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左宗棠(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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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海防塞防起争执 倭仁宗棠主西征

左宗棠有意进军新疆,可朝廷却并不这么想。收复陕甘,功劳几乎全让汉人收了,虽然也有宁夏将军穆图善、署理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参与战事,但其作用微乎其微,彼此都心知肚明。

如果收复新疆之功再让汉人立了去,那满人的面子岂不丢尽了?何况新疆用兵旧例都是任用满蒙亲贵。所以无论是以恭亲王为首的军机大臣,还是两宫和皇上,都有意把这份功劳让满人来成就。稍有不同意见的是文祥,他认为西陲边将中,能胜此大任的满人实在难觅。恭亲王向来是尊重文祥的,因此说道:“此事确实是有些差强人意,不过才能都是历练出来的,这事让景廉揽总,让金顺出关帮办,问题应该不大。”

文祥听了这话,也同意一试。

同治已大婚亲政,这样的大事应当向他请示旨意。当恭亲王赶到养心殿时,皇上却不在,一问太监,说是圣母皇太后把皇上叫去了。恭亲王一想正好,虽然两宫已不再垂帘,但这样的大事慈禧也是要知道的,母子二人都在,一并回奏了更省事。当恭亲王匆匆赶到慈禧寝宫时,在宫门口正遇上了气咻咻的同治。

恭亲王连忙问安:“皇上,您这是跟谁不痛快呢?”

“六叔,您给评评理,朕都亲政了,可皇额娘还要事事都过问,竟然连朕召谁侍寝都干涉,还当着太监的面训斥,朕这皇上还要不要面子?”

“皇上小声点,这不是在养心殿,让他人听见了可不好。”恭亲王连忙嘘声相劝。

同治偏要大声嚷嚷:“你们都怕朕不怕,大不了这个皇帝让她当去!”

“皇上,这就不是臣说您了。咱大清的皇上是您,除了您谁还能当?圣母皇太后过问您的家事,那也是关心您。”

原来同治只喜欢皇后阿鲁特氏,对慈禧欣赏的富察氏却连瞧也不瞧,所以慈禧指责他专宠,又指责他沉迷床笫之事,心思不放在政事上。

这话慈禧唠叨了不止一次两次了,同治听得心里十分反感,当面就赌气道:“皇儿从今往后谁都不碰。”

慈禧闻言大怒道:“胡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碰她们,将来谁继承大统?”

这事儿恭亲王心里也知道,明白根子就在皇后身上,皇帝喜欢她但慈禧却不喜欢。但这种事他也不好发表意见,何况这位皇帝执拗得很,连皇额娘的话都不想听,他这当叔叔的又何必自讨没趣?

同治发完牢骚后气消了些,才问道:“六叔,您这是要去哪呢?”

“臣正要向皇上奏事。”恭亲王答道。

“什么事这么急?”

“还不是西边的事——俄国人占领伊犁,还放话说要代守乌鲁木齐。”

“岂有此理,这俄国人未免也太霸道了,大清的疆土何必他来代守,朕若率兵去代守他的国都,他们答应不答应?”

“皇上说的是,俄国人趁我新疆混乱,想要混水摸鱼。”

“左宗棠已平定陕甘,现在就让他进军新疆,把伊犁给朕收回来。”

“左宗棠老成谋国,运筹帷幄,能征善战,早在圣上洞鉴之中。只是左宗棠连年征战,需要休整,且左宗棠已六十二岁,身体又不好,实在不宜再操劳。”恭亲王当然不能直言收复新疆要用满人。

同治也点了点头道:“那倒也是!那你们的意思呢?”

恭亲王把大家商议的结果回奏了,同治听了之后道:“那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景廉在新疆多年,金顺也在陕甘战场上立过功,应该能给咱满人长长面子了。”

君臣就站在宫门外商议着这件大事,完了之后恭亲王问道:“这件事,皇上是不是要奏明圣母皇太后?”

