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左宗棠(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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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困粮饷财神献计 系民政戴福划策

杭州城外,路上有一主一仆正向城门走来,在城门口就被兵丁拦住了。年轻干练的仆人代为通报道:“这是胡大人,要拜见左制台。”

守门的士兵道:“要见大帅的人多了,不是随便报个名就能见的!”

“我们胡大人是三品道台,怎能算是随便报个名?”仆人闻言不满,便转脸对主人道,“大人,您还是升起冠来吧,不然不知又要多费多少口舌!”那人闻言便点了点头。

年轻的仆人打开手里的箱子,里面是一套簇新的三品朝服。胡大人穿戴起来,果然风采不同。此时,一名千总小跑过来拱手道:“大人勿怪,弟兄们也是军令在身,身不由己。”

胡大人示意仆人递上二百两的银锭,拱手道:“弟兄们辛苦了。这一百两是给你买壶茶喝,另一百两分给弟兄们。下官有事要见左制台,还请老兄多多关照。”

三品道台如此客气已是难得,而出手就是二百两银子更是少见。千总及他的兵丁们立即换了脸色,喜滋滋的。

千总连连拱手道:“既然大人有事,小的们不敢耽搁。大人的银子弟兄们也不敢白花。”他一挥手,便招呼过两名兵丁嘱咐道,“你们护送胡大人到大帅府,出了岔子小心我抽你们。你,马上去给大人雇顶轿子。”

“不必,不必。弟兄们收复杭州劳苦万分,我在兄弟们面前坐轿子那不是显摆吗?”胡大人连连摆手告辞。

刚走出几步,那个千总忽然跑过来道:“这些天大帅为粮饷善后之事焦头烂额,脾气非常暴躁,张口就骂,大人见面可要小心。”

“谢老兄好意。”胡大人再次向千总拱手致谢。

原浙江巡抚衙门大堂内,闽浙总督左宗棠正为善后之事发火,众人都不敢应声,只有王德榜硬着头皮道:“大帅,军粮也十分紧缺,弟兄们也只能吃半饱了。原来都盼着攻下杭州能好酒好菜享番口福,谁料……”

左宗棠的火是想压也压不下去,转身盯着王德榜道:“谁料什么?你看看街上那些饿死的人,哪怕一天有一两粮食入口,也不至于暴尸街头。听你这话,倒为你的兵抱不平了?我这个总督闽浙,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勇丁吃不饱,我比谁都急!我已经下令让浙江富绅筹款买粮,再坚持几日粮食就到,这几日你们都等不了吗?连勇丁都约束不了,我还要你们这些统领干什么?”

他嘴里呵斥,其实心里也没底,大战过后,非但赏银不能兑现,就是一口饱饭也吃不上,一旦兵勇闹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时,戈什哈进来报道:“大帅,外面有个姓胡的道台求见。”

左宗棠接过递上的名刺看了几眼便扔到案上道:“我正要找他,他倒送上门来了,让他进来吧!”

一会儿,听得堂外有人高声报道:“三品候补道胡光镛参见总督大人。”

人进来后,左宗棠却不正眼看他一眼,只顾在那里踱步。把他晾了老大一会儿,左宗棠才转身问道:“你就是胡雪岩?”

胡光镛长揖道:“职下正是胡雪岩。”

左宗棠对他早有所闻,不无讥讽道:“听说你原本是个钱庄的伙计,后来攀上了前巡抚王有龄,数年间就暴发了,看来手段够厉害的。”

“回大人的话,职下的确比一般候补道要宽裕些。”胡雪岩毫无窘态,好像没听出话里的讥讽,朗声道,“职下有时也很佩服自己,能不枉法、不害民,从一个小小的伙计发展到小有家资,的确甚为自豪。”

左宗棠喜欢自夸,没想到胡雪岩在他面前也自夸起来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语气就缓了些道:“是不是枉法害民,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事。我收到不少禀帖,可都没说你好话。”

胡雪岩从容回道:“职下扪心自问,对得起良心。职下商场有成,一是靠自知之明,二是靠贵人扶持,与大人成就颇为相似。”

他竟把自己的事业与左宗棠扯到一起,左宗棠瞪着眼问道:“此话怎讲?”

