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官军的节节胜利,大批招抚的民众需要安置,有回原籍的,有嫌路远不肯归籍需要就地安置的。按左宗棠的意思,就地安置必须妥当、彻底,不可再起纠纷。行辕为每一批安置人员专门发了公文,安置的地点、路上盘费、划拨地块、安家费用等都详细载明,一路上所过州县都要妥善爱护。
有位新招抚的头领于奉安率两千余人到临泾安插落户,戴福接到公文后就直接交给赵县丞办理。赵县丞也十分上心,两天内就拿出了一个详细的办法。
按左大帅的要求,要将新抚之民安在有水草之地,且有无主地可耕,以免再起争执。每户还要拨给耕牛、种子,特别贫困的人家还要发给赈粮,大口每日八两,小口每日五两。每一条如何落实,赵县丞都有章程,他一条条讲出来,戴福听得心服口服。
然后,赵县丞话题一转道:“中秋节就要到了,大人没有什么安排吗?比如给上宪送节敬。”
所谓节敬,就是在端午、中秋、新年等节给上宪送礼金,此外夏至前后要送冰敬,冬至前后要送炭敬。赵县丞告诉戴福,这是官场的规矩,天下都是如此。他十分不解,问道:“干吗要送这敬那敬的?”
“这自然是讨好上宪,不然上宪不高兴,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戴福摆了摆手:“不送不送,我这县官是大帅给的,用不着巴结别人,大不了我不做这知县了,再回去给大帅装烟。”
“大人说得不错,您和别人是不一样,用不着巴结别人,可大帅那里您难道也无动于衷吗?”
“大帅连养廉银都捐出去了,何曾收别人的银子?”戴福不以为然。
赵县丞竭力劝着,又道:“大帅不收,那是大帅高风亮节,大人不送,那就有些忘恩负义了。大人您要清楚,您和大帅的关系可非同一般啊!您送是表孝心,不像其他人是为了前程,这一点大帅会明白的。”
这么一说,戴福倒有些犹豫了,他微笑着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的确该尽份心。”
闻言,赵县丞就从袖管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戴福道:“大人,这是一千两银票,您尽管拿去用。”
戴福一愣道:“这怎么行?这银票是哪来的?”
赵县丞不紧不慢回道:“堂堂一个县衙,几千两银子总是有办法的。从前一年仅是节敬,就要花数万两。三年一次大计,就是朝廷对天下州县的考核,那时想考个中等,像咱们这种穷县没有两万两银子垫底根本不成,如果老爷想升迁,就要办个优等,非有五万两银子不可。”
这真让戴福大开眼界,他惊讶道:“怎么,上面来考核也要银子吗?”
赵县丞点了点头,道:“那是当然。如果您要做清官,一两银子也不花,十有八九要被考个下等,不管您政绩如何。”
“照你说来,难道就没有一点真事了?”戴福觉得难以置信。
“偶尔也会有的,除非碰上的是大清官。不过这年月清官难做,您一清如水,难免就一贫如洗,上宪怪您没魄力,亲威怨您没本事,就是下面的人想浊也浊不成,也会骂您是窝囊废。”
戴福大不以为然:“这话说得不对,像包公、海瑞那样的大清官,百姓哪个不说好?”
