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的事情顺利平复,法越的事情也有了好消息。新任法国公使宝海路过天津时,前来拜访李鸿章,他告诉李鸿章法国在越南只求通商,毫无侵夺其领土之意,更无与中国为敌的想法。
李鸿章获此消息大为兴奋,挽留他在天津深谈,并同时报告总理衙门,认为“法国既有此态度,和议大有可能,倘能像此次朝鲜事件之和平解决,实为中法越之福”。于是,总理衙门同意李鸿章与宝海谈判。
当时,以法国的实力对付越南是绰绰有余,但要同时与清朝对抗,心里还是没底。所以法国政府定下策略,就是逐步蚕食越南,尽量避免刺激大清,尤其避免开战。宝海也正是为这样的使命而来。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李鸿章与宝海签订了《李宝协议》,约定大清军队撤出越南北圻,法国则在条约中声明“无意侵占越南领土”;准许法国商人溯红河到清越边界通商,以红河为界,南北分别由清法军队巡查保护。李鸿章认为,如果双方能够履行条约,无异于干戈化玉帛。
但这个协议朝廷上下并不接受,尤其是退兵一条,朝廷刚刚命令滇粤军队出关,现在又要他们撤回边界,岂不有失稳重?允许外国通商,无疑会给洋人窥探西南边陲提供条件。更无法忍受的是,大清的属国为什么要由双方来巡察?
主战最强硬的是清流领袖李鸿藻,他提出整军备边,派出军舰,东击倭寇,南击法夷。对这样的建议,不仅李鸿章觉得可笑,就连慈禧也觉得是纸上谈兵,不自量力。
左宗棠当然是主战的,但他又与清流们不同,不是空谈天朝如何如何,而是作了颇为实际的分析,并建议用好刘永福的黑旗军。他建议朝廷派人去见刘永福,坚定他抗法的决心,而且在粮饷弹药上给予切实支持。但派谁去、以什么名义面见刘永福,却是个难题。
真是无独有偶,此时吏部一个叫唐景嵩的候补主事主动请缨,希望朝廷准他前往越南细探,面见刘永福劝他抗法。唐景嵩的家在广西灌阳,因为越南安危直接关系桑梓,所以他对越南形势比别人更为关注。当然他此时主动请缨,也有借机立功之意。
这也难怪,他自同治四年中进士、点翰林,十五年后才升了一级,为六品吏部主事,而且还是候补,实际等于没有任何职务。宦海浮沉,谁不想创造机会一展才干?
他献上一条“救越南至便之计”,就是起用刘永福:
臣维刘永福者,敌人惮慑,疆吏荐扬,其部下亦皆骁勇善战之才,既为我中国人,何可使沉沦异域?观其膺越职而服华装,知其不忘中国,并有仰慕名器之心;闻其屡欲归诚,无路得达。
若明授以官职,或权给以衔翎,自必兴奋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奖励,待事平再量绩施恩。若辈生长蛮荒,望阊阖如天上,受宠若惊,决其愿效驱驰,不敢负德。惟文牍行知,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机引导而后操纵得宜。可否仰恳圣明,遣员前往,面为宣示,即与面筹却敌机宜;并随时随势开导该国君臣,释其嫌疑,继以粮饷。
刘永福志坚力足,非独该国之爪牙,亦即我边陲之干城也!或谓刘永福一武夫耳,岂能倚任大事?而臣则以为过论。前者河内之捷,海岛闻知,至今夷见黑旗,相率惊避。正宜奖成名誉,借生强敌畏惮之心;中国人士轻之,则彼族亦遂轻之矣!臣尝见今之言者,訾毁重臣、弹劾宿将,愚昧之见,窃叹未宜。
盖四邻环伺之秋,与承平有间。重臣宿将,所借以御外侮者,亦赖威望有以镇慑之。彼曰不可恃,诚恐长寇仇之玩志,而堕我长驾远驱之先声。夫刘永福诚何足道,然既驰声海峤,亟应奖励裁成。臣所以请遣使前往者,乃欲借国威灵,培彼名望,未尝非控制强邻之一术也。……
以上各节,发一乘之使,胜于设万夫之防,岂非至便?惟使臣难得其人。越南四境虎狼,强之以行,其气先馁。且非用一刘永福遂能资其靖寇也。是赖胸有成算者往焉,用彼爪牙,为吾凭借,而后扩充以图事业之有成。昔汉陈汤为郎求使外国,傅介子以骏马监求使大宛,皆以卑官而怀大志,卒立奇功。微臣慨念时艰,窃愿效陈、傅之请。