“职下少年丧父,家境贫寒,只好入钱庄当伙计。此后经商,先有王有龄大人扶持,后有何桂清大人相助,总算小有所成。大人少年亦是家贫,常以谷糠果腹。不过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两三年前您还不过是个待斩的幕宾,不数年间而巡抚、而总督,不但本朝没有,就是历朝也属罕见,就连两江总督曾大帅也无法与大人相比!”胡雪岩话锋一转,一面猛夸左宗棠,一面观察他的脸色,“大人凭什么?一是凭满腹韬略,二是靠两宫与皇上看重,职下与大人虽不可相提并论,但道理都是一样的。”

左宗棠被胡雪岩捧得高兴,一拍桌案道:“这话说得对,也不全对。人人都拿我与曾涤生比,其实我二人不可相提并论。一则,我若是如他那样早年出仕,总不会到一把胡须了才弄了个督臣。二则,曾涤生有兄弟为他拼命,自己从不阵前临敌,我则是与将士们同进退。我一靠自己,二靠两宫与皇上看重,这话说得极好,但把我与你扯到一起,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靠的是经天纬地的韬略,你靠的是什么手段?听说你为了巴结何桂清,把自己的爱姬都送上了,至于花银子贿赂官员,更是举不胜举!”

没想到胡雪岩都坦然承认了,拱手道:“大人说的极是,职下那点事大人一清二楚。职下虽有候补道之名,但不过是个商人。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没有支持根本不可能。不过,职下手段高下如何,不在职下,而在为官者之操守。比如贪墨者,自然奉以金银;贪色者,自然奉以美色;如大人这样以天下苍生为念之贤者,职下自不能以如此手段巴结。”

话题一下子又转到左宗棠身上,那些还在堂上的部属们都觉得杵在这里不合适,纷纷上前请辞道:“大帅与胡大人谈事,我等就先告辞了。”

左宗棠向来做事光明磊落,如何肯让大家回避?便道:“你们也都听听,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说得好,赏他茶喝;说得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他!”

胡雪岩闻言便开口问道:“大人您说,现在最需要什么?”

“要说私事,我个人最喜欢抽旱烟;要说公事,现在最缺粮食。”左宗棠道。

胡雪岩笑道:“旱烟职下就不必送了,送了您也不会要。不过前些天职下接到大人宪命,说要筹备一万两银子买粮食。眼下浙江、江苏最缺的就是粮食,而最能安定地方、救民于水火的也就是粮食了。”

左宗棠惊喜地望着胡雪岩道:“你送粮来了?几百石?”

胡雪岩淡淡地说道:“一万石。”

“一万石?!”左宗棠和他的部属都吓了一跳,几乎异口同声喊道。

“对,一万石米已运到杭州城外,就在江上,现在就请大人派员接收。”胡雪岩一本正经道。

左宗棠一拍桌案喊道:“上茶,快给胡大人上茶!”

茶水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他发话。一屋子的人都给胡雪岩让座,有了这一万石米,这一屋子人都有救了。

“粮台最近特别紧张,这一万石米只怕一时凑不够银子给你老弟。”左宗棠隐隐有点担忧。

胡雪岩注意到左宗棠已称他为老弟,好像早已知道,轻松道:“职下不要银子,职下已说过小有家资,就算报效大人了。其实说报效大人也不确切,实际是报效浙江父老。”

左宗棠连忙拱手道:“报效浙江也就是报效我左某。一万石米不是小数,你如何承受得起?”

“大人不问职下为什么吗?”说这话时,胡雪岩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大家正高兴着,却见他突然悲伤,于是都十分惊诧。胡雪岩却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想必听说职下与前浙江巡抚王大人交厚,却未必知道渊源。当年王大人落魄江南,欲进京奔前程,无奈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当时职下正好为钱庄收回了一笔本没指望的烂账,于是就私自做主接济了王大人。因此职下被钱庄辞退,被当做小人无人敢雇。谁料王大人因此却一路吉星高照,没几年就回杭州作了知府,还把职下待为座上宾。有王大人照应,职下的生意也很顺利,积了些本钱。后来长毛进攻浙江,杭州被围,王大人打算死守,便让职下带了两万两银子去上海买米。职下买到万石粮米,无奈杭州被围得像铁桶一般,职下在城外等待数日,也无法将粮米运进城,只好又运回了上海。那时嘉定刚刚克复,也像眼下杭州一样缺粮,当时粮台有意四万两买这一万石米,职下说不要钱,只要过个一年半载,再给一万石米就成。后来杭州城破,王大人自杀殉国,职下至今抱憾,如今万石粮米运到杭州,也算了了这番心愿。”

这故事把满堂的人都打动了。左宗棠拍拍胡雪岩的肩头道:“老弟虽出于商贾,却有豪侠气概,真乃奇男子也!”