赵县丞见话不投机,立即转向道:“大人说得对极了,官家与百姓的眼光常常是不同的。不过大人又不同于一般官员,有大帅撑腰,谁的脸色也不必去看,完全可以放心做个清官,这是大人之幸,也是临泾之幸。”
戴福大为感叹:“怪不得那么多人拿银子去买官。”
“可不是嘛,俗话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有点夸张,但大致说得不错。这还说的是清官,不必刻意去贪,只种种陋规、孝敬就够了,若手稍长一点,就更不得了。卑职是从胥吏一步步做起的,里面的弯弯绕再清楚不过了。”
说起官家的门道,赵县丞又是如数家珍。戴福心中暗想:难怪临行前大帅有六正六邪的说法,大帅在巡抚衙门做过幕宾,对其中的手脚再清楚不过了。于是他正色道:“赵大人,我不是那种贪官,更不敢忘了大帅的教诲,黑心的银子我一两也不能贪。”
赵县丞深鞠一躬道:“卑职出身贫寒,在县衙里待了近二十年,第一次遇到大人这样体恤百姓的上宪,卑职代临泾百姓谢过大人。不过这一千两银子绝对干净,是卑职从衙役、更夫及修缮署衙工程中挤出来的,大人如果不放心,可以去问陈师爷,衙门的账目都是他经手的。”
戴福向赵县丞拱了拱手道:“老兄,我不是不放心,你主持修渠人都累病了,我再怀疑你还是人吗?将来这县衙的一切都要仰仗老兄,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样吧,这钱算我借县库的,我把养廉银省下来,两年内还清。”
“大人要还清这银子容易得很,一切就按大人说的办。”赵县丞道。
戴福写了一张借条交给赵县丞道:“这张欠条你让陈老夫子收好,证明我是借的,我还钱的时候再把借条还给我就成。”
赵县丞拱手道:“大人真是细心,卑职感佩万分。”
……
十几天后,于奉安率领两千余人到了临泾。他们的安置之地就在城南二十里处,这里是平原,有水有草,引泾灌渠已经修到这里。二百多孔窑洞也已经挖好,稍作收拾就可入住。
第二天,于奉安带着十几个小伙子驾着骡车到县仓来领行粮、赈粮。赵县丞和两个衙役早等在那里,粮食很快装好了车,但签字画押时出了纠纷。原来无论大口小口,都是按五两给的赈粮;耕牛每头要算二十两银子,也从赈粮中扣除。
于奉安见此便问道:“赵大人,这好像不太对啊。说好大口给粮八两,小口五两,怎么都成五两了?还有,耕牛说的是拨给,当然是不要银子的。”
“想必你是记错了,戴大人就是如此吩咐的,我也是奉命办差。”赵县丞不慌不忙道。
于奉安不相信,大声道:“那我们要见知县问个明白。”
赵县丞一下就慌了,连忙拱手道:“何劳你亲自去,我这就去问大人,也许我记错了。”
于奉安是何等精明,他曾也是振臂一呼应者数千,因此将赵县丞的把戏看得一清二楚。
“既然是县太爷的吩咐,当然只有问他了。”他又对身边的两个人道,“走,你们跟我一起去见见县太爷。从前的那些官总是变着法子欺负我们,我们不得已才造反。如今我们已受左大帅招抚,不能刚回地方就再受欺。”说完,三人大步走到院子里对那十几个正在装粮的后生道,“先不急着装,我们见过县太爷再说。”
赵县丞一看要坏大事,就对两个心腹衙役道:“看我的眼色行事,不行就——”
两个衙役都是赵县丞的心腹,但人命关天,他们都有些胆怯。赵县丞见状打气道:“一切有我担着,事后一人二百两。”
赵县丞追上于奉安,再次恳请他们先回县仓,他拱手施礼道:“大人托我办事,还要劳驾你们再去打扰,兄弟面子上也不好看,给兄弟个面子如何?也许是兄弟听错了。”
但于奉安如何听得进去,反而走得更快了。很快,他们就进了县衙,过了仪门就是大堂,再无回旋余地。赵县丞慢走一步,对两个衙役使了个眼色,两个衙役冲上去就砍,当下就把于奉安和另一个年轻人砍倒。另一个反应很快,飞一样地蹿出了衙门,向一条巷子里跑去,一个衙役在后面追赶。
赵县丞见状大喊:“有人造反了,杀官差了。”说着他夺过衙役的刀,冲衙役左臂就是一刀,然后又在自己肩上砍了一刀。他强忍着痛对衙役道:“你一定咬住说是他们造反,夺刀杀官差。不然二百两没了,这一刀也白挨了。老爷是个不开窍的人,要是让他起了疑心,放手来查,什么事儿也都瞒不住了,那我们所有的弟兄都会没命。”
一会儿那个衙役就回来了,惊恐万分道:“坏了,眨眼间就找不到人了。”
赵县丞急得直跺脚,骂道:“真是个饭桶,还不快去报戴大人,就说有人造反了。”
戴福这会儿正在后衙看公文,一听说有人反了,赵县丞还受了伤,大为惊讶。他跑到前面来一看,两个人躺在地上,赵县丞和衙役胳膊上都中了刀,鲜血直流。戴福骂着身边的长随:“你还不快去请郎中!”
