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安抚就绪,左宗棠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他亲自起草奏稿,请朝廷批准在浙江兴办船政局。他的奏折到时,京城出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议政王被罢黜了。
议政王当年在推翻赞襄政务八大臣、帮助两宫皇太后顺利垂帘的政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加封议政王、出任首席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内政外交军事无一不由他牵头筹划,两宫对他也是深为依赖,百般优容。
慈禧是个热衷权力的女人,与手握大权的议政王不可能不产生矛盾。前些年内忧外患,兵凶战危,朝廷上下一心支撑危局,即使有矛盾也睁眼闭眼就过去了。现在金陵已经克复,大局基本已定,而且慈禧经过多年垂帘,对政治已驾轻就熟,自然要与这位议政王计较一番了。
最善察言观色的安德海便借机兴风作浪,暗中与翰林院的蔡寿祺过从甚密,鼓动他弹劾议政王,答应到时候帮他换顶戴。蔡寿祺在翰林院供职多年不得升迁,大概也是求官心切,以为剑走偏锋,可通终南捷径,于是果真上了一个奏章,弹劾议政王贪权、纳贿、骄盈、循私等罪状。
这天早朝结束后,慈禧扬着蔡寿祺的奏章道:“老六,有人参你。”
此时如果议政王诚惶诚恐地谢罪,或许这事就过去了,毕竟慈禧只是想压压他的气势,让他明白谁才是大清的主人。不过议政王大权在握,朝廷内外尽在股掌之间,难免有些目中无人,即便对慈禧也以女流视之,有时候慈禧说了意见,他也故意装作没听见。
所以当慈禧说有人参他,他并没当回事,而且还反问是谁参劾他。一听是蔡寿祺,他便大声叫道:“蔡寿祺不是好东西,他在四川还有案子未了,他的话不可相信。”
慈禧勃然大怒道:“无论可不可信,你这种态度,哀家随时可以革去你的差事!”
议政王昂然回道:“臣是先皇六子,您可以革臣的职,可革不去臣的皇子身份。”
一向仁慈的慈安也看不下去了,当即喝退了议政王。慈禧指着议政王的背影道:“姐姐你看,这又是一个肃顺。”
到了下午,见议政王还没来谢罪,慈禧便对慈安道:“姐姐,你总算领教了吧?你看老六哪还把咱姐妹放在眼里?我以为他回家想明白了,会来向姐姐认错的,没想到他根本没当回事。姐姐你仁慈,不忍心责备他,但我要为咱们姐妹讨个公道,我就替姐姐好好敲打敲打这个老六,省得他忘了自个儿几斤几两。”
慈安没有表态,慈禧视为默许,于是她便传来了在廷大学士周祖培、倭仁、瑞常,吏部尚书朱风标,户部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内阁学士桑春荣、尹昭镛,眼含热泪地一一数说了议政王的骄横跋扈,要他们议罪。
这件事关系太大,大家又毫无准备,只好面面相觑,不敢吱声。慈禧拿出亲自写好的上谕,令安德海宣布——
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议政王办事循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嗣(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议政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敖(傲),以(依)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朕冲龄,诸多挟致(制),往往谙始(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满是胡谈乱道,嗣(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即早宣示,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正(政)?议政王著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是朕保全之意。特谕。
这道谕旨错字连篇,语多不通,但雷霆之怒与惩处之重却再明确不过。