胡雪岩拿出两万两银票递给左宗棠道:“一万石米是职下报效大人的,当初王大人托给职下的两万两银子自当交还。职下一片至诚,不敢有半点取巧之意,请制台明鉴。”

左宗棠显然也被胡雪岩的故事感动,笑着道:“左某看人还不至于看错,你不同一般奸猾商家,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

胡雪岩拱手道:“职下恳请大人严厉约束部下。浙江历经战乱,实在苦不堪言。职下在浙江士绅中小有名望,愿筹措十万两银子犒赏将士。”他的意思很明确,愿出十万两银子保杭州平安。

“我早就下过令,有扰民者斩。”左宗棠的确下过令,但部队欠饷严重,下层军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名将领一听,脸上也有些难堪。

胡雪岩拱手道:“职下这话恐怕要得罪各位将军了。不过,职下有话喜欢当面说,与各位将军说话更不敢有半点曲折。制台大人也不能怪将军们,据职下所知,兵士们欠饷都几个月了,拿着命给浙江人收复城池,浙江士绅出点银子也是应该的。”

左宗棠是最要面子的,他经常嘲笑曾国藩、李鸿章的部队抢掠起来比土匪还狠,如今听了胡雪岩这番话,无疑比打他耳光还难受。他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将领道:“你们都听好了,军纪若再整不好,你们都回家给女人洗脚去!”

“大人不能只怪将军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欠饷的兵谁也难带。”胡雪岩帮着给将领们下台,“大人放心,职下说到做到,十万两一定尽快筹齐。不过这十万两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大帅可想过筹饷的办法?”

“想过是想过,但杭州刚刚收复,各地战乱刚过,民生凋蔽,实在有些束手无策,雪公可有办法?”这会儿,左宗棠已开始叫胡雪岩雪公了。

“职下的办法想必大人已经想过,就是增加厘金收入。要增加厘金,必先要繁荣市面,要繁荣市面,首先要让商贾们放心。大人别看现在杭州城里居民不过七八万,原来可有七八十万呢!饿死的多是穷困人家,能托起市面的商贾都避难在外,只要能够保证他们不被哄抢勒索,职下敢保证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杭州毕竟是省城,商贾也都愿意借这块地面生财。”

“对啊!雪公说得极是。”左宗棠闻言一拍大腿,便对那些部属道,“你们也都听听,胡大人的见识比你我如何?”

“大人过誉了。职下虽有候补道虚衔,但不过是一商家,眼光自然盯在市面上,其中巧妙当然自知。其实职下还有一个筹饷之策,只看大人敢不敢用。”

这显然是激将法,左宗棠连京城那帮老爷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奇策不敢用?他见胡雪岩不肯说,便知道这奇策的确有些非同寻常,于是就对部将们道:“你们都忙去吧,我和胡大人先商议了,再找你们。”

众将刚要离去,胡雪岩伸手拦住大家道:“各位将军慢走,请各位将名刺赐给职下,职下随后少不了打搅。”

众人闻言也都乐得结识这个富有豪侠气的财神,都客客气气把名刺递了过来,没带的也都表示马上着人送来。

等大家都走了,左宗棠才问道:“你有什么奇策?只要不害民,不谋反,但说无妨。”

“大人过虑了,此策虽然要大人担待一二,但也没那么严重。”胡雪岩话锋一转,“大人可知道有不少通长毛的人发了财,如今都躲在上海或其他地方惶惶不安,大人对这些人有何打算?”

