慈爱地抚摸着载淳的脸颊道:“载淳不哭,当初圣祖仁皇帝八岁继承大统,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创出了康熙盛世。朕一生时运不济,把一切都托在你身上了,你若再给大清创出个盛世来,朕见了列祖列宗也好有个交代。”
载淳紧紧抓住咸丰的手,只是重复着一句话——皇阿玛,儿臣不想当皇上,儿臣要皇阿玛活着。
“载淳不哭。你记住,当了皇帝不能向任何人示弱,不能受任何人钳制。你是大清至高无上的君主,掌握着臣民的生杀大权,不管他是庶民百姓,还是天皇贵胄,敢违圣命,你都可以赐死!”
“儿臣谨遵皇阿玛圣谕!”载淳似乎听懂了咸丰的话,停止了哭泣。
咸丰又轻轻握住懿贵妃的手道:“朕归天后,阿哥继承大统,万望你与皇后从旁开导,不负重托。你有孕育之功,若开导阿哥成中兴之主,你亦有不朽功勋。”
懿贵妃点了点头,郑重回道:“臣妾谨遵圣谕。”
咸丰抬了抬手,懿贵妃便牵着载淳的手退出了大殿。
夜已深了,肃顺探听到皇上先后召见了皇后及懿贵妃,但却一直没有召见他,有些坐卧不安。等太监传他觐见,赶到御榻之前时,咸丰已十分虚弱,连笔也拿不住了。他口授三道谕旨,全由大臣代笔——
“皇长子立为皇太子。特谕。”
“皇长子现立为皇太子,着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焦祐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皇太子继承大统后,赞襄政务大臣拟旨缮递后,文起须钤盖‘御赏’印,文讫须盖‘同道堂’印方为有效。特谕。”
“御赏”印是咸丰赐给皇后的,这样皇后、懿贵妃与赞襄政务大臣就形成了制衡关系,每道圣旨三方都须参与。
口述完毕,咸丰已十分虚弱,闭上眼睛进入弥留之际。大臣们没有奉旨,都没有离开。
太阳升了起来,照在大殿的廊柱上,红得耀眼。这时,咸丰清醒了,连呼:“洪贼!洪贼!”肃顺见此正要禀奏江南军事,却见他已龙驭归天,是时1861年8月22日卯时。
咸丰驾崩的时候,江南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湘军攻克了扼江淮咽喉、当吴楚要冲的重镇安庆。
曾国藩接到捷报万分高兴,当即决定湘军大营、两江总督衙门移驻安庆,从来不喝酒的他招呼幕宾们开怀痛饮。他又亲自给左宗棠、胡林翼写信,请他们到安庆一聚,商讨下一步战略。
左宗棠把防务交代给刘松山后,骑马赶到了祁门。次日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去了安庆,一路上两人兴致勃勃,商讨下一步打算。安庆克复,对官军而言实在是件天大的喜事,从此长江中上游再无太平军立足之地,不但湖北湖南从此无虞,而且官军可以顺流而下,直逼金陵!
左宗棠认为金陵城高墙厚,长毛又经营多年,硬攻不成,要先肃清江浙,使金陵成为孤城,而后重兵围困,可不攻自破。
曾国藩闻此大为赞赏:“我们想到一处了,我早有打算,湘军顺流而下的同时,别遣一军入浙以为牵制,这个重任恐怕要仰仗你了。”
安庆码头上扎了高大的凯旋门,锣鼓喧天,队列整齐,曾国荃亲率人马到码头迎接:“参见总督大人,贺喜总督大人。”
“诸位请起,大家同喜。”曾国藩趋前几步,虚扶曾国荃及众将,转回身对列队的湘勇们喊道:“将士们辛苦了,本部堂代朝廷感谢大家了!”