“算了!”同治有些赌气,但想了想又道,“还是您去告诉她吧,朕没空。”

“皇上已经亲政,臣再到圣母皇太后那儿多嘴,这有些不合适。”恭亲王略有顾虑。

同治不耐烦地摆着手道:“有什么不合适的?您就说朕已经准了。”

不过,朝廷的算盘刚落实,新疆军务督办景廉和帮办金顺就为粮饷的事闹得不可开交了。原因是巴里坤生产条件较好,景廉在这里收购了几万石军粮,存粮十分充足。金顺率军千里迢迢赶过来,最缺的是军粮,景廉却不肯把粮食给他。两人轮番向朝廷密奏,彼此攻击,根本无法和衷共济。朝廷一怒之下,撤了景廉的钦差,任命穆图善为督办新疆军务的钦差。谁料他还没出玉门关,所部就溃散了大半,余部则停滞不前。穆图善军前正法几人,没想到惹起了兵变,只有十几名亲信护着他狼狈逃了回来,几成光杆将军。

同治将穆图善的请罪折气得摔到地上,恭亲王等军机大臣们也无言以对。

“收复新疆看来只能起用左宗棠了。他手下几员大将能征善战,将帅之间配合默契,而且他素有大志,定能胜此大任。”文祥最后这样建议。

左宗棠收到朝廷任他为督办新疆军务钦差的上谕后,立即召集刘松山、王德榜等各路统领商议,决定两个月后首批部队出关,而后集结兵力,就可对乌鲁木齐发动进攻。被他收在军中的流亡之人听说大军要出关,个个欢天喜地,纷纷到行辕来打探消息。

出关并不难,将领勇兵都有准备,但难的是军饷。西征军饷主要靠东南各省协助,但除浙江、福建外,各省都打折扣,大军已欠饷六七个月。两个月后出关,至少得先准备一百万两银子。眼下如果坐等各省协饷,非误事不可。所以左宗棠一面飞檄催促沿海各省,一面上奏朝廷,要求户部先拨一百万两,以便大军尽快成行。可就在这时,东南沿海却出了一件大事——日本派军舰入侵了台湾。

明治天皇继位后,日本大力学习西洋各国,国力大增。他要效法西洋开拓殖民地,但向哪里开疆,向哪里拓土?他们便首先打起了台湾的主意。

因为台湾战事,东南沿海都紧张起来,沿海各省纷纷上折,要求筹巨款购军舰,加强海防。有的是真打算办海防,有的则不过是想借机推托西征协饷,各省的折子和左宗棠要求筹办出关军饷的折子先后到京。

台湾那边战事不知到何时了结,恐怕也是个无底洞。东南新疆都要银子,怎么办?户部的办法当然是先解燃眉之急,新疆已乱了多么年,也不急于一时,所以他们的意见是先顾东南,新疆暂缓。军机处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密谕左宗棠暂守原地,何时出关以后再说,至于军饷,当然只能缓缓再说。

左宗棠收到这份密谕后非常失望,但东南沿海事起仓促,不能不顾,因此他就劝慰众将以及眼巴巴盼着大军出关的当地人,面对失望的眼睛他也是于心不忍。

登陆台湾的日军不适应当地的气候,士兵患痢疾严重,死了好几百人。日军打又打不赢,守又守不住,只得派人到北京与清廷谈判。日本人非常急于结束战事,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而且提出了很多过分的要求。当时与日本人谈判的是李鸿章,他怕战事扩大,日本会进攻天津,也急于签订和约。再加上有英美等国帮着日本说话,最后双方签订了《天津专条》,清廷不但赔偿了日本五十万两银子,还承认日本进军台湾是保民义举。

《天津专条》签订后,总理衙门上奏《海防亟宜切筹武备必求实际疏》,建议加强海防建设。但加强海防要花银子,收复新疆也要花银子,怎么办?朝廷就把总理衙门的奏折发给封疆大吏们讨论。