“原打算交地方一一拿问,你的意思是……”左宗棠望着胡雪岩,便猜到文章就出在这些人身上。

“职下的意思是这些人未必就真的倾心长毛,只不过图财而已。”胡雪岩喝了口茶道,“这些人数量众多,拿不胜拿,不过是徒费财力、物力。如果能让他们交出些钱财,放他们一马,既给了他们生路,大人又能落得宽容的名声,还能筹到一笔可观的军饷,渡过眼前的难关,又不留下后患,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这办法一举数得,的确高妙,但也确有风险,弄不好让那些御史言官奏上一本,罪名说多大就有多大。

左宗棠踌躇一阵,最后下决心道:“豁出去了,这办法于民于国都有益,有风险我一人承担,何惧之有?等我立即上奏两宫和皇上。”

没想到胡雪岩却连连摇头,道:“大人早晚要奏明朝廷,但不是现在。只要大人敢担风险,职下就先着手办理,等筹到了银子,安抚了地方,收到了实效,那时大人再上奏,朝廷反倒容易体谅。”

左宗棠闻言不由得再次打量眼前的胡雪岩,这人虽是商贾,但对官场之道竟十分通晓,真是难得的人才。他拍了拍胡雪岩的肩膀道:“雪公真奇才也。说了半天都是公事,难道你就没有一件私事?”

“当然有,职下想代理浙江藩库。”

所谓代理浙江藩库,就是相当于浙江全省的银库设在胡雪岩的钱庄。官府的赋税都存在这里,往来帐都经由他来操办。那是多大的一笔买卖?只此一项,胡雪岩钱庄的实力和信用就无人可比了。而官府不仅省却了保护官银的开销,而且还可以从胡雪岩的钱庄得一笔利息,真是一举两得。不过此间唯一担心的问题就是信用,如果胡雪岩把藩库银子席卷而去,那他左宗棠犯的就是天大的罪过!当年王有龄把浙江藩库交由胡雪岩代理,凭的就是对他的完全信赖。

胡雪岩自然明白左宗棠的顾虑,所以不待他开口便道:“大人若信不过职下,职下可以给大人一个办法。职下一生最在乎老母,很快就要接她老人家回杭州,大人可派人盯着家母,职下可弃天下财富,但不敢不孝养老母。”

这番话又让左宗棠万分感动。他八岁丧母,十四岁丧父,对父慈母爱有着刻骨铭心的感觉,因此对胡雪岩不由得又增加了一分敬重。他诚恳地望着胡雪岩道:“雪公把左某当何人了?不但藩库交你代理,将来军火也交你购置,杭州善后也要你多费心了。”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胡雪岩向左宗棠深鞠一躬道:“职下定不负大人重托。”

眼看午饭时刻已到,左宗棠大声吩咐道:“娃子们,我留胡大人吃饭,你们把老家捎来的湘莲、龟蛇酒、玉兰片都弄上一些。虽说这玉兰片到处可得,不过却未必有我家的地道。这是用立春前的竹笋制成,丰腴脂美。内子做了一些捎到军营来,雪公帮了我的大忙,走时一定带上一包。” ……

楚军向来以军纪严明著称,今天从胡雪岩的话里来看,楚军违犯军纪的也大有人在。光听手下大将报告不行,自己得亲自去访访。于是左宗棠让王德榜带上几个亲兵,换上百姓衣服,便到城内外去转转。

转了大半个城,他一切都还满意,并无兵勇滋事欺民,只是城里难民明显增多。这也难怪,杭州克复,官军秋毫无犯,而且还施粥救命,这样的好事何曾遇过?

傍晚的时候,他就转到了钱塘门外。前面吵吵嚷嚷,几个人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半大的小子正腆着肚子边哭边骂,十几个兵勇围在那里看热闹。这时军营里走出一位营官,气势汹汹道:“你再不滚,便乱棒打死!”

那小子突然从一个兵勇腰间抽出一把刀,嗷嗷地扑向那位营官。营官飞起一脚,把那矮胖小子踢翻在地,还命令兵勇们上前乱打,但兵勇们却都不为所动。

营官见此大骂手下兵勇,提着刀要亲自动手杀人,王德榜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道:“丁营官,你怎能随便杀人?”

那位叫丁春秋的营官当然认得赫赫有名的亲兵营官王德榜,抱拳道:“哟,原来是王兄,你怎么来了?”