刘永福所部皆属粤人,臣籍隶广西,谊属桑梓,则前往出于有因;寓越之粤人极多,情势易于联络,盖尝熟筹及之,非敢冒昧而请行者也。今者琉球固无望矣,朝鲜又生事矣,日本、俄罗斯皆欲蠢动者也,民穷财尽,巨患日深,苟可以裨救万一,虽职系小臣,亦不得诿为分外之事。其济,国之灵也;不济,则虽绝脰夷庭,粉身蛮地,均不必在顾计之中。
臣不冀迁官,不支岁饷,抵越南后,毋庸援照洋使章程办理;惟乞假以朝命,俾观瞻肃而操纵有权。奋往之忱,矢诸夙夜;一得之顾,期报涓埃。
唐景嵩的上疏深得军机们的赞赏,恭亲王、李鸿藻、宝鋆都是异口同声地道好,认为其与左宗棠所奏真是不谋而合,确实是援越抗法的妙策。只是这“假以朝命”的请求谁也不敢答复,如果将来有了麻烦,朝廷脱不了干系。不过,既然唐景嵩有此雄心和胆略,不让他去实在有些可惜。
于是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拿出了主意,隔日便下了一道意思含糊的谕旨:“吏部候补主事唐景嵩,着发往云南,交岑毓英差遣委用。”
吏部候补主事为何突然交云贵总督差遣委用?朝廷的意图唐景嵩心里自是非常清楚——要他去云南是假,默许他入越是真。此行若能说动越南政府和刘永福坚持抗法,保存北圻,则朝廷有委派得人之功;反之,如惹出乱子,法国质问起来,则可以推说是他个人擅自行动,从而诿卸责任。
但朝廷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并没有动摇唐景嵩的决心,他满怀豪情出都赴越,临行时他的会试座师宝鋆在同和居设宴饯行。宝鋆也是负了恭亲王的托付前来,他道:“维卿此行似乎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朝廷的苦心,维卿自当体谅。此事极为出奇,出奇必求制胜,对你我是寄予厚望的。”
在去越南之前,唐景嵩打算先见见左宗棠,听听他的意见。若能获左宗棠好感,将来有他向朝廷说话,对自己的仕途也是大有好处。于是他乘轮船先至南京,他怕左宗棠不见,还在手本中夹上一字条,特意说明此行的目的。
唐景嵩的手本递了进去,久久没有回应。因为他有二两银子给门房,所以门房很客气,邀他去门厅喝茶,劝道:“请唐大人耐心等等,今天胡大先生来见左大人,说话会久一些。您的手本既然已给了金老大,他没说不见,那就还有见的可能。”
唐景嵩心里急得不得了,但嘴上却还道:“有劳老哥哥了,我不着急。”
左宗棠此时确实在见胡雪岩,这次还是为了办电报一事。胡雪岩几个月前开始架设上海到南京的电报线,等线路、发报机等设备都到位后,没想到试发时竟不能成功,忙了十几天也无结果。后来有人提醒,说是不是电报器材有问题,他这才悄悄委托美国洋行派人来瞧,一查之后,果然是电报器材有问题,都是劣质不能用的。
这件事是胡雪岩私下里请怡和大班的亲戚办的,这时再找那个所谓亲戚却再也找不到了。他与怡和洋行老板私下相谈,洋行老板也大为吃惊,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亲戚。
胡雪岩大呼上当,几经曲折才算弄清楚,原来是有人在里面做了手脚,以重金收买了洋人,只要让胡雪岩办砸这事,洋人方面的损失有人加给两倍的赔偿。至于这人是谁,却又无从打探。
“肯定是盛杏荪。”胡雪岩在心里想,但他没任何凭据,所以也不敢说给左宗棠听。依左宗棠的脾气,如果他上一个奏折,朝廷再让胡雪岩拿出证据,那岂不是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所以他只能怪自己不长眼,让洋人给骗了。
“你这个精明之人也让洋人给骗了?”左宗棠有些奇怪。
“可不?玩了一辈子鹰,到了却让鹰啄了眼睛。”
“损失有多少?”