不一会儿几个郎中全来了,地上的两个已经死了,赵县丞和衙役的伤并不致命,上了止血药,又紧紧包扎了。戴福一脸诧异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反了?”
赵县丞答道:“都怪卑职办差不力,两位头领嫌卑职给他们的米不好,要来找大人告状,卑职很生气,赌气说你们爱找谁找谁去,结果他们就真来了。卑职觉得为这点儿事打扰大人实在不值得,就低声下气求他们,可他们非要见大人。卑职一时大怒,骂他们不知趣,说刘军门就该在阵前杀光他们。没想到他们就突然夺了衙役的刀,先砍了卑职,又砍伤了衙役,幸亏另一位衙役眼快,把他们两人砍倒了,而另一个却逃跑了。”
戴福责问道:“平时你不是很冷静吗,怎么突然糊涂了?”
“卑职现在也追悔莫及。大人,他们这些人平时都是一条心,如今死了两人,肯定不会善罢干休,还是请工地上的亲兵来维持吧?”
戴福想想也只有如此,便亲笔写了一封信,请工地上的牛营官带营勇过来,又吩咐衙役马上去找逃走的那个人。消息很快传开了,前来安插落户的两千多人都拥到县衙来了。
工地的勇营和城南的两千多人几乎同时赶到县衙。戴福向领头的人拱手道:“大家一定要冷静,这事本县一定会查清楚。”
赵县丞也当众给他们跪下道:“这事与知县大人无关,事情都是因我而起。”他还把经过再说了一遍。
但大家根本不信,大声道:“头领平时最理智了,绝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夺刀杀人。”
后面的人也趁势起哄,高喊道:“为头领报仇!为头领报仇!”
这时牛营官厉声道:“有事说事,乱起哄有什么用?本营官在此,绝不许你们胡闹!”
勇兵们都亮出刀剑,一时剑拔弩张。戴福站到中间劝道:“大家都不要冲动,这件大事本县一定会报告大帅,请大帅派人来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两位领头的也非常通情答理,道:“于头领曾说过,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意气用事。我们记着头领的话,不会胡闹。我们要见大帅,请大帅亲自来查。”
牛营官道:“大帅日理万机,哪能亲自来查?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让戴知县去见大帅,大帅自会派人来查,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两位领头的商量了一下,就答应了。
戴福赶到泾州行辕时,左宗棠正在为天津教案一事大骂曾国藩。
原来前不久,天津法国教堂办的育婴堂有大批幼童死亡,民间盛传洋人挖小孩眼睛、心肝入药,结果老百姓包围了法国教堂。法国领事丰大业责备地方官弹压不力,竟向天津知县开枪,幸亏随从挡了一枪。百姓当场就被激怒了,多年来受洋人欺压的怨愤一下子全爆发了,结果老百姓不但打死了丰大业及其随从,而且还放火烧了法德英美等国的教堂,打死洋人十八人。以法国为首,这几个国家又是调遣军舰,又是发最后通牒,一时京津形势异常紧张。直隶总督曾国藩怕洋人开战,委屈求全,抓了二十多个百姓顶罪。
左宗棠觉得自洋人传教以来,教堂经常依势欺压百姓,入会的中国教民也常常横行不法,早就不该听之任之。现在这事完全是洋人引起的,是他们咎由自取的,不应该由老百姓抵命。看来曾国藩真是老糊涂了,洋人不过是虚声恫吓,他要开仗就与他开,有什么好怕的?
他骂完了曾国藩又骂军机处,骂完了军机处又骂总理衙门,等他骂累了,这才问道:“戴福,你这个小王八蛋来找我有何事?”
戴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帅,小的给您惹祸了。”
“惹什么祸了?先起来说话。”
戴福于是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左宗棠听了也大吃一惊,已招抚的人怎会为几句口角砍伤衙役?他盯着戴福道:“于奉安是诚心归抚,怎会为几句口角就反了?你那位县丞可靠吗?”