大家立场不一,意见不同。有人主张一力收复新疆,但也有人主张停止西征,把银子省下来筹办东南海防。李鸿章的折子上得最晚,但是分量最重。

日本进攻台湾,最为紧张的就是他这位直隶总督。两次鸦片战争,洋人都是靠军舰封锁天津海口,直接威胁京师,迫使朝廷就范。他坐镇直隶,却没有几艘可依赖的军舰,所以一直担心日本人也来这一手。他最希望停止西征,把银子拿来置办军舰。因此,他在奏折中道——

新疆各城,自乾隆年间始归版图,岁需兵费三百余万,徒收数千里之旷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厄,实为不值。且其地北邻俄国,南近英属之印度,即勉图恢复,将来断不能久守。今虽命将帅出师,兵力饷力万不能逮。可否密谕西路各统帅,但严守现有边界,且屯且耕,不必急图进取。新疆不复,于肢体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腹心大患愈棘,孰重孰轻,一目了然,故西征各军,可撤则撤,可停则停,其停撤之饷,即匀作海防之饷。否则只此财力,既备东南万里之海疆,又备新疆万里之饷运,朝廷如何能够支撑?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新疆不过是荒寒之地,当年乾隆帝收回就没有多大意义,现在东南沿海紧张,就应该放弃新疆,专顾东南。

军机大臣宝鋆首先支持李鸿章的主张,他是户部尚书,愁的就是银子,用兵陕甘已花了不少银子,再收复新疆,恐怕开销更巨。

文祥却坚决不同意李鸿章的主张,在他看来,祖宗之地不可弃,不然则列强效仿,大清岂不将被瓜分?

恭亲王自然同意李鸿章的主张,而其他几位军机不置可否,唯恭亲王马首是瞻。

“要不先回奏皇上,看皇上怎么说?”恭亲王道。

皇上能怎么说?大主意向来是军机处拿,皇上大多是画诺而已。文祥知道此事皇上一旦同意就无可挽回了,因此恳请恭亲王再容大家仔细想想,明天回奏。这个要求恭亲王不好回绝,毕竟文祥是军机里身份仅次于他的人。

当天晚上,文祥就去了大学士倭仁府上。一路上他在想,倭仁虽然守旧,但他是个忠君爱国的臣子,收复新疆这样的大事,他不会糊涂。只是当年为创办福州船政局的事,他与左宗棠闹得势如水火,如今督办新疆军务的恰是左宗棠,不知他会作如何想。但事情紧急,也由不得文祥瞻前顾后了。

一到倭仁府上,管家便道倭大人身体不好,早休息了。倭仁之子见文祥亲自来访,猜想必有大事,因此请他喝茶稍后,他去叫醒父亲。

“不用叫倭相起身了,我直接去卧房。”文祥说着便直奔卧室而去。

倭仁见文祥进来了,便起身道:“文相,我老了,不中用了。”

文祥连忙道:“倭相这是说哪里话,咱们这个年纪谁没个三病四灾的?皇上刚亲政,正需要您辅佐呢!”

“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哪还能辅佐皇上?有你们这些大臣辅佐,哪有我说话的地方?”倭仁慨然道。

“倭相,有些事离了您还真办不成。我是越想越糊涂了,当年乾隆爷平定准噶尔叛乱,一统新疆,到底是对还是错了呢?花那么多银子收回一块荒芜之地,每年还要花上百万两军费,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文祥摇摇头道。

倭仁一听这话脾气就上来了,猛烈咳嗽几声,气喘吁吁道:“你这是什么话?无论荒芜繁华,都是我大清版图,镇守边疆,自然要花银子,那又不是做买卖,谈不上值与不值。何况新疆并非荒芜之地,伊犁一带就被称为塞上江南!”

“倭相的话自然不错,可现在要紧的是东南沿海,朝廷又没那么多银子,不如停止西征,把军费省下来加强海防,新疆就随它去吧。”文祥又激将道。

倭仁气得手直抖,斥责文祥道:“你们军机大臣就是这样辅佐皇上的吗?大军已经云集新疆,就是不再西征,军费也要一直开销。就算省下几个,我看也未必能够加强海防。这是拆西墙补东墙,西墙必塌无疑,东墙却未必能扶得起来!”