“大帅辛苦,愿为朝廷效力!”湘勇们山呼海啸。
正在这时,朝廷六百里加急廷寄赶到。曾国藩连忙焚香接谕,只看了几句便放声大哭。这份廷寄正是咸丰驾崩的丧报,曾国藩拉了拉左宗棠的衣袖道:“季高,万岁爷龙驭归天了。”
左宗棠一听,也是磕头痛哭。
曾国藩任过礼部侍郎,对朝廷礼制十分清楚,当即安排人搭灵棚、摘帽缨、着素服。中午时分,灵棚就已搭好,他率文武官员哭灵,行三跪九叩大礼。刚刚跪拜完毕,戈什哈就来报告,说胡抚台到了。
胡林翼应曾国藩之邀前来商讨大计,因为正在途中,他并不知道咸丰驾崩的消息,但进了安庆大营,一看文武官员一片素服,就猜想是皇上驾崩了。他在京中、热河都有眼线,咸丰身体不佳的消息他早就知道。
灵前的役丁帮他摘了帽缨,换上素服,他一边哭一边行大礼。一年不见,他又消瘦了不少,颧骨和肩胛突出,只剩一层皮囊。他年轻时有段纨绔岁月,身体落下了病根。近年来巡抚湖北、带兵打仗,操劳过度,身体更加不堪。曾左两人看了胡林翼的情形都有些暗自惊心,知道这位老友怕是阳寿有限了,但都不去说破,只是问道:“润之,最近身体可好?”
“还是老样子,不说也罢。我是来给涤帅道贺的,但一进城却见满城皆素,这才知道皇帝已龙驭归天了。”胡林翼道。
进了客厅,曾国藩便特意吩咐,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三人边喝茶边议论起时局来,曾国藩是东道主,首先感叹道:“润之啊,说真的,大行皇帝龙驭归天,我是从心底里痛啊!你我身为汉臣,能得封疆重任,真是天恩高厚。安庆克复,正可以此捷报九重之忧,不料大行皇帝竟归天了。好在朝局有怡亲王等八大臣赞襄,算得上稳妥。肃大人位列八大臣,对我湘军将士及整个江南大局都极有利。只是恭亲王竟未列顾命,实出意外。”
虽说这的确出人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去年英法联军进逼京师,仓惶避走热河时,咸丰匆匆发了一道上谕,命恭亲王为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并督办和局,实际上是把北京的烂摊子扔给了他。办得好,便解了皇帝之忧,办不好,就是他老六无能。
俗话说是金子总要闪光,恭亲王在北京处理事务井井有条,深得中外赞许,特别是留京的大臣及护卫京师的僧格林沁更是以恭亲王马首是瞻。
咸丰到死还对这位六弟提防着,因此没有封他为赞襄政务大臣。有功不赏,朝野上下都大感意外。
胡林翼的官场手段比曾左两人都强,对朝局内情掌握的自然要多一些,他分析道:“我留意了一下,八大臣中载垣、端华是世袭王爷,位极荣宠,但两人都较平庸。景寿是额驸,也是谨慎有余,无所作为。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都唯肃顺马首是瞻,实际上整个政务都操在肃顺手里。恭亲王主持京城事务一年,中外多有赞扬。一年来他办抚局,兴洋务,倡导练兵制器,实在是少有的勤勉开明。未列顾命,他如何能甘心?”
左宗棠说话向来无遮无拦,脱口而出道:“那这么看来,朝局又少不得要动荡了?”
“这是明摆着的,新皇年幼,热河那边又有八位赞襄政务大臣,京师里有位精明能干的王爷,朝局能稳得了吗?一山不容二虎,早晚要有一搏。”
想到这一层,曾国藩十分紧张,因为他们这些汉臣都是在肃顺的支持下获得重用的,朝野上下自然把他们当做肃顺的人。如果朝局有变,肃顺倒了,他们这些汉臣岂有不倒之理?