毕竟议政王并无大过,蔡寿祺的奏折多是捕风捉影,朝廷内政外交也都离不开议政王,所以王公大臣们都纷纷上奏为他说情,但慈禧一律留中不发。左宗棠要求办船政的奏折就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到的,慈禧对洋务问题不甚了解,因此这个折子也留中不发。
议政王在家赋闲两月,他本不想低头,但经不住文祥等人的苦劝,同意以他的名义上了一个悔罪折。慈禧也没打算真让他永远在家赋闲,只是想压压他的风头而已,因此也就顺势收场,作为惩罚,她撤销了他议政王的称号,只保留了恭亲王的身份。这位王爷从此就知道了慈禧的厉害。
这时太平军余部六七万人在汪海洋、李侍贤的率领下辗转进了福建、广东。广东是洪秀全的老家,朝廷害怕星火燎原,所以恭亲王复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左宗棠南进福州,就近指挥战事。他还专门写一封私信给左宗棠,告诉他战事未了,船政局的事只有容后详议了。
左宗棠从杭州出发,南下赴闽,一路上不断停车下轿看望百姓。市镇还算有些起色,有不少做生意的,但乡村却听不到鸡犬之声,百姓都面有菜色,田地也多半荒芜。百姓听说左大帅路过,纷纷围拢来要求赈济、减税。他都不厌其烦,一一写信给他的老部下——署理浙江巡抚蒋益澧,让他拿出章程。进了福建境内更是如此,福建吏治腐败甚于浙江,百姓更是拦路叫苦,还没到福州,他已弹劾了五六个官员。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他用了三个多月才到福州。
这时太平军已完全没了当年的勇猛,而左宗棠的手下又身经百战,几仗下来福建的太平军就全被赶进了广东。广东官军毫无战斗力,败多胜少。朝廷于是令左宗棠督办广东军务,南下追剿。
于是,左宗棠上折密保营务处总办刘松山出任广东提督,理由很简单——便于将帅同心,尽快剿灭匪患。朝廷很快准了他的奏折,实授刘松山为广东提督。左宗棠这才拔营出征,前往广东督师。
现任广东巡抚是左宗棠的老乡郭嵩焘。当年左宗棠任湘幕时,郭嵩焘丁忧在籍,帮他办理厘捐,两人关系极好。复职后,郭嵩焘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入值南书房。左宗棠陷入官樊构陷,是他恳请同僚藩祖荫上疏保荐,左宗棠这才因祸得福。此时他任广东巡抚已经两年,日子过得有些窝囊,因为受到了两广总督瑞麟的排挤。如今左宗棠督师广东,他重新振作起来,打算好好配合左宗棠打几个胜仗,借机翻身。
但是谁都没想到,左宗棠一入广东第一个参劾的就是郭嵩焘,而且步步紧逼,毫不留情。先是参他剿贼不力,继而又参他办理厘捐不善,三又参广东官民声气不通,以致民心向贼。
既是老乡又是老友,一般人都互相维护彼此提携,左宗棠却反其道而行之。王德榜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劝道:“大帅,郭抚台是您老乡,何必与他计较?”
左宗棠却振振有词道:“大丈夫做事何必计较小节?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将来能办船政。而办船政最大的困难就是银子,仅在浙江、福建两省想办法肯定会捉襟见肘的,如果广东将来也能助一臂之力,银子就不必如此发愁了。”
王德榜不解地问道:“郭抚台不是正好能助一臂之力吗?”
“郭嵩焘这人书生气太重,跟别人干还可以,独任封疆,魄力不济。而且他与现任两广总督瑞麟不和,早就萌生了退意,广东巡抚怕是坐不了多久。与其等着别人来坐这把交椅,不如早点逼他走,安排我的人来担任。”左宗棠大摇其头。
“大帅这样做不怕人骂?”这样的理由连王德榜也觉得牵强。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左某连掉脑袋都不怕,还怕人骂?要讲骂人,谁骂得过我?广东巡抚的人选我都想好了,就由蒋益澧出任。”接着他又话锋一转,“朗青,你想不想留在广东做官呢?”
王德榜连连摇头道:“属下哪是当官的料,还是给大帅当亲兵吧!”
左宗棠不管别人如何看他,于是再次上折弹劾郭嵩焘、瑞麟,说两人“都是以庸懦为宽厚,以诿卸为能事,明于小计,暗于大谋,恐未足舒朝廷南顾之忧。若有李鸿章、蒋益澧经理广东,军务政事当能振刷一新。”这明显是要求朝廷撤换广东督抚。