文祥起座拱手道:“倭相,实不相瞒,这是李少荃的主意。他坐镇直隶,说的话向来有分量,万一皇上准了他的奏章,新疆恐怕从此易主。我身在军机,有些话不好说,所以特来恳求倭相。”

倭仁一下明白了,连忙道歉道:“文相,我错怪你了。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去求见皇上。”

文祥走后,倭仁不顾病体,连夜起草奏折,第二天一早就去朝房等候。他身体不好,皇上特准他不必早朝。见他来这么早,大家都有些意外,都恭喜他身体康复。他摆了摆手道:“身子还是老样子,如今台湾之事已了,应该令左宗棠进军了,老夫今天是专为此事觐见万岁爷的。”

恭亲王等人听倭仁如此说,都感到有些诧异,所以他就把目光转向文祥,文祥却摇了摇头。在一般情况下,头起是见军机大臣,可今天却比平时多等了半个时辰。大家都交换着眼色,或者打着手势,猜测是什么原因。又等一会儿,乾清宫的太监才出来传话道——皇上口谕,昨日偶感风寒,浑身燥热,早朝就免了。诸位大臣各司其职,不必进宫见驾。

不必进宫见驾,就是可以不去问安,大家只好散去。回到军机处,大家就商议着把太医叫来问问皇上的病情再说。一会儿之后,太医院医正李德立就过来了,给恭亲王及诸位大臣见礼,报告同治脉象:“皇上感了风寒,如果没错,下午定会好转。”

恭亲王呵责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不是连皇上的病症都还没有确定吗?那你又如何能对症下药?”

李德立平日与恭亲王十分相熟,敢于说话,便道:“世间没有万分确诊的病症,皇上的脉象接近风寒,当然要按风寒用药。臣过一个时辰再入宫请脉,那时再给王爷详细报告。”

一个多时辰后,李德立又来报告,说已经给皇上请过脉了,但热还未退,受风寒的症状已经十分明显了。恭亲王闻言便递牌子请求见驾,一会儿之后,太监便出来请他进去,说两宫皇太后也过来了。

恭亲王进殿后便给两宫和皇上请安,他见皇上面色微红,比平日倒显精神。

“朕昨日到西苑游玩,感了风寒,并无大碍,只是心里燥热,口有些干,六叔就放心吧!”

可到了第二天,同治依然不能上朝,到了下午,体热非但没有退,而且身上还出了小疙瘩,太医会诊后认为是天花。于是宫里又立即忙活起来了,大臣、太监、宫女都穿起了花衣,乾清宫里也铺上了猩红的地毯,还请了痘神娘娘。

太医按天花治了二十多天,同治的病势不轻反重。天花一般不过十七八天,同治的迹象越来越不像天花了。而坊间种种传闻,关于皇上逛八大胡同的说法也传进了恭亲王耳里。

皇上逛八大胡同的事情确是真的。因为慈禧干预同治的夫妻生活,他干脆谁也不再宠幸,赌气跟着贝勒载徵经常微服出宫,四处游玩,后来就迷恋上了八大胡同。

恭亲王听了传言大吃一惊,这种事无论外间怎么传也不能从他口中说出,但他又不能不闻不问。他想把载徵叫过来问问,但万一是实情他该怎么办呢?打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一顿吗?那传出去不是更印证了民间传闻?所以一时拿不定主意。后来,他把李德立叫到军机处,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才低声问道:“皇上得的真是天花吗?你就实话实说,皇上到底是何症,大约什么时候能上朝?”