“损失倒不多,几万两银子的事。”
“那你是什么意思?依你的脾气这事非要争一争的。”左宗棠知道胡雪岩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算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件事上,职下不想再争了。职下已经想好了,除了原有的生意要维持外,不再向他处投资。明年职下要在生丝上与洋人一见高低,今年洋人已收不到生丝,明年职下再抻他们一抻,非要他们从职下这买不可。”
“你是要和洋人斗法了?如果最后洋人屈服,都来向你买生丝,你的赚头一定大得很。”左宗棠对胡雪岩此举的意图甚为明了。
“也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洋人已在上海、杭州建了四个机器剿丝厂。听人说一台机器就能顶一百个人土法剿丝,一个机器剿丝厂,就有十几台机器。大人请想,这些机器厂一开,那要有多少家小作坊要倒闭,有多少人生活无着落了?而且如果这四家赚了钱,洋人定会一窝蜂似的来投资,机器剿丝、机器织绸织缎,那时江南的农家无论养蚕还是纺织,都要一律破产。什么苏绣、杭绣、宁绸都被洋人挤掉了。”
“不过,只凭你的力量,怕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当然不能单靠职下,几家丝茧大户职下也都通了气,到时一起对付洋人。这种法子,洋人叫商战。沪上有个叫郑观应的写了一本书,名叫《盛世危言》,他有一个说法,国家要富强,要善于与洋人打商战。大人知道职下是不读书之人,这些都是朋友看了告诉职下的。据他说,洋人国家富强,根本上是他们国家重商,像打仗一样全力以赴发展商业,所以像英吉利这些国家虽然国土面积不大,但他们把生意做到了世界各国,赚到了大笔银子,反过来再武装他们的军队,为商人提供保护。”
“哦,这个说法倒是很新鲜,你到时把这本书也拿来让我看看。”听左宗棠的语气,他的确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好,职下一定上心。比如四十年前林文忠公在虎门销烟,烧掉的不过是英国鸦片的九牛一毛,可他们派来了军舰,不惜用战争来维护他们商人的利益。可在我们大清,不要说商人在国外吃了亏,就是在自己的国土上要办成一件事,那该有多难!士农工商,商人是排在最末的。可在英吉利国,大商人被赏公爵的比比皆是。”
“就像你经商出了名,也可以赏红顶子,穿黄马褂。”左宗棠调侃道。
“那可不一样,职下的红顶子、黄马褂都是大帅您帮着弄来的,没有您哪有职下?”话说至此,胡雪岩以示不敢忘本,“职下还听说东洋的日本拿钱办企业,那些企业开始赚钱的时候就交给商人们去办,日本人是在拼命的学西洋人,他们也要打商战。”
说起日本,左宗棠向来是一副轻蔑神态:“小小倭寇,无论它打什么战都难成气候。不过大清如果多一些像你这样的巨商,办起事来确实容易些。从前西征,几十万两银子只要说一声你就备好了。如果有十个你,我发一句话,就是买几艘兵船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何惧他法国、日本?雪翁,依我看中法必有一战,到时我要到前线督师去,那时我要粮要饷,还需要你来帮忙。”
胡雪岩慨声应诺:“职下愿为大帅效劳,到时只要大帅说一声,职下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大帅筹齐。”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左宗棠欣然点头。
见他们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金老大递上唐景嵩的手本。
“一个六品主事见我干什么?”
金老大把夹在里面的字条递给左宗棠道:“这个人是要见刘永福的,大帅不是说应该支持刘永福抗法吗?”
“不错,我在折子中也是如此说。莫不是朝廷依了我的奏议,特意选拔的人才?叫他进来!”
胡雪岩拱手道:“大帅有公事,职下就告退了。”
“你什么时候走?到时我请你吃饭。”
“大约还要两三天,处理完电报之事就走,到时一定来向大帅辞行。”说罢,胡雪岩作揖离开。
这时唐景嵩已经进门,一见面就行跪拜礼。左宗棠也不客气,等他站起来才问道:“你这是要去见刘永福?是不是朝廷看了我的折子,特意派你去的?”