戴福心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信誓旦旦道:“县里大小事都亏了赵县丞,他是整个临泾最信得过的。”
左宗棠沉吟了片刻道:“人心险恶,你也不要太相信别人了。三个人跑了一个,不知是被那些衙役杀了,还是藏起来了,这个你要上心查访,先找到这个人,这样真相才能弄清楚。”
“小的是大帅的人,谅他们也不敢耍心眼。”戴福道。
左宗棠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只要说出我的名号,他们就都会吓破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办法了,你好好安抚就是。他们首领死了竟没有闹事,可见他们是十分通情达理了。你也不要亏待了人家,多出些钱粮,好好抚恤。我也派几个人过去查查清楚,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次跟戴福前去查案的,就是金老大和另一个刑幕师爷。金老大是个粗蠢武夫,但他却自信明察秋毫,与赵县丞又有赠银的交情,对其印象不错,所以说了一些他的好话。
虽然刑幕师爷是办案高手,可无奈没有任何证据可用,也就没有继续查下去。且大帅最关心的就是安抚民心,而赵县丞一再认错,并亲自到降民中赔罪,而且披麻戴孝为于奉安送葬,因此这些人总算安抚了下去。两位回行辕复命,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只是逃走的那位一直没有下落,戴福交代赵县丞上心寻访。赵县丞自然比谁都急,天大的谎言其实一捅就破。同样在寻访的还有于奉安的部众,他们不得已接受现实,但无论如何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可双方找了十几天都没有结果。
临泾县的河务工程历时五个多月终于告成了。引水那天,左宗棠派一位道台衔文案和金老大前去验看,庆阳知府也前来参加仪式。百姓欢呼雷动,高呼戴福为青天大老爷。
戴福曾对左宗棠说过——如果当官能让老百姓诚心叫一声青天大老爷他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这个愿望现在就实现了。
仪式过后,他招呼各位贵宾回县衙吃饭,可庆阳知府突然板起脸道:“戴大人请留步。有人告你贪赃枉法,杀人灭口,本官要带你去府衙受审。”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百姓见知府要带走他们的青天大老爷,自然不肯答应,“呼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庆阳知府环视了百姓一周正色道:“各位父老,你们不要被假相蒙蔽。戴大人身犯何罪,在此本官不便说,也是给他留点颜面。请大家让开,不要妨碍公务。如果戴大人是清白的,到时本官会亲自送他回来。”
知府把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无话可说,只好起身让路。这时金老大站了出来,不让带人。知府大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妨碍公务?”
“爷是左大帅的护卫。”金老大昂然答道。
随知府来的差官不知天高地厚,撇撇嘴道:“一个小小护卫,也敢跟我们大人如此说话?”
话音刚落,金老大反手就是一巴掌,大吼道:“论阶爷是皇上钦封的云都尉,论衔爷现在是按察使,你们知府算个屁!就是这位文案,也是道台衔。左大帅身边的一条狗,也至少是七品!”
都说左宗棠的护卫跋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庆阳知府冷笑道:“军功滥保,有什么稀罕,都不过是空衔,管不了地方。来人,把戴福带走!”
知府是有备而来,他特意挑了十几个带功夫的随从,大家闻言都亮出兵器。金老大也不示弱,一把撕开号衣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瞧瞧,爷可是赏了黄马褂的,见官大三分,谁敢胡来?爷是九死余生的人,最不怕的就是死,喜欢的就是拼命,胆子够大的就来试试爷的刀快不快!”他这一下便把大家都镇住了。
戴福走到金老大前面道:“金大哥不必为我动气,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这就随他们去,难道他们还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不成?”
“他们这些地方官专会把白的说成黑的。你要真做错了事,杀头也该由大帅发令,砍了头也不枉为一条汉子。跟他们去不明不白死了,那算什么事?爷不撞见便罢,既然撞见了,就一定把你带给大帅。”金老大不由分说,拉着戴福就要走。
庆阳府的人不敢硬拦,但也不让走。金老大急了,对参加仪式的亲兵营营官大喊道:“牛大眼,你他妈一个屁也不放,还是大帅的人吗?”