李德立沉默了良久,最后才道:“王爷,圣母皇太后懿旨:‘李德立,皇上既然是天花,就按天花上心治吧’。”

恭亲王见李德立神情怪异,琢磨话中滋味,心里就有数了,他吩咐道:“你去吧,上心医治,治好了,本王保你换顶子。”

其实同治患的是梅毒,天花的方子当然治不好,到后来他的腰臀都烂出了窟窿,脓血直流,臭气熏天。这天晚上,慈禧在同治的病榻前单独召见了军机大臣,让诸大臣看了同治的病情后道:“皇上康复还需要些时日,朝政如何处理,你们得拿出一个办法才成。”

同治病后,朝廷已让恭亲王和李鸿藻批答奏折,还要拿什么办法?大家都沉默无言,同治却突然声音响亮道:“还议什么?让两位皇太后继续垂帘不就是现成的办法吗?”说罢,他不知是太疲倦还是赌气,就把头扭到了一边。

“皇上即已决断,就照旨办理吧!”慈禧随即大声道。

次日一早,皇上的精神好多了,便让人召皇后前来。皇后阿鲁特氏过来之后,照例要给皇上擦身上的脓血。同治攥住她的手,望着她美丽而又布满忧愁的面容,热泪滚滚道:“皇后,朕真想叫你一声皇额娘。”

这话把皇后吓了一跳,她慌乱道:“皇上说笑了,皇额娘过会就来看您了。”

同治却很清醒,道:“她算什么皇额娘?她的儿子都快死了,她却满脑子想着与儿子争夺皇权,这算哪门子额娘啊!”

皇后忍不住落泪了,安慰道:“皇上不要乱说,皇上很快就会康复的。”

同治又气又痛,默默望着皇后道:“朕对不住你,你是个好皇后,朕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只怕朕去后你会受欺负。”

皇后已泣不成声,握住同治的手道:“皇上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同治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让皇后退下。

下午,同治就陷入了昏迷状态,慈禧下旨急召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弘德殿行走的师傅以及南书房翰林前来。

冬日夜早,太阳一落下去大殿就暗了下来。两只老鸦在光秃树枝上“哇哇”大叫,仿佛预示着不祥,李德立跑出来道:“皇上驾崩了!”

哭号声震屋瓦,大臣们回过神来便摘下头上的红帽缨,太监们立即卸下红色的宫灯,殿内殿外一片玄素。

太监李莲英传旨道:“皇太后懿旨——近支亲贵、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总管内务府大臣、弘德殿、南书房行走大臣觐见。”

两宫此时就在养心殿西暖阁,慈禧擦擦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去了,现在该怎么办?”

同治无子,新皇当然要从近支亲贵中选,这样近支亲贵们都不好先说话了。军机大臣中除了恭亲王就数文祥资历最老,他斟酌再三道:“新皇可从溥字辈中择贤者继承大统。”

所谓溥字辈,就是同治皇帝的子侄辈,这本是正论。但慈禧厉声道:“溥字辈中没有合适的。而且新皇年龄不宜过大,总要调教几年才能即位。”说罢,她犀利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大家都低头无语。

“醇亲王的儿子载湉已经四岁,且是至亲,继承大统最为合适,哀家与姐姐都是这意思。”慈安也不知是擦泪还是同意,大家看到她点了头。

慈禧又道:“今天大家都在,这事就这样定了,内务府立即准备,明天一早迎新皇入宫。”

这个决定让大家感到万分惊愕,醇亲王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突然就成了皇上,不知是怕还是激动,当即昏了过去,让大家忙了好一阵子。

了解慈禧的人很快明白过来,如果从大行皇帝的子侄辈里选新皇,那么两宫就成了太皇太后,未来即使垂帘,也应该是同治的皇后阿鲁特氏。不过大家也不得不佩服,后宫中再没有谁的智慧能与慈禧相比了。

东方才刚露点儿白,浩浩荡荡的迎驾队伍就在醇王府内外摆开。四岁的载湉还在熟睡之中,没人忍心把他叫醒,直到被抱进龙辇,他还在睡梦之中。他,就是光绪皇帝。

为大行皇帝治丧,为新皇筹备登基典礼,因此,海防和塞防的事就拖延了下来。

大军云集新疆,却不能出关征战,无论是左宗棠还是刘松山等部将都万分着急。那些流浪过来的新疆人,更是三日两打探,眼巴巴盼着随大军打回新疆去。

转眼已是来年春天,这天,俄国传教士索斯诺夫前来行辕拜访左宗棠。

这人原本是个军官,从去年开始却以传教士的身份从蒙古入陕甘,名义是游历传教,但大家都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总理衙门专门发函提醒左宗棠提防此人,但左宗棠却自有主张。