唐景嵩虽然紧张,但人还算机灵,他并不正面回答,而是道:“谁都知道大人是百战百胜的将军,从来不向洋人低头。刘永福所部屡创法夷,正可为朝廷所用。卑职愿为朝廷效力,临行前特来向大人请教。”
左宗棠侃侃而谈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总算说到了刘永福:“你见到他后告诉他,好好打,打出了名堂保顶戴保花翎,本部堂将不遗余力。”
金老大看时候不早了,高叫了一声:“大帅请喝茶喽!”
唐景嵩只好告辞。退到门边时,左宗棠叫住他道:“你告诉刘永福,他只要实心抗法,不管朝廷如何,到时本部堂一定会支持他,我那一年两万两的养廉银都给他赏了娃子们。”
唐景嵩复又行礼,表示一定将他的美意当面告诉刘永福。告辞出门,他觉得不虚此行,朝廷虽没有明确态度,但左大人有如此表态,到时自己也不至于一厢情愿许空诺。
唐景嵩先是乘船到了上海,然后再去广东带上了他的一个远亲唐镜沅作帮手。唐镜沅现在广东,从前曾在越南做过生意,多次在黑旗军的防地购买山货,而且能说越南话。
两人乘船到了顺化,唐景嵩期望能够见到越南国王,听听他的真实想法。但越南国王以唐景嵩没有正式行文而拒绝接见,只派协办大学士阮文祥与他会谈。
两人谈来谈去,唐景嵩总算摸透越方的心态——抗法吧,自知力有不逮;不抗吧,又心有不甘。他们对刘永福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既希望用他来牵制法国,但又怕法国报复。
要想说动越南国王坚定抗法,唐景嵩自知不可能,所以他不在顺化空耗时光,直接起程去见刘永福。
那时越南的局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大清按照《李宝协议》,下令进入越南北圻的滇桂军队后撤,可法军却迟迟没有动静。元旦后,法国政局生变,极力主张拓展殖民地的茹费里第二次出任总理,外交部长也由向来轻视大清的沙梅拉库担任。新任交趾支那总督干脆拿出一个将越南北圻置入法国保护下的计划,要求向越南增兵四千人,并要求在增援部队到来前,李维业要占领红河三角洲一带五六个据点,如果遭到越南拒绝,就命令部队占领顺化,直到签约为止。
作为此次重大行动的先声,李维业首先占领了北圻重镇南定。虽然越南并不知法国的计划,但从占领南定的这一行动中已感到巨大压力,所以赶忙请刘永福商议军情。
但刘永福此时却有很多忧虑,因为越南朝廷战和不定,急则用他,缓则远之。打仗他不怕,怕的就是朝廷这种做法。如果法国真的大兵压境,那时越南朝廷也许会立即转向,与法军一起来对付他,那时他将何去何从?
他曾数次向清军及云贵总督致信,表示愿回国效力,却杳无音讯。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重走十五年前据山为寇的老路,可过了十五年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他如何能够甘心?所以这些天刘永福的心情彷徨,异常烦恼。
就在这时,唐镜沅突然来到保胜,并且带来了唐景嵩的亲笔信,称他是奉朝廷之命来商议抗法大计。刘永福与唐镜沅从前就认识,虽未深交,但也算得上朋友,由他来送信自然值得信赖。他欣喜万分,立即写信列出了自己的履历及所有弁勇名册,并派得力部将吴凤典、杨著恩跟着唐镜沅去见唐景嵩,他自己随后拜访。
唐景嵩此前还颇有担忧,因为此前并没有朝廷命官到越南来见过刘永福,没想到他的信恭谨诚恳,因此一切顾虑都成多余的了。
数日后刘永福到达越南山西,到驿馆拜见唐景嵩,他一进门就磕头,口称给信使请安。唐景嵩立即请他起来,口称“渊亭兄”。刘永福字渊亭,这一声称呼,竟令他热泪盈眶。
唐景嵩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令法人头疼的同胞,只见他个头高瘦,双目炯炯,最为与众不同的是他颧骨高,当天,唐景嵩便在日记中记到“状若猿獐”,英雄多奇相。两人初次相见,竟是一见如故,稍作寒暄,唐景嵩即直入主题问道:“不知越南君臣到底待足下如何?”