“你别只见我,大帅在此,还不快来参见!”

丁春秋闻言有些惊慌,连忙率众人上来参见。

左宗棠怒斥道:“你们兵不像兵,官不官,哪还有点军营的样子?营官受到攻击,你们当兵的竟然袖手旁观,这是为何?”

兵勇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左宗棠又指了指那个小子问道:“这是什么人,怎么由他在这里骂街?”

那小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更是不伦不类说着:“小的拜见青天大老爷,再世关老爷,英明神武的左大帅,请为小的做主!”

“快把这个疯子弄走。”丁春秋一看这样连忙道。

左宗棠摆了摆手道:“等等,你先让他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小子名叫戴福,是杭州城一家酒肆的伙计。他说昨天丁营官到酒肆吃饭,看上了老板娘和女儿,便以她们通长毛为由抓到军营,把她们娘俩都强奸了。娘俩回家一个投水一个上吊都死了。老板前来讨个公道,结果也以通匪的罪名被杀了。他是孤儿,自小在酒肆长大,与老板虽非一家但胜过一家,所以要来报仇。

左宗棠一听火就上来了,怒视着丁春秋问道:“是真的吗?”

丁春秋矢口否认:“这小王八蛋满口胡言,败坏楚军名声,就是为了诈钱!”

左宗棠盯着戴福道:“戴福,如果你所说属实,不用你动手,本部堂自会为你讨个公道,可如果你要是胡搅蛮缠,本部堂当场就要你人头落地!”

戴福把头磕得“砰砰”直响,道:“小的要是敢说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五马分尸,求青天大老爷为小的做主。”

左宗棠闻言扫了一眼兵勇们,问道:“你们都给我说实话,戴福说的可是真的?”

连问了几遍,没人应声。左宗棠大怒道:“本部堂问话你们都不肯说吗?现在不说,等查实了,你们每人各领五十军棍!”

王德榜也厉声道:“五十军棍就要了你们的小命,还不快说实话!”

这时一名哨官跪下道:“大帅,戴福说的是真的。小的们也看不下去,可丁营官不听劝告,他喜欢玩女人,老毛病了。”

左宗棠气得两手直抖,指着丁春秋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楚军的败类!”说着就要上前揍他。

那位哨官死死抱住左宗棠的腿求道:“大帅,您就饶丁营官一命吧!他打仗勇敢,不贪军饷,对兄弟们也好,求您了。”

左宗棠趁势抽出哨官的佩刀一刀下去,丁春秋已是身首异处,他把刀扔到地上道:“如此祸害百姓,坏我楚军名声,打仗勇敢有什么用!本帅看你为人沉着,敢于担当,从即日起,你就是此营的营官。起来吧,好好葬了你的前任。”说完,他又对王德榜道,“你回去立即通知刘寿卿,让他把丁春秋的罪行贴到杭州各城门,并从粮台拨一笔银子,好好安葬店老板一家。”

左宗棠刚走几步,戴福半跪半爬挡住了他的去路:“大帅为小的报了仇,小的愿做牛做马侍候大帅。”

“整顿军纪是本部堂的职责,何用你来报答。本部堂身边有的是人,要你何用?”

戴福看了看左宗棠腰里挂着烟袋,便道:“小的能给大帅装烟,小的是天下最会装烟之人。”

“天下最会装烟之人?天下谁不会装烟,还谈得上什么最会最不会?本部堂自己就会,不须他人。”说着,左宗棠便推开戴福的手走了。走出十几步,他就听见戴福放声大哭道:“大帅,小的已没有家了,小的又要再当孤儿了。”

左宗棠闻此便停住了脚步,走过去拍了拍戴福的肩膀道:“本部堂看你重情重义,不忍让你无依无靠,就收下你,让你这天下最会装烟之人给本部堂装烟吧!”