那位牛营官这时也发话了:“戴福是大帅的人,那就让大帅处置吧!谁要是敢阻拦,就以违抗军令格杀勿论。”这下庆阳府的人都不敢动了,眼睁睁地看着戴福被带走了。
回到泾州行辕,进入大帐时左宗棠正在看信,戴福不敢吱声,垂手而立。
左宗棠放下手中的信,抬起头道:“戴福啊,你是地方官,不要有事没事老往我这跑。”
“大帅,小的回不去了。”戴福跪下来,接着一五一十把事情对左宗棠说了。
“这就奇怪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你是不是背着我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只要不是十恶不赦,我总有办法。”左宗棠盯着戴福,看他是否心虚。
戴福此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委屈道:“小的也被弄糊涂了,小的从来没办过亏心事呀!”
“属下看那知府也不是善类,大帅就让戴福在营中过些日子再说吧?”金老大也为戴福辩解。
“先就这样吧,估计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左宗棠猜得不错,第二天,庆阳知府就到行辕来参见左宗棠。左宗棠道:“本部堂知道你们是来抓戴福的,不过本部堂是不会让你们随便抓人的。”
庆阳知府拱了拱手道:“大帅,今天当着您的面,卑职问戴福几句话,您先听听看他到底该不该抓。”
左宗棠不置可否,于是他转身问道:“戴福,你可曾从赵县丞手里收过一千两银子?”
戴福点了点头道:“收过,不过当时赵县丞说这些都是老规矩了。”
左宗棠一听火就冒起来了,厉声道:“戴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想到才几天你就贪起银子来了?”
戴福连忙辩解道:“大帅,小的是借的,等小的的养廉银攒够了就还。”
知府冷笑道:“据本官所知,情况却不是这样的。来呀,带赵县丞!”
赵县丞进了大帐,便跪下给左宗棠请安:“大帅,卑职知道戴大人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实不想撕破脸皮。可如今人命关天,卑职只好如实向大帅禀报了。一天,戴大人说手头紧,需要一千两银子急用。但当时县里也紧,处处要花银子。戴大人就把安排降众的费用缩减了一下,一千两就出来了。”
戴福一听这话,指着赵县丞大声道:“你胡说!是你给我的银子。当时我确实有用项,才收下了,我给你写了借条,让你转交给陈师爷保存,说好还完款后再把借条还给我,你说话不能昧了良心。”
赵县丞一脸正经道:“戴大人,您什么时候打过借条啊?”
知府见此接过话头道:“大帅,还不止这些,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区区一千两银子,戴福竟下令杀人灭口。”
按知府的说法,于奉安等人去领钱粮,发现比标准低了三成,就到县衙去讨个说法,谁知被戴福杀一儆百。
戴福一听这话不胜惊骇,一时呆如木鸡。
“如果仅凭赵县丞一面之词,还不足以为信。职下还有个证人,这个人是大帅手下,他的话比别人更可信一些。”知府又道。
这时,左宗棠派给戴福的陈师爷进来了,说道:“回大帅话,当时小人也在场,戴福确实让赵县丞杀了他们,至于一千两的借条,小人也从未见过。”
戴福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左宗棠厉声骂道:“戴福,你个王八蛋,当初上任时你怎么对我说的,我写的六邪六正你吞到狗肚子里去了?”
戴福辩解:“大帅,小的不敢,他们这是在陷害小的,小的是冤枉的。”
左宗棠气得脸色铁青,大声道:“那你告诉我,你收一千两银子做什么了?”
戴福伏地直叩头,道:“大帅,小的不能说。但请大帅相信,小的绝对没有为非作歹。”
知府见此趁机道:“大帅,您都看到了,戴福卑职可带走了吧?”
左宗棠瞪着眼睛道:“大胆,本部堂的人凭什么你带走,要杀要剐,本部堂自有处置,哪轮得到你?”
知府毫不示弱道:“大帅统领千军万马,哪有精力管这些小事情,地方的事还是由地方做主吧!”
左宗棠勃然大怒道:“来呀!把他轰出去,休再啰唆。”
没想到知府毫不畏惧,挺身道:“慢,本府这里有圣旨。”说着他便从袖管里擎出圣旨——
军机处本日奉上谕,穆图善所奏临泾知县贪墨不法,擅杀降民灭口,实令人发指。着署陕甘总督穆图善严查,已经讯实,就地正法,勿再请旨。
左宗棠一听还有穆图善在里面搅事,倔劲顿时就起来了,道:“本部堂一样能审得清楚,何必非要穆图善?”
知府寸步不让道:“大帅,您这是要抗旨吗?”