刘永福在越南虽然做了三宣副提督,但终归不能得到越南君臣的完全信任。有嫉妒其才能者,有视之为匪者,亲法的官员则恨不得立即驱他出境。
“越南官员中,只有兴化总督黄大人厚待末将,历次擢升也全靠黄大人。其余之人实在不好说,嫉我恨我者都有。”
“渊亭兄,恕我直言,你少年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以渊亭兄之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图。”唐景嵩为刘永福可惜。
“维公所言极是。”唐景嵩字维卿,所以刘永福如此称呼,“末将少年被逼无奈,实在走投无路。如今又到进退两难之境地,还请维公指点。”
“指点谈不上,我还要先问一句,不知渊亭兄是如何打算的?”
说到打算,刘永福不禁长叹一口气道:“实在没有切实的打算。云南布政使唐大人曾写信给末将,建议末将固守保胜,不要妄动。法人如来进攻,就跟他们打一仗,不胜就退入云南。部将中则有人建议退到越北深山,此地猛兽出没,聊为安身立命之地。”
“依我看来,退入深山实为下策。渊亭兄好不容易有今日之局面,若不能乘势有所作为,再隐没深山之中,那就实在太可惜了。渊亭兄乃大丈夫,应当堂堂正正,赫赫炎炎。雌伏一隅之地,无异于鼠窃之辈,堕前勋而败大名,你甘心吗?再者,既然保胜之地都不能保,那其他地方还能保吗?”唐景嵩这样分析道。
“末将居越南十余年,虽然越南官府待我一般,也难有推心置腹之人,然末将据其地有年,食其禄有年,且越南国王予末将官爵,末将实不忍悄然隐匿。”刘永福垂头丧气,表示的确如此。
“所以此为下策。至于唐藩台所说,请渊亭兄株守保胜,待法人进攻时方可一战,不胜则卷旗入滇,此只能为中策。功名者,有功而有名,足下坐视国难,则无功无名,谁还重视你?事败而投大清,恐怕大清也未必接受吧?现在唐藩台答应庇护,将来能不能践诺不去说,但他总不能一辈子在云南做官吧?他走后又有谁来庇护你呢?”唐景嵩又道。
“是啊!末将真是进退两难。”刘永福一脸茫然。
“不,渊亭兄只能进,不能退。这就是我为你谋的上策,不知渊亭兄可愿听我一言?”唐景嵩双目炯炯地盯着刘永福。
听说有条上策,刘永福眼睛顿时亮起来,望着唐景嵩急切地问道:“请维公指教。”
“主动抗法!”唐景嵩做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手势,“如今法夷欺我大清,剪我藩属,神人共愤。大清不想因一隅而牵动天下,因而有意借域外豪杰卫我边疆。足下乃越官,若能提师攻击河内,战则声名鹊起,粮饷军备必有助者;若能一战胜之,使法人知难而退,渊亭兄则有存越南捍边疆之功!倘若不胜,四海九州皆知有刘永福,谁肯不容?立名保身,无逾如此。念一身,念子孙,念越南,念大清,诸念并为一念,无外乎杀敌而已。杀敌乃有进路,不杀敌并无退路,所以主动抗法是上上之策!”
“维公言之有理,末将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如今末将势单力薄,即使小有胜利,如何能扶大厦之将倾?”刘永福有些踌躇。
“可如果渊亭兄蜗居保胜,坐视法人吞噬越南,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而且法人已与渊亭兄势不两立,吞并了越南,岂有不攻保胜之理?所以你不攻敌,敌早晚要攻你;你坐视法人吞并全越,已是有过,清越都难有你立足之地。现在若能主动击敌,便有保越卫边之功,无论胜败,都是人人敬仰的义士、忠臣。总之,渊亭兄主动抗法,胜自然是胜,败亦是胜!而只求自保,败自不必说,待越南亡国后,被逼无奈再战,偶有小胜,亦不见好于清越,是虽胜犹败。何况现在法国已再次增兵,磨刀霍霍,一再逼迫越南驱逐渊亭兄,就是你不愿战,也无法避战吧?如今既然越南君臣都希望你能挺身抗法,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备!”