左宗棠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转身对王德榜道:“我还要到营里去看看。”

在新任营官陪同下,左宗棠进了营里,先是到伙房看了看,然后又要进勇丁的帐蓬里去看。新营官劝道:“大帅还是不要去了,没什么可看的。”

左宗棠还以为里面有什么猫腻,瞪着眼睛道:“你走开,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本部堂偏要看。”

“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里面臭气熏天,凌乱不堪,实在怕污了大帅的耳目。”新营官应道。

左宗棠不听,硬是掀开帘子进了营帐。

虽说早在预料之中,但里面的情形还是让左宗棠有些受不了。里面光线昏暗,又不通风,空气中夹杂着各种臭味,直让人透不过气来。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鞋子,绳子上挂着臭袜子、破内衣。后面棚角稍有动静,原来那里蜷着一个勇丁。左宗棠走过去在勇丁额头上一拭,烫手得很。新营官道:“大帅来看咱们了,你还不起来见礼?”

那勇丁迷迷糊糊就要起身,但刚抬起头又重重躺下了。左宗棠道:“他都病成这样了,还见什么礼?”

出了营帐,左宗棠问道:“其他帐里还有病的吗?”

新任营官回道:“有,这一阵兵勇报病的不少。有些确实病了,有些是想歇几天,假病。”

“假病倒不可怕,怕的是真病的多了,那就麻烦了。”左宗棠有些担忧。

一行人回到行辕,刘松山已经到了,他迎出辕门问道:“大帅出去了?”

“走了走,杀了个营官。”

“这事现在全城已传遍了,属下也是刚刚听到。”

左宗棠捋着胡须道:“传遍了好,也震一震那些军中败类,让百姓明白我楚军的军纪。杀丁春秋不是目的,整顿军纪还劳老弟费心。还有一事比这更急,营中住处太污浊,很容易传播疾病。你要下去整顿一下内务,棚中要保持空气流通,要勤晒衣物。勇丁得病人数要每天报告,我担心会有时疫在军中流行。刚进浙江那年,一场时疫病死了三百多勇丁,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你要告诫各营,可不要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在一旁的戴福插嘴道:“大帅不要只想着军营,流民中才更容易流行时疫。” 刘松山并不认识戴福,问道:“咦,大帅身边何时多了位小哥?”

“今天刚收的,专门给我装烟。”

刘松山乐得差点笑破肚皮,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专门装烟的长随。再看看两人的模样,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戴福五短身材,肚子外突,活脱脱一个小号的左宗棠。想到这一点,刘松山更是忍俊不禁。

左宗棠愣着眼看着刘松山道:“你笑什么?连脸都憋红了。”

刘松山当然不会实说,撒谎道:“属下在想,将来是不是要给大帅找个打扇的,一到夏天,大帅最怕热。”

戴福这时又插嘴道:“要讲打扇,小的也是天下第一好手。小的从小就给师娘、师父打扇,因为会这一手,所以小的从小很少挨骂。除此之外,但凡倒茶、待客、侍候起居,小的都无一不精。民间诸事,譬如婚嫁找吹鼓手、女人生孩子、老头子去世等等,小的都摸得清清楚楚。”

刘松山见戴福毫不拘束,大感奇怪,问道:“大帅,这可不像您的脾气,怎么收了这个油嘴滑舌之人?”

“权当给我解闷。戴福这小王八蛋不知为什么竟一点也不怕我,任他怎么胡说我也不生气,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大帅,小的刚才说的话可是认真的,你不能当是胡说。”戴福连忙辩白。

左宗棠笑问道:“你这大半天没住嘴,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就是刚才说的,流民最容易带来疾病。大帅如今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总督,虽说眼下军务繁忙,但民政也不能不当心。流民如果闹起瘟疫来,那可真不得了。五年前长毛打下杭州,城内拥进大批流民,结果闹起了瘟疫,差点把全城人都瘟光了!”

“这点的确不能大意。你在军中多用心思,我过会儿就找蒋芗泉,让他留心一下流民的事。”左宗棠闻言也叮嘱刘松山道。

蒋芗泉就是才被左宗棠密保为浙江布政使的蒋益澧,如今他是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主要精力在军务上,民政上的事当然要这位新任布政使多多操心了。

戴福酒肆出身,特别勤快,眼到手到。左宗棠要喝茶要抽烟,不待吩咐就已递到手上。他读书不多,有时候还偏要显示学问,经常把大家逗得大笑。所以没几天,左宗棠已有些离不开他了。不久,朝廷颁布上谕,左宗棠因为克复杭州,诏授他为太子少保、赏穿黄马褂。戴福就又给自己加了个新官职——黄马褂管护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