左宗棠冷笑:“抗旨?本部堂抗旨的时候你还在娘肚子里呢!”
戴福膝行几步,抱住左宗棠的腿哭道:“大帅,您让小的跟他们走吧,大帅为小的抗旨,不值!”
左宗棠拿手杖戳着地道:“你滚一边去,这哪还有你说话的份?”
于是,戴福趁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悄悄出了大帐,他在大帐外磕头道:“大帅,小的就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了,小的就先走一步了。”
不远处就是左宗棠的帅旗,戴福急跑几步,一头撞在碗口粗的旗杆上,登时气绝。
帐外的亲兵见状慌忙进帐禀报,左宗棠没想到戴福会如此刚烈,又心痛又愤怒,把火全撒到知府这帮人身上,他拿杖指了一圈,对亲兵道:“来人,把这帮王八蛋给我乱棍打出去,谁跑慢了,乱棍打死,绝不手软。”
只要左宗棠有令,这些亲兵护卫什么事都敢干,何况与他们日日相伴的戴福就撞死在眼前,所以大家乱棍齐下,把一帮人打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逃出辕门。随后,大家才去为戴福的后事忙碌。
左宗棠觉得事有蹊跷,便把金老大和前去查案的刑幕师爷叫了过来,把查案的情形再问一遍,还是理不出头绪。刑幕师爷回道:“大帅,银子是天下第一等腐物,人大多是见钱眼开,戴福是穷苦出身,更是见不得银子。”
左宗棠还是不太相信:“这才不到一年,他就变成了贪官?”
过了几天,左宗棠收到儿子孝威的来信,说行辕有人寄去千两银子给老夫人买人参,但行文却非行辕文案,因此未敢轻动,并将信件寄回。左宗棠一看,正是戴福稚拙的笔迹。他拍着桌案道:“这信是戴福那小王八蛋写的,怪不得当初他死活不说这些银子的用项,原来是孝敬了内人。”
“大帅,这里面恐怕就另有隐情了。从戴福孝敬夫人来看,他是一片孝心,一个至孝的人不可能为一千两银子杀人灭口。戴福那天一再说自己是借,也许他真的写过一个借条,既然是借,就更没必要杀人灭口。”刑幕师爷又道。
左宗棠猛地一拍脑门道:“我真是糊涂,当时一生气就无心听戴福辩解,这个借条他说给了陈见胜,为什么我没有仔细询问姓陈的?”
“如果戴福是冤枉的,那么陈师爷肯定被人收买了。”
左宗棠点了点头:“你不说我倒忘了,陈见胜那天神情恍惚,第二天就回了临泾,全然没有为戴福悲伤的意思。你马上带人去抓姓陈的,想办法撬开他的嘴,把事情查清楚。”
不几天,刑幕师爷等人就回来了,正如左宗棠所料,陈师爷果然是做了假证。其实赵县丞杀人那天,他根本不在县衙。后来赵县丞突然让他作证,起初他不肯,但后来赵县丞以两人办赈时联手贪墨了五百多石粮食一事要挟他,陈师爷被迫做了假证。
左宗棠闻言骂道:“这个姓赵的真是心狠手辣,我一定让他不得好死。陈见胜简直猪狗不如,他难道看不出姓赵的蛇蝎心肠?他难道不怕被姓赵的杀人灭口?”
“姓赵的不敢。其实戴福当时写过借条,就在陈师爷手里。这张借条一公开,戴福一案就会真相大白。姓赵的找陈师爷讨过那张借条,但他一口咬定已经烧了,所以姓赵的一直不敢动他。”师爷又摇头道。
左宗棠一看那借条,便确定是戴福写的字无疑。他问道:“那姓赵的贪墨杀降之事已经掩盖过去了,怎么又害起戴福来了?”