刘永福也不得不佩服唐景嵩说得确实有道理,他道:“维公所言极是,待末将回去与部将商议,尽早给您回话。”
过了几天,刘永福那边仍然没有回话,唐景嵩沉不住气了,在唐镜沅的陪同下,他亲去保胜回拜刘永福。刘永福在保胜经营十余年,成效不错,境内与别处相比,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一路之上,重要关口都有黑旗军设卡防守,一听是朝廷使臣来见刘永福,无不恭敬有加。
原来保胜并无城池,刘永福在此筑起二余里小城,他的家和黑旗军大营就设在城内,城外建有五座炮楼。除在保胜设卡收税外,又在其下游保河、屯鹤、壮支和上游程舍、家喻等地设支关,对来往商旅收税,作为黑旗军粮饷的主要来源。刘永福治军向来严格,所以保胜一带井然有序。
唐景嵩亲自到访的消息已由黑旗军士兵前往报告,所以刘永福一直迎出城来。他大约已向人请教,所以将唐景嵩视为钦差,跪请圣安。唐景嵩的身份比较特殊,说不是钦差吧,但他的确是朝廷默许前来的;但要说是钦差吧,但并无明确旨意,如果以钦差自居,便有欺君之罪。好在黑旗军中并无精通礼仪者,而且并无官员在场,所以他的担忧稍纵即逝,连忙趋前几步扶起刘永福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实在想念渊亭兄,所以不请自来了。”
“维公来得正好,末将正要派人去请呢!前些天听公一席话,末将茅塞顿开,只是部将尚有疑虑,维公前来正好可以说服众弟兄。”
唐景嵩听刘永福此言,心里不免焦虑,但并不形于颜色,只道:“渊亭在黑旗军中一呼百应,何须我多言?”
“请维公进城详谈。”刘永福闻言也没回答,只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于是两人便携手进城了。
三宣提督府是一个三进的大院子,院墙高厚,形制如城。第一进乃是议公事的地方,正堂叫“忠义堂”,透着绿林气息。刘永福的手下大将已经都到大堂等候,他一一向唐景嵩介绍。
“维公的道理末将是明白了,但末将是粗人,跟弟兄们讲不清,今天恳请维公向弟兄们讲清楚。”
刘永福的这帮手下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唐景嵩只好将上中下三策逐一给大家分析。其实,他们跟随刘永福多年,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他们向来少有异议。只是刘永福觉得事关重大,特意让唐景嵩再把道理讲讲,并无推卸之意。因此唐景嵩在讲的时候,众人已是频频点头。到了最后,他突然想起忘了一件大事,把去见左宗棠的事竟然给忘了。
“前些天与刘军门相谈,一见如故,一高兴竟把一件大事给忘了。诸位可听说过左季高大帅吗?”
季高是左宗棠的字,这些久在越南的汉人并不清楚,所以唐景嵩又补充道:“就是在西北打跑阿古柏、收复新疆的左大人。”
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他们对左宗棠的名字并不陌生。这里的商人多年来穿梭于云南、河内、香港之间,消息非常灵通。有一阵子那些商人总是说起西北,说起左宗棠,刘永福还记得他们说起左宗棠的神情,常常是一拍大腿道:“呵,这个人敢说敢做,圣旨也敢违,曾大人也敢骂。他带着子弟兵收回了新疆,英国人夸他,俄国人也怕他。”现在,大家又从唐景嵩的嘴里听说左宗棠,所以倍感亲切。
“莫非维公认识左老大人?”大家惊奇地问道。
“岂止认识!”见大家如此神往,唐景嵩信心大增,“你们都知道我到越南来是受了朝命,可你们并不知道朝廷为什么突然要派人来。”
“为什么?”大家都瞪大眼睛,急于知道究竟。
“原因就是左大人向朝廷上了奏折,盛赞刘军门为忠义之士,说只要刘军门实心抗法,足可寒法人之胆。恰巧我也毛遂自荐,希望来见刘军门,所以朝廷这才派我来。”
“左大人真知道末将?”刘永福非常激动,有些不敢相信。
“岂止知道,临行前我特意去了一趟南京——现在左大人已坐镇两江,他对我说,你见了刘永福,告诉他,好好打,打出了名堂保顶戴保花翎,本部堂将不遗余力。我告辞的时候,他还特意对我说——刘永福缺的不是勇气,是粮饷弹药。你告诉他,到时候无论朝廷如何,只要他肯打法国人,我拿出自己的养廉银去犒赏娃子们。”
唐景嵩正说得高兴,刘永福却突然放声大哭,这下可把他吓了一跳。前营管带黄守忠道:“大人,刘将军是心里高兴。您不知道,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左大人。”
“维公,让你见笑了。只要有左大人这句话,末将就是肝脑涂地,也死而无憾。”刘永福此时也擦干了眼泪,说着又望着他的部将们道,“弟兄们,我决定豁出这颗人头去打法国人,你们呢?”