但左宗棠对这些担心却不以为然:“朝中事自有朝中人理,你我还是一心打理江南残局吧。再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等已非从前,现在大兵在握,谁都要掂量掂量吧?所以,我们在江南越有作为,朝廷便越要倚重,湘楚弟兄就越是无虑。”
胡林翼对左宗棠的观点十分赞同,点头道:“季高所言极是,目前也只有静观其变了。”
然后三人又商讨收复金陵之事,一直说到二更才各自睡下。
次日早饭后,曾、胡、左三人出城沿长江散步。安庆克复不过数日,但江面上白帆点点,明显比从前繁荣。一艘颇有规模的大木船逆流而上,十几个船夫吆着号子划着桨。一艘英国轮船此时也鼓轮而上,很快就超过了江中大小木船,它斩波劈浪,直赴上游。胡林翼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曾国藩一面着人速请郎中,一面慌忙把他抬进轿内,直奔总督府。
郎中把脉之时,胡林翼醒了过来。曾国藩急切问道:“润之,好好的正说话,你怎么就晕倒了?”
“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我带着药。”胡林翼摇了摇手,从身上拿出两粒黑丸,就水吞下,“长毛之乱,尚需时日平定,但他们败局已定,这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所担心的是洋人,你看他们的轮船在江上鼓轮而进,把我们的木船统统抛在后面,洋人万一再次寻衅,我们又靠什么抵御?一想到这个,我便忧心如焚。”
长江上的洋轮一下多起来是近年的事。三年前签订的《天津条约》,增开了金陵、九江、汉口等十个通商口岸,允许外国军舰轮船驶入长江及各通商口岸。自那时起,英、法、美等国都成立了轮船公司,载客运货,横冲直撞,把长江上中国船户的日子挤兑得越来越艰难。
“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这事急不得,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是魏默深说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我准备在安庆成立军械所,不但要仿造洋枪洋炮,还要学着造洋轮。”曾国藩道。
左宗棠当年就曾与林则徐在湘江中畅谈一夜,那时就谈论过造船之事,他闻言立即应道:“如果我是涤公这样的封疆大吏,一定要办个船政局,造出自己的轮船,到长江里与洋轮一较高下!”
三人就这个话题谈了很久,晚饭后又谈起收复金陵之事,又是过了二更才各自睡下。
次日胡林翼要走,曾国藩、左宗棠无论怎么劝都留不下他。湖北还有一大摊子事,他也确实无法安心。左宗棠也于当天起程回景德镇,但他放心不下胡林翼,就派专差持信前去湖北探望,十天后,专差就带回了胡林翼去世的噩耗。
自从安庆回去后,胡林翼天天咳血。专差赶到那天,他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数次昏迷。但听说左宗棠派人来了,人也清醒了许多,并让人立即给他读信,然后挣扎着给左宗棠写了一封亲笔回信。专差吃过饭未及上路,胡林翼就与世长辞了。
胡林翼的信只有几句话:“季公,林翼要永诀矣。公之前程必在我上,望公珍重。公勿忘师夷长技以制夷,创办船政,制造火轮,与洋人一较长短。世人皆知公喜大言,而不知公能成大事。执着无畏,林翼与涤帅都难与公争锋。师夷长技,仿造巨轮,前无古人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公好自为之。”
读完短信,左宗棠已是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道:“知我者,润之也。”
的确,胡林翼是左宗棠非同寻常的挚友。当年能与林则徐湘江夜谈,是因为胡林翼的一再举荐;他两任湘幕,也是胡林翼的推举;官樊构陷时,胡林翼一直在为他设法解脱;就连长沙司马桥的房子,也是胡林翼与骆秉章共同出资相赠……
他把胡林翼的短信恭恭敬敬放在案上,焚起一炉香,拜了三拜道:“润之,左某在此向你明志,若将来有封疆开府之日,定会排除万难,兴办船政,造出自己的火轮船!”