李鸿章现在已署理两江总督——曾国藩北上剿捻去了,自然不能到两广来。瑞麟是满人,不能说撤就撤,左宗棠也没指望能动得了他,他的目标只是郭嵩焘。接着他又专上一个保荐折,盛赞蒋益澧“才气无双,识略高臣数等,若蒙天恩,调令赴粤督办军务,兼筹军饷,于粤东目前时局,必有所济”。
以今亮自诩的左宗棠竟说蒋益澧识略高他数等,实在罕见。朝廷从这个保折里看出左宗棠荐举蒋益澧是不遗余力,况且广东战事正紧,朝廷盼着早早收功,因此只有委屈郭嵩焘,让他卸去广东巡抚一职,由署理浙江巡抚蒋益澧实授,浙江巡抚一职由布政使杨昌浚署理。
左宗棠的目的一达到,就立即猛攻太平军。当时在广东的太平军有四支,不及两月就已有两支投降。李世贤部被重创,他带部众昼伏夜行去投奔汪海洋。可惜穷途末路的太平军到此时还在自相残杀,汪海洋不仅不接纳李世贤,反而将他杀死兼并了他的部队,结果第二天就起了内讧,李世贤的部下又把汪海洋杀死。左宗棠没费多大功夫,便把这支太平军也给剿平了。
这时瑞麟派专差送信来,希望闽粤官军在镇平会合,说他也想一睹左帅风采。其实一睹左帅风采是假,想分点功劳是真。瑞麟的要求并不过分,当年金陵克复,曾国藩硬是把官文拉过来联衔奏捷,让大家皆大欢喜,况且瑞麟的粤军虽然战斗力不强,但也起了些作用。可左宗棠不是曾国藩,他对瑞麟向无好感,原本打算在镇平休整些日子,可一接到瑞麟的信后,就干脆处理完安抚事宜,单衔奏捷,拨马北上,回福建了。
这下可把瑞麟气坏了,他本想拿新任巡抚蒋益澧出气,谁料蒋益澧和左宗棠脾气一样,又是百战余生,除了左宗棠谁的账也不买,根本不像郭嵩焘那样任人拿捏。瑞麟只好作罢,慢慢想办法。
左宗棠还没回到福建,朝廷的上谕便到了行营。上谕称“太平军彻底平复,左宗棠功不可没,赏戴双眼花翎”。
同治五年二月,左宗棠回到了福州,各级官员纷纷前来参见。因为战事结束,左宗棠正在拟战功保案,有战功的自不必说,要前来铺叙,没有战功更想借机来衙门疏通,一时间福州城华冠云集,异常热闹。
这天,英国驻福州领事贾禄也来凑热闹。护军通报上来时,左宗棠正忙着和福州知府商量筹建正谊书局的事。他回道:“让洋人先到西花厅等着。”
福州知府见过这位领事,这个英吉利人毛病特别多,爱挑剔,因此劝道:“大帅,您还是先见见他吧?”
左宗棠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喝茶,本部堂去会会这位洋领事。”
护军把左宗棠的话传下去了,贾禄却不肯进门,道:“领事见将军督抚,上海、广东都是大开中门,并鸣炮致敬,为什么这儿不开门鸣炮?”
护军只好再回去禀报。左宗棠一听便生气道:“他一个领事,不过相当于道台,你告诉他,总督府中门只有钦差来了才开。至于鸣礼炮,那更八竿子打不着。上海、广东如何本部堂不管,这里是闽浙总督衙门,本部堂全是按条约行事。当年本部堂在杭州,宁波领事也曾经来见,哪有这么多说法?”
护军再次把话传到,贾禄脸拉得老长,道:“既然总督大人有如此说法,那我就不进这个大门了。我这里有个请柬,请转交总督大人。”
原来贾禄是特意来请左宗棠明天去参观英国军舰的。外国军舰左宗棠曾见过几次,但从来没登过,贾禄既然作了安排,左宗棠就决定去登舰看看。
第二天贾禄到总督府大门来接左宗棠,一路上毕恭毕敬。因为闽江在福州段水浅,军舰怕搁浅,就停在福州下游三十多里的马尾山下。从这里开始江面开始变得宽阔,水深流缓,军舰自海口溯流至此毫无问题。因为是顺流,近四十里的水路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英国军舰停在岸边,一看到左宗棠的座船就鸣炮致敬。
登上军舰后,舰长何伯命令战舰起猫,要到江心表演打靶。不久甲板下传来“轰轰”的声音,脚下开始有些颤动,军舰已经启动,越行越快,转眼间就驶出了几十丈远。
军舰在江心停住了,何伯一挥手,一名士兵捧上三只单管望远镜,分别递给左宗棠、王德榜和福建水师提督杨岳。贾禄指着远处的靶船道:“总督大人请看,上游飘下来的是靶船,炮手们要在五炮之内打掉三艘。”
左宗棠等人用望远镜向远处看去,果然有三艘木船顺流而来。何伯叽哩咕噜一番,一挥手,士兵们依次开炮,但见炮口火光闪烁,炮声震耳欲聋,再看远处的靶船,早已被击得粉碎。稍做准备,又有三艘靶船顺流而来,几声炮响,又是灰飞烟灭,江面上只剩飘浮着的破船板。
尽管左宗棠对洋人军舰的威力有所了解,但还是被震撼了。这时贾禄走过来道:“总督大人,火药是中国人发明的,但枪炮却没有欧洲人做的好,不知总督大人有何感想?”