“属下都无二话,将军怎么说,属下怎么做!”
“好!”刘永福一挥手道,“三天后祭旗出征,消灭河内李维业!让他做第二个安邺!”
“对,让他当第二个安邺!”
安邺是十年前的法军统帅,带着三四十人出城攻打黑旗军,结果在纸桥被黑旗军打死。
大计已定,刘永福设宴款待唐景嵩。唐景嵩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所以十分高兴。酒菜摆好,刘永福面前却只摆了一个窝窝头,连筷子也未放。唐景嵩不解,还是黄守忠解释道:“唐大人有所不知,今天是刘将军母亲的忌辰。”
刘永福在保胜一切安定下来后,常念及父母辛劳一生,却不曾享半天清福,心中常以为憾事。每到父母忌辰,他便只吃这种黑窝窝头,而且守着父母灵牌,彻夜不眠。
“唐大人有所不知,末将小时候家境极为贫寒,母亲生下我来就没有奶水,就是嚼了这种窝窝头喂我,母亲一边喂,一边哭,不为自己,只为自己儿子命苦。如今我们都已为人父母,都体味到了爱子之心,每思至此,就体会到了母亲当时的心情,末将便越加想念父母,唯有吃这窝窝头心里才好受些。”
“孝门出忠臣,渊亭兄孝悌如此,我没找错人。”唐景嵩感叹不已,接着他端起酒杯道,“诸位兄弟,第一杯酒,我们敬刘军门母亲大人在天之灵。”
这顿酒实在是罕见,主人拿窝窝头当菜肴,但大家一样喝得痛快豪爽,结果真的是一醉方休。
唐景嵩醒过来时,太阳已落山了。下人见他醒了,侍候完他嗽了口道:“刘爷说,唐大人醒了,就请到他的书房去。”
唐景嵩进了第三进院子,下人把他带进西跨院。刘永福迎出门来道:“维公醒了?”
“渊亭兄真是海量,竟然把我灌醉了。”
刘永福拱手道:“得罪得罪,末将哪里是海量,我们一人一杯,维公算算那是多少?”
两人携手进屋,说是书房,其实是间密室。刘永福铺开地图,给唐景嵩讲他攻打河内的计划。
法人的枪炮厉害,要一对一对阵,这仗没有胜的可能。尤其如今法人在河内城中,如果硬去攻城,无疑是以卵击石。所以,只能把李维业引出城来。但怎样把李维业引出城来呢?刘永福打算用激将法,唐景嵩一听也连连称妙。
三天后,黑旗军大张旗鼓,誓师出征,一直开到河内城西北十余里的怀德城。刘永福把行辕设在这里,然后派兵攻打河内城。因为黑旗军没有攻城重炮,所以只是抬着木梯向城墙冲一冲,法军枪炮一响就退回来。如此这样连攻了三天。
李维业已接到交趾支那总督的密信,说有两千援军正在赶来,所以让他坚守勿出。所以任凭黑旗军在城外叫骂,他就是不肯出战。黑旗军见骂阵不奏效,于是展开了第二招。他们趁着夜色,把挑衅李维业的檄文贴满了河内四门。
檄文是为了激怒李维业,所以怎么难听就怎么说——
雄威大将军兼署三宣提督刘,为悬示决战事,照你法匪,素称巨寇,为国所耻。每到他国,假称传道,实则蛊惑村愚,淫欲纵横。借名通商,实则阴谋土地。行则譬如禽兽,心则竟似虎狼。自抵越南,陷城戕官,罪难了发,占关夺税,恶不胜诛。以致民不聊生,国几穷窘,神民共怒,天地难容。
本将军奉命讨贼,三军云集,枪炮如林,直讨尔鬼祟,扫清丑类。第国家之大事,不忍以河内而作战场,唯恐波及于商民,为此先行悬示。尔法匪既称本领,率乌合之众,与我虎旅之师在怀德府属旷野之地以作战场,两军相对,以决雌雄。
倘尔畏惧不来,即宜自斩尔等统辖之首递来献纳,退还各处城池,本将军好生之德,留你蚊虫。倘若迟疑不决,一旦兵临城下,寸草不留,祸福尤关,死生在即,尔等熟思之。切切特示!