他在案边坐下来,默默地想着心事。他曾说过,自己要么做知县,要么做督抚,因为这两个职位能做些实事。但像办船政造火轮这样的大事,非位列督抚不可。自己从军不过一年,已从一名举人升为三品京堂,曾涤帅有意把浙江军务相托,如果朝廷恩准,他立功浙省,换一顶二品的巡抚顶戴也非难事,那时他就可放开手脚,办几件像样的大事。只是朝局不知会如何变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朝局有变,他这个汉臣难免就会被波及。
朝局,朝局。但愿朝局不起波澜,以助我成就一番梦想……
当然,事情不会如左宗棠所愿,朝局不起波澜已不可能了。
咸丰驾崩后,皇后钮钴碌氏被尊为母后皇太后,尊号慈安,因为住东宫,习惯上称为东太后,大臣们私下里称“东边的”;母以子贵,新皇帝的生母懿贵妃晋封为圣母皇太后,尊号慈禧,因为住西宫,习惯上称为西太后,大臣们私下里称“西边的”。
东边的这位太后为人忠厚绵软,又对政治不太感兴趣,肃顺等人并没拿她当回事。但西边的这位太后就不同了,争强好胜,热心朝政,与肃顺矛盾突出。前些时候肃顺借咸丰落水之事提议行钩弋事,两人已势如水火。慈禧势单力孤,她希望与京中的恭亲王联合起来对付肃顺。恭亲王未列赞襄政务大臣,与肃顺也几近水火,而且他的福晋又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妹,与他联手再合适不过。但她几次向慈安提议请恭亲王到热河来密议,慈安都未同意。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御史董元醇上折奏请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两宫如果垂帘,八位顾命大臣还有什么用?肃顺听了十分生气,让军机处拟旨对董元醇严加训斥,并要革职查办。
董元醇的折子正合慈禧心意,如果能够垂帘听政,何必再看肃顺的脸色?她鼓动慈安太后出面干涉,对董元醇从轻发落。慈安经不住劝说,召见顾命大臣,没想到肃顺等人毫不让步。载垣大声道:“董元醇一疏逖小人,竟敢如此胡言乱语,实堪发指。辅政乃我朝祖制,何曾有垂帘之说?此目无国法祖制之人,必当严旨驳斥,严惩不贷。”
“董元醇实为乱臣贼子,其言上不合祖制,下不合民心,更对不起刚刚宾天的大行皇帝。大行皇帝遗诏再明白不过,实行八大臣辅政,决不搞什么垂帘!”肃顺则道,他身躯高大,声音粗犷,六岁的小皇帝吓得战战兢兢,竟当场尿湿了慈安的衣服。
八大臣不待跪安,竟然扬长而去,慈安也气得两手发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慈禧给小皇帝擦着泪,自己也落下泪来,趁机劝道:“姐姐,肃顺等人跋扈你都看见了,咱们该请六爷来商量一下,不然你我恐怕要成人家案上的鱼肉了。”
慈安回想刚才的情景,当即就答应了。
恭亲王以拜谒大行皇帝梓宫之名来到热河,他对肃顺排斥自己早就大为不满,如果没有肃顺从中作梗,以他与皇兄的情分,顾命大臣怎会没有份?所以他与两宫一拍即合。不过热河是肃顺的天下,要除奸臣,必须回京。现在要先稳住肃顺,待他回京做好准备。
“不过还有一条,江南的汉臣手握重兵,又都为肃顺欣赏,只怕南边动起来就麻烦了。”慈禧眼光长远,虑事周全,提出这个疑问。
“江南的汉臣都是蒙大行皇帝的恩典才得以显赫的,他们不会糊涂到把恩都记到肃顺头上。当然这也不能不防,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秘字上下功夫,等天下人共知时,朝局已经底定。那时我们占着主动,一切都好摆布。”恭亲王道。