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意味。左宗棠听了却不以为然道:“这只能说明中国人不像你们那样处心积虑去算计别人。”
贾禄淡淡一笑道:“我很佩服总督大人的机智与幽默,能为落后找出这么高尚的理由。总督大人请看,又有一艘木船下来了。”
大家拿望远镜看去,果然上游飘来一只大木船,上面还有一面龙旗。贾禄对杨岳道:“这船与阁下的座船在大小和坚固程度上都差不多,算得上是福建水师最好的船。阁下看看这样的船能经得住几发炮弹。”
说罢,炮声响起,只两炮那艘大木船就从江面上消失了,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这时贾禄的声音又响起了:“昨天我去拜访总督大人,希望大人能对我尊重一些,可大人没有答应。我不生气,总督大人说得不错,按你们的品级算来,我不过是个道员,何伯舰长恐怕连道员也算不上。但我要告诉大人的是,在亚洲许多国家,何伯的军舰经过,他们都会鸣炮致敬。为什么?大家尊敬的是实力,这是一个讲究实力的时代,或者说得更直接,这是一个用炮舰说话的时代!”
这个洋人太猖狂了!站在一旁的王德榜首先沉不住气了,刚要破口骂娘,左宗棠挥了挥手没让他吱声。
贾禄接着又道:“如果总督大人想拥有这样的军舰,我可以帮忙买到。总督大人治下的闽浙有很长的海岸线,实在太需要拥有这样的军舰了。”
“本部堂倒没觉得怎么重要。你的军舰再厉害,即便全部占领了中国的沿海和内河,仍然不能让中国屈服。中国有四万万人,你们英吉利将所有炮弹都耗尽,也不能消灭所有中国人。”左宗棠挥手道。
贾禄耸了耸肩道:“那太残忍了,大英帝国怎么会那样做?我是出于好意,希望能帮助总督大人加强海防。”
“本部堂知道你们英吉利人都是揣着好意到中国来的,但本部堂并没有打算买你们的船,本部堂要自己造。”左宗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左宗棠是个矮胖子,贾禄是个瘦高个,左宗棠根本拍不到他的肩膀,那两巴掌全拍在他的胸脯上。没等贾禄反应过来,左宗棠转身就下了船。
回到乘坐的木船上,水手们一起摇橹摆桨,木船缓缓启动,因为是逆流,船走得很慢。王德榜破口骂道:“这狗日的贾禄,竟向大人示威呢!属下真想扇他一个大嘴巴!”
杨岳也附和道:“这贾禄十分刁蛮,但他哪里知道大人的口才。”
左宗棠阴着脸道:“不怪他刁蛮,只怪我们太落后。他说得没错,现在是用枪炮说话的时代。你看他们的火炮,威力太大了,只一炮一艘木船竟完全解体。你这个水师提督,自己吃几碗干饭心里肯定有数,拿你的水师去与他们对阵,胜算能有几成?”
胜算能有几成?几乎没有胜算可言。杨岳暗想着,嘴上却道:“职下身为水师提督,即使没有胜算,也绝不向洋人示弱。”
左宗棠摇摇头道:“示不示弱是一回事,弱不弱又是另一回事。听说你的水师没有一艘像样的战船,连海盗也追不上。本部堂还听说你的水师兵勇有许多人一上船就吐,竟从来没出过海。”
杨岳顿时面红耳赤,连忙辩解道:“都怪职下无能。职下所率水师全是木制战舰,海盗水匪现都买了洋人的火轮船,所以水师根本追不上。水师兵勇因为饷银太少,根本不能养家糊口,所以年轻人不愿入伍,入伍的都是老弱和穷无所归之人。有些还只是挂个名,闲暇才来出操。而水师也没有一艘炮船,实在无从操练,名为水师,实则全住陆上。大帅不提起,职下也打算请罪。”
左宗棠打断他的话道:“本部堂早听说你的水师弱不禁风,参劾你的折子都写好了。不过后来又听说你廉洁清正,知兵爱兵,也就罢了。水师的问题有些是你的原因,不过大部分都不能怪你。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配备火轮战舰,怎么配备?贾禄劝我们买,几年前朝廷也曾委托英国人买,结果却让他们骗了,白白扔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再说,从洋人手里买,他们能把真正的好舰卖给我们?就是买来了我们也是让人家牵着鼻子走。所以我们要办船政,自己造船。”