一会儿之后,亲兵便把高鼻子蓝眼睛的索斯诺夫领了进来,他操着拗口的中国话问候着左宗棠。一番客套之后,左宗棠问起他游历新疆的感想。

索斯诺夫答道:“新疆之地非常荒凉,让人看了十分惋惜。如果没有战乱,新疆其实是非常美丽的地方,风景独特,令人难忘。”

“你说得一点都不假,大清的土地太令人眼馋了,各国都想蚕食,尤其是你们俄国,不知吞去了我大清多少土地!同治十二年,贵国又占了我伊犁九城,至今未还,不知贵国现在又看上了我大清什么地方?”左宗棠心平气和道。

索斯诺夫尴尬地笑了笑道:“大人真会说话。不过这也怪不得敝国,这是贵国太弱的缘故。”

“你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如今这世道,不认理,只认势。你国势强了,没理也有理,我国势弱了,有理也没理了。我国被你们割去那么多土地,还无话可说。”

“如果贵国有更多的人像大人一样明理,像大人一样能干,贵国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据我一路游历所见,贵国国势依然很弱,比如军器一项,贵国就大不如敝国。”

左宗棠早就听说他一路吹嘘俄国枪炮如何,想来无非是虚张声势,吓唬不知情者,让朝野上下患上恐俄症,不敢用兵新疆,不敢索讨伊犁。不过他不吃这一套,便指了指身边的赖长道:“这位就是兰州制造局的总办,专造弹药枪械。我西征军的装备不敢说能赶上贵国,但也差不了多少,阁下何不实地考察一番?”

索斯诺夫显然很感兴趣,但嘴上却道:“军事重地,我还是不看的好。”

“这没什么大不了,本帅这就让赖提督带你先去看看他办的制造局,下午再带你去阅视我军军容。”

制造局在兰州城南,规模并不是很大,只有一百多人,但车床、铣床、镗床、钻床一应俱全,不仅能造铜帽、枪弹、炮弹,而且能仿造普鲁士后膛大炮和后膛七响枪,还有中国自造的劈山炮。赖长告诉索斯诺夫,说他仿造的后膛枪炮并不比洋人造的差。

之后回到总督行辕,左宗棠笑着问索斯诺夫道:“不知阁下参观制造局后作何感想?”

“很好,不过贵国制造所用钢材如此精莹,怕还是西洋的。”索斯诺夫这样猜测道。

左宗棠闻言哈哈大笑:“你这么说本帅更高兴了,实不相瞒,这里所用的钢铁全都是局中自炼的。”

“大人是直爽之人,我也就不必转弯抹角了。大人知道,阿古柏之所以能在贵国新疆建立汗国,其实背后全靠英国的支持。阿古柏与英国人通商,却拒绝敝国的通商要求,因此敝国也非常不喜欢阿古柏。敝国帮贵国收回伊犁,其实也不希望阿古柏坐大,在这一点上两国是值得合作的。考虑到目前贵国的军力十分薄弱,敝国有意代为收回乌鲁木齐,等贵国打败了阿古柏,敝国自然会将两地奉还。”

看来这就是俄国人的新图谋!

左宗棠并不回答,看了索斯诺夫很长一段时间,问道:“如果哪天我们两国起了战事,阁下认为俄国会赢吗?”