“还有一条,就是要快。六爷回京务必抓紧,以免夜长梦多。”慈禧又道。
等恭亲王回京做好了准备,两宫就提议回京。大行皇帝梓宫要早日还京,新皇帝登基大典也要回京才能举行,肃顺等人想拦也拦不住。他当然也有顾虑,所以把八位顾命大臣分了两组,载垣、端华等人陪同两宫及皇上从小道回京;另一路则由他亲自护送大行皇帝梓宫从大道回京。
肃顺以为这样两路都有自己人,两个女流掀不起大浪,但没想到这反而让恭亲王有分而治之的机会。载垣、端华刚回京就被抓进了天牢,肃顺连京城都未进,在密云就被拿下了。十几天后,新皇帝向天下颁布了处置八位顾命大臣的谕旨:
载垣、端华、肃顺于大行皇帝龙驭归天后,即以赞襄政务大臣自居,实则我皇考弥留之际,只面谕载垣等立朕为皇太子,并无令赞襄政务之谕。载垣、端华均着加恩赐令自尽。肃顺着加恩为斩立决,即派睿亲王仁寿、刑部右侍郎载龄,前往监视行刑。御前大臣景寿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兵部尚书穆荫着即革职,加恩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吏部右侍郎匡源、署礼部右侍郎杜翰、太仆寺卿焦佑瀛均着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
政变后不久,两宫皇太后正式垂帘听政,恭亲王赏亲王双俸,加封议政王,主持军政一切事务。
两江总督曾国藩得到邸报后,在签押房里呆呆坐了近一个时辰。朝局动荡几乎没有不牵连大臣的,像他这样手握重兵的汉臣,在别人眼里又为肃顺重用,更是吉凶莫测。他派了一名幕宾去了景德镇一趟,把邸报送了一份给左宗棠,并一再叮嘱他诸事要愈加谨慎,尤其不可丢城失地,授人以柄。
那时左宗棠已经移驻婺源,因为江西基本肃清,李侍贤的大军已退入浙江境内。他认为婺源是赣东门户,因此到此驻防。看罢邸报,他也是大为吃惊,便叫刘松山过来商议。刘松山看过邸报道:“朝局动荡,不知是否会连累曾帅和季公?”
左宗棠不以为然道:“我和肃顺根本不认识,他力保我也不是因为私情,而是因为我可当大任。”
曾国藩的幕宾这时也劝道:“涤帅的意思是,请左大人万事谨慎。”
左宗棠挥手打断他的话道:“你不用说了,涤帅是个树叶落下来也怕砸破头皮的人,你回去告诉他,我们这些人的际遇、造化在朝廷而不在个人,再如何权衡避嫌也是枉然。让他干脆就当没这回事,一切从军政要务按实际需要办理,否则,越避嫌反而越难释嫌。”
时近傍晚,左宗棠留信使住一宿再走。正吃饭时,亲兵带来一人求见。这人一身泥水,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就知道是马不停蹄赶来的。来人来不及说话,便从怀中摸出一尺白绢捧给左宗棠,竟是一封血书,上面只有四个大字——广信求救。署名是林普晴。
左宗棠问道:“这林普晴是谁?”
“是林文忠公的女儿,也是我们知府沈葆祯大人的夫人。夫人说,危难之际,只有左大人不会袖手旁观。”来人依然气喘吁吁。
原来,有一支太平军从浙西入赣,声言要活捉沈葆祯。可他昨天去三河口幕勇,广信府城只有二百余名勇丁,他们未经战阵,一听到消息就一哄而散了,百姓也是急着出去躲兵灾。
仆人们劝林普晴先出城躲避,但她却毅然拒绝道:“家父一生傲骨,他的女儿怎能贪生?你家老爷守城有责,我若弃城而走,岂不有辱老爷清名。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现在驻军婺源的左季高是个血性汉子,也是我父亲最为看重之人,向他求援,他绝不会袖手旁观。”说完,她咬破手指写了这封血书。
左宗棠赞叹道:“真不愧是林公的女儿,不知胜过多少七尺男儿。马上集合人马,驰救广信府!”