李维业看了这份檄文气得火冒三丈,不过副司令韦医提醒他,这只不过是刘永福的诡计,让他千万不要上当,而是耐心等待援军到来。
见李维业依然不上当,刘永福便令人连夜进攻城外的教堂。自从第一次占领河内后,法人就在城外修了一座教堂,又在教堂附近修了碉堡,驻兵保护。教堂外又筑了三道竹栅,作为辅助防守。
刘永福派黄守忠率五百名士兵向教堂发起进攻,接连攻破了三道竹栅。法军全部撤到碉堡之中,依托碉堡向外放枪。黑旗军勉强冲到碉堡前,无奈碉堡木门厚重坚实,根本攻不破。最后,黑旗军放火焚掉了教堂,天明前就撤走。清点人数,黑旗军战死了十几人。而法人除了被打死两名士兵外,并无其他损失。
不过,这下可把李维业彻底激怒了,任凭别人怎么劝说他也听不进去:“刘匪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快枪很少,更无火炮,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安邺被杀实在是笑话,这帮无赖根本不值得我一击。至于战书也不过是清人吹牛,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到怀德找不到他。”
于是,李维业亲自率海军陆战队两个连及炮兵、勤杂人员四百余人出发了。刘永福探知消息,命令右营管带杨著恩带兵三百在纸桥桥头设伏,吴凤典率左营埋伏在路左为奇兵,黄守忠率前营扼守大路迎敌为正兵,他率亲兵等营接应。
刚刚设伏完毕,李维业已率部赶到对岸。他令炮兵作火力侦察。按刘永福的吩咐,伏兵静伏不动。李维业又细细观察后,也没有发现黑旗军的踪迹,因此命令部队过桥。副司令韦医带领骑兵走到桥中,黑旗军伏兵枪炮齐施,韦医和几名骑兵应声落马,法军队伍顿时混乱起来。李维业见势不妙,赶紧到前面指挥反击,法军很快又镇定下来。
法军不愧训练有素,在狭小的桥面上竟然很快把黑旗军的火力压了下去,杨著恩指挥所部仓皇后退。李维业命令全军迅速过桥,在开阔地上迅速列开阵势,枪炮轰鸣,黑旗军士卒纷纷倒地。李维业也指挥法军追出一段,但谁也没想到躺在地上的黑旗军士卒突然纷纷跃身而起。原来他们多半未被击中,而是躺在地上装死。这时法军已经近前,黑旗军的大刀长矛派上了用场,双方混战在一起。
激战中,杨著恩先是双股中弹倒下,不过仍坐在地上继续指挥作战,开枪射击敌兵。后来他的右腕又中弹骨折,不能开枪,他咬紧牙关,改用左手开枪杀敌。李维业远远看到杨著恩倒在地上依然从容射击,非一般士兵可比,而且他手指上戴有戒指,因此断定他是名军官,于是指挥数名士兵向杨著恩齐射,杨著恩胸中数弹而死。
此时左路伏兵及刘永福率军刚好赶到,纷纷向法军射击。法军没想到黑旗军的快枪也不少,大为慌乱,李维业再次走到阵前,想借此稳定士兵的情绪,不料被流弹击中头颅,当场毙命。
统帅战死,法军士兵不敢再战,丢下伤兵纷纷后退。刘永福见黑旗军伤亡也很重,命令各军收队回德胜。
法军一口气逃回河内,紧闭四门不出。因为当天天热,口渴难忍,不少士兵在小河中灌了一肚子凉水解渴,结果水太凉,又因为不干净,所以回城后数十人腹泻不止,又死掉了六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