这话让索斯诺夫非常窘迫,他憋了很久才道:“两国本是睦邻,事情不会发展到那步的。”

“不要有什么顾忌,不妨直说。”左宗棠却非逼他说不可。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认为敝国是不会失败的。”

“但愿两国不要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不过新疆自古隶属中国,朝廷是一定要收回的,如果贵国阻挠,本帅绝不胆怯,且有把握获胜。”说完,左宗棠目光直视索斯诺夫,显示出他绝不示弱的决心。索斯诺夫没有与左宗棠对视,目光游移他处。

打发走索斯诺夫,左宗棠立即上奏将俄国人有意进军乌鲁木齐的事报告了朝廷,并再次要求率军出关。

同治丧事、新皇登基等大事都已办妥,两宫再次垂帘听政,朝廷终于回到正轨了。左宗棠的密折由慈禧亲自批阅,她看完之后便着李莲英出宫送恭亲王阅读,第二天早朝就要议海防塞防的大事。

次日早朝,恭亲王总结了军机大臣的意见,汇报道:“现在有三种意见。一种是要大办海防,人数最多,两江总督沈葆桢、湖广总督李翰章、福建巡抚王凯泰、江西巡抚刘坤一、浙江巡抚杨昌浚都认为海防是当前第一要务。第二种认为塞防是重点,湖南巡抚王文韶、山东巡抚丁宝桢、江苏巡抚吴元柄、河南巡抚刘秉彰认为当前应当先重塞防。第三种认为要加强江防,两广总督英翰、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安徽巡抚裕禄认为长江是南北天堑,事关东西,整饬江防是东南久远之计。至于李鸿章,他是最主张加强海防的,不过他与众不同,认为应当放弃新疆。”

“李鸿章的折子哀家看了,加强海防、开矿山、办实业的建议都不错,他放弃新疆的想法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御史言官们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你们是怎么想的?”

“臣等以为新疆东南都很紧要。但分析近几十年来的情形,最大的威胁总是来自海上,所以臣等认为海防尤为紧要。”

文祥闻言便插话道:“新疆之事也不宜久拖,如今阿古柏侵占了新疆大部,俄国人不仅占领了伊犁,而且欲壑难填,左宗棠的意见也是有道理的。”

慈禧看出在海防塞防的问题上,军机处的意见也未统一,于是她便说道:“左宗棠坐镇新疆,对新疆情形自然别有洞见。他向来都是主战的,可是说战就能战吗?你们先把李鸿章的折子寄给他,其他反对西征的折子也抄了节略给他,让他也知道朝廷的难处。”

左宗棠收到总理衙门附的奏折,一看李鸿章竟建议朝廷放弃新疆,怒火腾地就冒起来了,他大声嚷嚷道:“全是混账话,新疆不要了,那蒙古、陕西还守得住吗?新疆不要了,直隶门户洞开,京师还要不要?”

“有人说新疆是不毛之地,一钱不值,你们信吗?”他像个孩子似的问着戈什哈,戈什哈当然摇头,“当然不是!伊犁那是塞上江南,天山南北,戈壁滩下,埋着多少铁煤更没人知道!就算全是荒芜之地,那也是祖宗之地,我们能当败家子吗?这个李二,全天下也就只有他才会如此鼠目寸光。”

随总理衙门公函同来的还有文祥的一封私信,文祥告诉他说京中反对西征者大有人在,虽说他一力支持西征,但孤掌难鸣,非有朝廷重臣说话不可,否则前途难测。倭仁虽思想守旧,但忠君爱国之节操可敬可佩,而且在清流中影响巨大。如果他能抛弃前嫌,亲笔修书,请倭相及其门生关注新疆,支持西征,可增几分胜算。

对倭仁这个人,左宗棠实在不敢恭维。他深居京师,终日埋在故纸堆中,有些想法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但正如文祥所言,他忠君爱国却是不容怀疑的,而且做官又很清廉正派,这一点又是左宗棠所欣赏的。

现在为了西征大局,主动给他写封信有何不可?再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无论怎么说,倭仁也是大学士,在他面前低低头也不算丢面子。左宗棠想了想,当夜就亲笔写信给倭仁,将新疆不可弃、西征不可停的理由仔细说清楚。

海防塞防的事越闹越大。原本只是讨论总理衙门的“海防六策”,现在变成了要不要放弃新疆的问题。祖宗之地怎可轻弃?慈禧口谕准备朝会,亲王、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都参加。