刘松山闻言却没有动,对信使道:“你先下去休息,我和大人商量一下。”
信使一边往外走,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左宗棠道:“大人,我们夫人向您求援,是知道您不会见死不救的。”
左宗棠责备刘松山道:“救人如救火,你是什么意思?”
其实刘松山的意思很简单,因为楚军人马不多,防地又广,而且广信府并非楚军的防地,不救也不会有人责备。万一救了别人自家的防地却有失,那就免不了处分。
左宗棠打断他的话道:“我不是那种只为自己打算的人。”
“我也没说你是只为自己打算之人。现在朝局未定,最为要紧的时候,咱们千万不能出错。”刘松山争辩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林公的女儿有难,我若袖手旁观,有何颜面见林公于地下?现在你就给我集合人马,我亲自率一军去救广信,你再从景德镇调一千人过来,婺源有失,我唯你是问。”
刘松山见劝不住他,就出去集合人马。左宗棠上马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三品京堂来的容易,就算丢了也不能见死不救。我估计长毛人数不会太多,安庆克复后,长毛大队都向金陵靠拢了,这应该是股小流贼。”
围攻广信府的确实是股流贼,但并不小,有三千多人。城内府衙里,仆人们都在劝林普晴出城躲躲,但她说什么也不肯。突然,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林普晴站到井边准备殉难,仆人们围过来准备一同赴死。
“你们不必陪我待死,现在出城为时不晚。”她力劝道。
但没有一人离去。
冲进门来的不是敌兵,是沈葆桢及一帮随从。林普晴见此松了一口气,把剑递给沈葆桢道:“城里的人已经跑光了,恐怕敌军就要来了。我与你结为夫妻以来,常恐后死于你,现在正是死难夫君、报效国家之时。请夫君将这柄剑留下,如果长毛来了,请你阻击片刻,让我有时间跳井,我将生生世世对你感激不尽。”
沈葆桢闻言已是热泪盈眶,道:“夫人,危难时刻,我为一府之长却不在城内,让夫人代我守城,实在有愧于百姓;生死之际,我为丈夫却远在河口,不能给夫人片语安慰,有愧于妻。于家于国,于公于私,我都当携夫人与城共存亡。”
随沈葆桢入城的有知县杨升、参将荣寿、千总胡再附以及路上归拢的一百余名士兵,大家都表示愿与贼军血战到底,与城共存亡。沈葆桢率人登城布防,令士兵们收集稻草,扎成草人摆上城墙,百余名士兵则在城上往返奔跑。朦胧夜色中,太平军见城上士兵肃立,怕中了埋伏,便在城外安营扎寨,没有贸然进攻。
天色微明,太平军发觉上当,便立即发动猛攻。城将不守之时,左宗棠率军赶到,从背后猛攻太平军。沈葆桢万分惊喜,林普晴则亲自熬粥犒军,军士们倍觉勇猛。太平军见城防已固,不知虚实,只好撤围退走。沈葆祯夫妇大开城门,迎接左宗棠进城。
一见面,左宗棠便向林普晴深躹一躬道:“夫人真是巾帼豪杰,让宗棠敬佩万分。”
林普晴还礼致谢:“将军不分畛域,驰骋百里救我夫妇,将军才是真英雄。家父对将军赞赏有加,他老人家果然没看错人。”
沈葆祯新幕的勇丁下午都赶到了,将近一千余人,广信城防大为巩固。左宗棠也不敢久留,将士们饱餐一顿后即刻返回婺源。
曾国藩的信使启程回安庆时,左宗棠还没从广信回来,曾国藩听报后连连摇头,怪左宗棠太不谨慎,更怕是太平军围城打援。好在次日左宗棠的捷报也到了,他这才放下心转奏朝廷,并请朝廷嘉奖沈葆祯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