“这件事只有把姓赵的弄过来,撬开他的嘴才能知道。”师爷道。
赵县丞到行辕一看到那张借条,就吓得脸色苍白,跪下道:“大帅,这事不怪卑职,都是被人逼的。”
原来,他杀人灭口的事已掩盖了过去,并没打算陷害戴福。但一天庆阳知府衙门的人来传他,让他去见一个人,那人正是逃走的于奉安手下。那时,庆阳知府也在一旁对他道:“赵县丞,当初你杀了两位降民,并不是因为几句口角,降民更没有动手伤你,真正的原因你我都清楚。你罪责难逃,死有余辜。不过,事情也没有到绝路上,如果你称是奉命行事,再揭发有功,那不但无罪,还可受赏,升个知县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奉命行事,他一个县丞当然只有奉县令之命。他是官迷心窍,也是被人抓了短处,就供称是受戴福指使。由于一面之词不易使人相信,赵县丞就逼迫姓陈的就范。
左宗棠看了赵县丞的供词,问道:“这就怪了,戴福是从我行辕中出去的,与庆阳府并无怨仇,他为什么要与戴福过不去?”
“罪职也弄不明白,不过庆阳府台的话里好像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上面哪个?是巡抚衙门还是总督衙门?”左宗棠急切地问道。
“好像与穆将军有关。”赵县丞答道。
左宗棠闻言恍然大悟,想起了当初戴福设计戏弄穆图善的事来。
“一定是他,一定是穆图善!你们马上把这位庆阳府请到行辕来,我也请穆图善来,看他有什么说法。”
左宗棠打算现在就接任陕甘总督,于是便请穆图善前来举行交接仪式。当初左宗棠进西北,职位就是陕甘总督,但后来因为剿捻,朝廷就让穆图善署理陕甘总督。捻事一平,左宗棠就返回了西北。
他本该去兰州接过陕甘总督大印的,但他却认为要平定陕甘,必须先安陕西,而后自东而西,肃清兰州周围乱军。因此无论朝廷如何督促,他却执意按自己的策略,先平董福祥,再克董志原,后复金积堡,所以陕甘总督之职一直由穆图善兼着。
现在形势大变,兰州东北两面已无虑,后路稳固,他可以入兰州就近指挥收复河州、西宁和肃州了,所以陕甘总督一职必须立即接任,以免穆图善再挟持地方兴风作浪。
庆阳知府被请到行辕就立即被关了起来,整整一天,不要说提审,就连看他的人也没来一个。到了晚上,牢里又关进一个人来,被打得遍体鳞伤。到了夜里,又听得外面风声瑟瑟,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在哭。那人说,自从有人撞死在旗杆上后,夜里常听到有人在哭,旗杆下也总是有人影在晃动,庆阳知府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到了第二天,刑幕师爷把赵县丞的供词拿给他看。他脸色大变,但很快又镇定了,一句话也不说。刑幕师爷道:“我知道你觉得会有人来救你,你的贵人是谁我们也清楚。不过他能不能救你,却很难说。”
到了下午,刑幕师爷就把庆阳知府带到一间屋子里,对他说道:“让你见个人,你也亲耳听听,看你死扛着有没有用。”
隔壁就是左宗棠的会客室,今天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穆图善。
“这次请穆将军前来,除了交接督篆,还有件事要与将军商量。前一阵临泾出了件大案,知县戴福贪墨不法,杀人灭口,已在行辕畏罪自杀。”左宗棠道。
穆图善闻言想了一阵道:“是有这么件事,本将想起来了,这个戴福好像就是大帅身边之人。”
“正是。这个小王八蛋最会侍候人,我现在想起来还心疼。这一阵他总是托梦给我,说他是冤枉的,并指证了害他的人。我按梦中提示派人一查,果然是个大冤案。陷害他的正是庆阳知府和临泾县丞,现在两人都已招供,请穆将军看看两人的供状。”
下人呈上供状,穆图善看过义愤填膺道:“本将当时就想,大帅身边之人怎么会贪墨呢?肯定是别有冤情,还专门吩咐甘肃臬台上心。没想到果真是个冤案,本将有失察之责。”
左宗棠冷笑道:“穆将军日理万机,哪有精力过问这样的案子,更不要说什么失察之责了。我之所以要提起这个案子,是因为这涉及了将军。庆阳知府已经在行辕,今天招供说他是受将军指使。”
穆图善几乎跳了起来,大声道:“胡说八道!”