得到消息的李鸿章给他的旧部写信,让他们继续上折支持停西征军饷以加强海防,倭仁则明示他的门生要上折支持左宗棠收复新疆,门生们都对此十分不解,倭仁解释道——老夫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我大清国。

朝会由恭亲王主持,那真是七嘴八舌,各不相让。支持李鸿章的有光绪帝的生父醇亲王,户部尚书宝鋆及两位侍郎,李鸿章的门生、老部下及平时与他私交甚厚的人。至于大部分亲、郡王,则是饱食终日,并无定见,只是听说西征军一年要花几百万两,大为吃惊,所以顺势支持停止西征。军机处支持西征的只有文祥,再就是以倭仁为首的一帮清流。

支持西征,军饷怎么办?这些书生并无办法,只是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很久也无结果。

从开始就未说一句话的倭仁这时站起来道:“诸位大人,既然大家都说累了,老夫就来说两句。这样的朝会老夫已很长时间不参加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在六七年前,那次是讨论创办福州船政局的事。当时左宗棠咄咄逼人,至今想起来还令人恨之入骨。君子坦荡荡,对他这个人,老夫向来没有好感。可是对他做的事,老夫却要大力支持。收复新疆是我大清臣子的责任,谁说要放弃新疆,那他就是卖国贼!左宗棠也办洋务,可他这个人骨头是硬的,越办越硬气;李鸿章办洋务,可他的骨头却是软的,越办越怕洋人!左宗棠的观点,老夫完全赞同!”

这时有人接茬道:“李鸿章之意也不是要放弃新疆,只不过是让他们自为部落,只要承认是大清之地就是了。”

倭仁冷笑道:“这是痴人说梦!现在新疆已沦入阿古柏之手,伊犁已被俄人强占,新疆各部又如何能自为部落,又如何承认是我大清之地?”

又有人道:“现在东南与新疆一同告急,而朝廷又无力兼顾,两害相较取其轻,新疆不过是数千里之旷地,而东南沿海则是朝廷财赋之地,总不能让东南门户洞开吧?”

倭仁走到那人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新疆不过是数千里之旷地,你怎么知道的?你对新疆知之多少?你这话不过是跟李鸿章鹦鹉学舌罢了!新疆境内,北路自乌鲁木齐往西,南路自阿克苏而西,土沃泉甘,物产丰富,伊犁更是被誉为塞上江南。且寸土尺版都是我大清疆域,无论荒寒还是富庶,都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倭相先消消气,您身子不好,何必如此生气?大家都没有说不要新疆,只是东南办海防需要银子,大家是想把西征的银子省下来用到海防上嘛!大家也是为朝廷着想。”醇亲王这时也加入了说话的队伍。

倭仁与醇亲王说话自然要客气些,他道:“王爷,现在停止西征,就等于放弃了新疆。有句话叫夜长梦多,阿古柏占领天山南北已经四五年,俄人强占伊犁也已两年有余,夜已经够长的了,西征是迫在眉睫,怎么能够停呢?而且李鸿章说要把西征军饷停下来用于海防,这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现在大军云集新疆,就是不去收复新疆,人要吃粮,马要嚼料,能省下多少银子?左宗棠说得不错,如果进军新疆,越往西去,越是富庶,军粮马料皆可自给,军费不但不会增,反而还会减少。所以只有尽快出兵,收复新疆,这才是节省军费的最根本办法!”

倭仁这番说辞把大家的嘴都堵上了,无论是谁都犯不着背上卖国的罪名,而且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国之防者,必兼顾四方,新疆门户洞开,东南沿海即使加强了又有何用?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这是左宗棠的意见,也是老夫的意思,诸位大人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倭仁见大家无言,又说道。

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一时间不少人附和,恭亲王宣布将以此上奏,朝会到此结束。

回到军机处,宝鋆对倭仁的意见大不以为然:“‘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这话好说,可怎么并重?让他来当当这个户部的家试试!”

“佩衡,话不能这样说,总不能因为艰难就丢疆弃土吧?”文祥闻言道。

恭亲王摆了摆手道:“诸位不要争了,争也无益。我们就按倭相的意思回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