回到福州,左宗棠立即给胡雪岩、德克碑写信。胡雪岩是理财高手,自己开着药店、钱庄、当铺,同时又打理着左宗棠设在上海的粮台,负责为他购买洋枪洋炮,如今生意已越做越大,办船政这样的大事自然离不开他这个金算盘。德克碑已升任法国海军少校,正在越南服役,两人从未间断联系,左宗棠打算聘他前来,负责购买机器设备,招聘洋人等事情。一个多月后,胡雪岩、德克碑先后来到福州。
办船政先要选址,左宗棠、胡雪岩已初步定了几个地方,其中最中意的是马尾,也就是上次左宗棠参观英国军舰打靶的地方,德克碑也认为这里建船政局比较理想。
马尾距海口五十里,面临闽江,群山环绕,两岸形势十分险要;该地宽一百三十丈,长三百一十丈,江水深达十二丈,可停泊巨舰。福建之木材,台湾基隆等地之煤,都近而易得;另外此处设有海关,经费亦易于筹措。
回到福州,左宗棠与胡雪岩就聘请洋人一事密商了半天。
“咱们创办船政开始要用洋人,是为了将来不用洋人,因此必须让中国人完全学会那些洋玩艺。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咱们要让洋人高高兴兴给船政尽力。”左宗棠道。
胡雪岩点头道:“职下明白大人的意思,既要利用洋人,又要权柄在手。这第一就是要舍得花银子,京城同文馆、江南制造局都是高新聘请洋人,咱若想让德克碑尽心办差,月薪非有一千两不可,也就是说与巡抚薪俸相当。”
“这个自然,无利不起早嘛。”
而后,两人又商讨创办船政的经费问题。胡雪岩粗略地算了一下道:“购买机器、物料,招募中外工匠,掌握造船驾驶技术、造出六七条船来,最少也得有五年,一年要花费八九十万两,五年那就要四五百万两。”
“这个账不能如实报给朝廷,报得太多把朝廷吓住了就坏了;但报得太少,那小孩子也不信。”左宗棠沉思了片刻道。
“大人说得不错,职下这个账也只是个粗账。不把朝廷吓住是一条,如何想出筹款的办法又是一条。只要不从户部往外掏银子,京中那帮老爷的牢骚就少了。”
“就从福州海关向外掏银子。李二的江南制造总局也是每年从上海海关掏两成银子,福州海关就在本部堂的地盘上,我们干吗不掏?”
胡雪岩这些天已与福州海关的日意格混得很熟,海关一年收入多少他大体也知道,粗粗一算,两成就是五十万两左右。有了这笔钱,船政经费的大头就解决了。闽浙都是左宗棠的地盘,广东蒋益澧也是左宗棠的旧部,让他拿些银子也不是难事。这么一筹划,几件大事就有了着落。左宗棠立即亲自起草《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第二天一早就放炮拜折。
折子一到京城,立即就传开了,首先就引起了清流言官们的不满,他们始终放不下泱泱大国、天朝上国的身份,一提起学习洋人、创办洋务就大不以为然。
清流领袖、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的十几个门生聚到他府里,领头的是监察御史张盛藻,他道:“我泱泱大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为什么事事都要向洋人学习?如今处处洋气扑鼻,左宗棠还要办船政,造洋轮。造洋轮也就罢了,还要请洋人来教我们,我天朝从来都是洋人学我,我们怎能以夷辈为师?”
“你们在这里吵吵有什么用?不同意就上折子啊!不过我提醒你们,恭亲王一贯是支持洋务的,两宫和皇上也是支持洋务的,你们反对洋务,就是与太后和皇上做对,弄不好是要革职还乡的。老夫老了,只想安静度此余生。”倭仁道。
这显然是激将,那些年轻气盛的清流们激动道:“我们为大清社稷掉脑袋都不怕,还怕革职吗?我们都上折子,淹也把他淹死。”
对左宗棠要办船政一事,慈禧也有些犹豫。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办船政于大清社稷有益,但她希望能拖一拖。自从太平军平定后,她就起了重修圆明园的念头,并已悄悄地修复了几处园子。她原打算从几个海关中掏些银子来建园子,可江南制造局、京师同文馆、天津机器制造局、江宁机器局都要从海关掏银子,现在福州海关又要让船政局分一把去,那园子什么时候能修?