“我也是这么想呀!大家都知道我和穆将军有些误会,但你我所争都是军政大事,穆将军怎会与一个知县过不去呢?按例,这案子涉及将军,甘肃不便再审,就该请旨派员来查,但这样会弄得满城风雨。我意不如先斩后奏,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样的王八蛋就该一刀杀了再说!”穆图善气咻咻道。
“将军真坦荡。我手下的人还都猜测将军可能要为他开脱呢!”左宗棠故意说给暗间里的庆阳知府听。
“心肠这样歹毒之人,本将何必为他开脱?”穆图善心里虚但嘴上却很硬。
庆阳知府听了穆图善的话,彻底绝望了。师爷见状便道:“你也看清了听清了,别人是巴不得你死。可大帅并无意要你性命,只要你供出实情,大帅也许会网开一面。”庆阳知府经不住师爷的劝说,开口招供了。
次日举行交接典礼,大帐外摆下香案,穆图善向北三跪九叩首,把总督大印交给司仪,司仪则恭恭敬敬放到案上。然后左宗棠再行礼,从司仪手上接过大印。尔后奏乐,鸣炮,礼成。
随后左宗棠请穆图善进帐喝茶,这时文案便把庆阳知府的供词呈上来了。左宗棠看罢,拍案大骂道:“这个王八蛋,竟非要往穆将军身上扯,白纸黑字的供词也敢写!”
穆图善看罢,急得头上汗珠都冒出来了,他面红耳赤地分辩道:“大帅,他这是信口雌黄!”
左宗棠抓过供词,当着穆图善的面撕了个粉碎,笑道:“他的话我怎么能信?”
穆图善连连拱手道:“被狗咬一口还真是百口莫辩,多谢大帅信任。”
“庆阳知府、临泾县丞这样的小人,我恨不得立马拉出去斩了。可不请旨就斩,于体制不合,御史清流们难免要多嘴多舌,特别是我这样的汉臣更是不得妄动。要是按朝廷体制,押解入京或等朝廷派员来审,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左宗棠大声道。
穆图善急忙接话道:“大帅尽管斩,折子由本将来写。毕竟这件案子是在本将任上发生的,也早该了断了。”
左宗棠拱手笑道:“穆将军如此担待,我倒乐得轻松了。来呀!立即把庆阳知府、临泾县丞、陈见胜三名案犯验明正身,立即正法。你们不要斩,也不要凌迟,就让他们撞死在旗杆上,还戴福一个清白。”
此事吩咐下去后,两人继续闲谈。穆图善道:“这两年见识了大帅的军事奇略和爱民之举,本将真是不胜敬佩。上年大帅曾说甘军吃空饷严重,当时本将还不信,回去一查,果然不假。本将已严令核实,从今年起,本将自减甘饷三成,拨给大帅的西征军。”
左宗棠抚掌道:“穆将军如此深明大义,真是陕甘之幸。前些时候我收留了几十个人,他们说西北被阿古柏占领后,百姓日日盼着官军收复。可甘肃的事不了,收复西北就是一句空话。所以河州、西宁、肃州必须尽快收复,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多多配合。”
穆图善连忙拱手:“大帅一片忠心可昭日月,本将唯大帅马首是瞻。”
“西北用兵,最愁的是粮。专靠从内地购买也不成,必须大兴屯政,军屯、民屯都要搞。现在西北无主荒地十有七八,西征军走到哪里就开荒到哪里,这样搞了半年,大见成效,将军的部属也可如此仿效。我正着人刊刻《种棉十要》、《植桑要领》,到时候送将军几十套。我还着人从湖南采买蔬菜、稻米、鱼虾仔苗,要在西北引育,到时也送给将军一些。”
穆图善连连称好!回营那天,左宗棠亲自把他送到辕门之外。
左宗棠向来自视甚高,尤其不把满人放在眼里,今天却如此礼遇穆图善,让身边人大惑不解。一个师爷问道:“戴福明明是穆图善授意害死的,大帅难道真信他的话?”
左宗棠慨然道:“我当然不信。不过,一个知府一个县丞为戴福偿命,也算还了他一个公道。再说仅凭庆阳知府的一张供词就要扳倒穆图善,根本就不可能。眼下西北战事要紧,何必再横生枝节?得饶人处且饶人。他穆图善领我这份情,好好配合西征,也就值了。”
“呵呵,这有些不像大帅的脾气了。”
“想让就让,不想让就争,一切随自己的心性,这就是我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