但这个理由是搬不上台面的,因此她的理由是——现在长毛虽已平定,但捻子闹得厉害,曾国藩剿捻一年多仍没有凑效,花银子却如流水一般。阿古柏占了新疆已三四年,陕甘也闹得不像话,早晚要西征,那又将是一大笔银子。所以从现在起就要攒钱,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办船政固然好,但朝廷实在拿不出银子,只有拖些时候,等这些急务都有了着落,再放手大办。
恭亲王对办船政是十分热心的,但最近刚被慈禧罢免了议政王的头衔,他已不敢像从前那样当面力争。而且从安德海的话音里,他已听出慈禧有修园子的心思,所以听了这番话就回复道:“左宗棠力主办船政自是一片忠心。正如太后所言,眼下花银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当前创办多有难处,臣等恭领慈谕,告诉左宗棠暂时不办,将来从容大办。”
慈禧原本以为恭亲王会极力反对,没想到这么轻松就通过了,心里自是十分快慰,嘴上却叹了口气道:“哀家也知道左宗棠是一片忠心,创办船政也是大清的要务,只是眼下创办多有困难。你们回左宗棠要斟酌词句,不要灰了他的心。”
军机章京们拟了旨,都是冠冕堂皇的大话,恭亲王看过就递了上去,两宫都用了章,一字未改。恭亲王觉得不够尽兴,亲笔给左宗棠写了一封信,盛赞他的主张,又说了朝廷没有通过的原因,希望他能谅解。原因列了三四条,比如清流们反对,海关总税务司建议买船,上面暂时不想办等等。后来他觉得上面不想办这话不妥,就提笔划了去。他给左宗棠这封信,一是想让左宗棠知道他的苦衷,二是他隐隐在心底期望左宗棠能再力争一下。
左宗棠在同一天接到上谕和恭亲王的私函,大为失望。德克碑也是大失所望道:“在下说过大人不要急于签订协议,因为在下知道在中国办事很难,明知是该办的事未必就能办成。”
“你也不必灰心,我再向朝廷争取。”左宗棠道。
“你们中国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还能争取吗?”德克碑摇了摇头道。
“大不了我进京一趟,当面与太后和皇上说清楚。”
“此事朝廷已经议定,恐怕很难再改变了。”胡雪岩这时也插话道。
“最可气的是那些清流,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要当面骂他们个狗血喷头。”左宗棠破口骂道。
胡雪岩闻言开玩笑道:“大人当面骂二品总兵,险些送了性命,这回不少人可是一二品的文职大员,您还敢骂他们?”
左宗棠瞪着眼睛道:“有什么不敢?他们身居高位又如此糊涂,最该痛骂!”
“大人即使骂倒了他们,也未必办得成船政。依在下看,恭亲王私函中有难言之隐。当初恭亲王在京中办同文馆,清流们也是极力反对,可朝廷照样力排众议,把同文馆办了起来。恐怕清流们反对只是表面原因。”
“你的意思是说根本是太后不准?”
“在下只是这么猜测。大人想想看,恭亲王是支持办船政的,可为什么办不成呢?谁有这么大能耐呢?”
左宗棠默默点了点头,但又说道:“两宫也许是听了那些清流的废话而拿不定主意,有些事情办不成是因为没晓以利害。我想如果能面见两宫和皇上,也许事情会有转机。”
他主意已定,接下来就考虑如何能够进京了。封疆大吏非奉诏不能入京,否则就是擅离职守。他本打算上折明言是为船政,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朝廷肯定不会支持他进京抗旨。因此他决定以进京请训的名义上折,理由是他深受先皇、两宫和皇上的厚恩,盼望当面谢恩已有几年。如今江南局势已基本稳定,如何治理闽浙,企盼两宫和皇上面授机宜。他还吩咐同样意思的折子起草两份,隔两天后再拜发。
两宫看到左宗棠的折子,本打算让军机处拟旨回了的,结果次日又接到左宗棠的折子,还是要求进京请训,而且还比上一折更情真意切。慈安道:“也真难为左宗棠有如此忠心。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些人,我们还一个也不曾见过,江南也算安定了,我们就准了吧。”
慈禧曾听说过左宗棠的不少逸闻趣事,也想见见这个人,就附和道:“姐姐说得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听说左宗棠这个人很难对付,恐怕我们要费一番口舌了。”
慈安就有些不解了,道:“左宗棠不是进京请训吗?请训的事多了去了,有什么费口舌的。告诉他好好当差,好好爱惜百姓就是了,妹妹你最擅长说这些话的,什么时候怵过?”
慈禧莞尔一笑道:“姐姐,你真以为左宗棠是来请训的吗?他呀,十有八九是为船政的事情来力争的呢!他这个人是头犟骡子,倔得很。他想办的事情,从来不会轻易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