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亲王刚主政,李鸿章就给他写信,告诉他法国人又有和谈之意。原来,天津海关税务司的德国人德璀琳调任粤海关税务司,乘轮船上任,路过香港时遇到了他的老朋友,法国“伏尔泰”舰长福禄诺。
福禄诺虽只是一舰之长,但与法国远征军司令孤拔是同乡兼好友,对法国政府的意图也十分清楚。那时候法国正忙着与英国争夺对埃及的控制权,暂时无力扩大战争,所以希望通过谈判来达到他们的要求。他告诉德璀琳,法国虽取得了巨大胜利,但愿意与清国和谈。
这消息让德璀琳大感兴趣,因为德国政府也希望能在清法交涉中起主导作用,而不是总让英国人赫德出尽风头。所以他道:“如今清国明了世界大势的只有天津的李中堂,也只有他能全心全意促成和局。我与李中堂私交甚好,你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为传递。”
福禄诺也很希望自己能在谈判桌上为法国出力,所以两人一拍即合。当晚,福禄诺便给李鸿章写了一封信,德璀琳则推迟上任,立即返回天津将这封信交给了李鸿章。
福禄诺在信中道——越南局势已经不可逆转,法国既将为清国南边之强邻,清国宜与之订立通商章程;如果现在和谈,法国将会在拟订约章措辞中,保全清国体面,不致使清国失掉天朝应有的威严;法国军政界都打算向清国索偿兵费,如果清国实心敦睦,法国亦可相让。否则,法国在月内就调集十余艘军舰到清国来,占据沿海以为质押,到时候索兵费割地方都在所难免。
李鸿章将此信照录了一份给醇亲王,并表明了他的态度:现在清法和谈,失去的仅是越南这个藩属国,兵费可免,边界可商;而如果打下去,恐怕本土尤其沿海难以安靖,那时想不赔兵费都难。与其兵连祸结,日久不解,待饷源匮绝,兵心、民心摇动时做打算,倒不如随机因应,早图收束有裨全局。
次日,军机们就奏报了法国人欲和的事情,世铎对此表示应该增派兵马到边境去。
慈禧问道:“现在法国人表示要和谈,我们却大增兵马,怎么向别人解释呢?而且现在北圻的官军已溃不成军,增调兵马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赶到,这个时候法国人再进攻的话,那我们该怎么办?”
世铎并没有主见,于是说道:“那就让法国人到天津来谈。”
“官军丢了那么大的面子,朝野上下都嚷着要战,现在坐下来和谈,怎么向朝野交代?”慈禧反问道。
的确没法交代。不但世铎,其他军机也一时哑口无言。
慈禧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大家跪安散朝。回到军机处,一帮人唉声叹气,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也无从把握。世铎当领班军机首次议大政,结果就这样没头没脑,他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孙毓汶建议道:“此事还是要与醇亲王商议为妥。”
大家均已为然,于是前往醇王府。门房认得众位新贵:“众位不巧得很,七爷刚走,太后召见。”
众人只好再回军机处。
醇亲王一到宫中,慈禧便责问道:“老七,你们是怎么议政的?一众人拿不出个明白的章程。”
慈禧这话很宽泛,军机们回奏的事情有好几件,不知是哪件没有一个明白章程。但因为最近贵阳有一件教案十分棘手,醇亲王只好猜测着道:“这几年教案日多,原因是教民挟洋自重……”
慈禧打断他的话道:“我让你帮军机们拿主意,事大事小、轻重缓急你也分不出?我说的是法国人求和的事!”
醇亲王只恨自己没头脑,昨天一夜睡不好,就是为和战大计,怎么进了宫全忘掉了?有这一问,他头上汗就下来了。
“世铎一会儿说要增兵,一会儿说要让法国人到天津来谈。战有战的办法,和有和的办法,他们是战和都没办法,你到底是什么主意?这样大一件事,他们该不会没与你商量吧?”
“商量了,臣昨晚一夜没睡,一直在想。”
“是吗?那你想出了什么主意?给我个干脆话。”
干脆话,那就是要么战,要么和。虽然没有最后拿定主意,但醇亲王脱口而出:“战!”
“噢,那你说说,为什么战?怎么战?”
为什么战,理由有得是,可怎么战却有点麻烦。醇亲王被逼到墙角,不得不说出他的见识:“北圻那边,朝廷需严令官军坚守阵地,不可再失一寸。沿海各省要在要紧处挖掘地沟,一旦洋人来犯,勇兵都躲进沟中,待洋人登陆后与之短兵相接,这样洋人的巨炮洋枪都没有用了。”这个办法,是前些时候他与张佩纶、孙毓汶等人商议时想出来的。
慈禧听醇亲王说完,并不去评价,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道:“老七,你是不是以为老六是因为太过软弱,总是向洋人让步而被撤了差,所以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味强硬?告诉你,撤老六的差并不是因为他总立足一个和字。国家之间,是战是和,并无定规,也无高下之分。当战不战,一再退让,让洋人得寸进尺,丢城失地,当然难辞其咎!可如果明明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却一味要打,结果真像李鸿章所说,弄的兵连祸结,更生变乱,那也是罪不容诛!”
这位醇王爷,别看有时意气用事,甚至有些鲁莽,但在慈禧面前却真是诚惶诚恐,不像老六那样事事都有自己的主张,这也正是慈禧要用他的原因。要论才具,老七的确不如老六,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事,又要一个人才能卓著,又要他俯首帖耳,这办不到。既然好驾驭,就要容忍他的平庸。
慈禧看到醇亲王肩膀抖了一下,额上的汗珠滚下一串,所以缓和了语气道:“老七,你从前当闲散亲王,说话做事由着自己的性子,要打要杀凭自己的好恶都行,可如今你是事实的上军机首辅,说话做事就要从全局着眼,不仅要考虑你心里的感受,更要考虑朝廷的难处。”
“来人,赐七爷座!”慈禧打一巴掌后再给了个枣子,“不是我说你,要论才具,你不及老六,可要论忠心,老六不及你。才能固然重要,可忠心更重要,一个人再有才能,但他自以为是,不听节制,那留他何用?既然用了你,那你就要尽心尽力,我的眼睛是亮的,大家的眼睛也是亮的。有天大的难事,咱们叔嫂商量着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这番话好比一双温柔的手抚过醇亲王的心胸,他匍匐在地,连连磕头道:“奴才愚钝,蒙太后天恩,有幸为朝廷办差,奴才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鞠躬尽瘁是应当的,死而后已的话就不要说了,不吉利。老七,你觉得李鸿章的意见如何?”
太后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那就是要和。
“李鸿章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从前奴才只从个人感受行事,现在太后把担子放在奴才的肩上,奴才才知道世事艰难,也就对李鸿章的苦心更有体会。奴才以为可以让李鸿章与法国人谈,但谈之前要给李鸿章几条规定,谈归谈,不能超出这些规定。”醇亲王道。
“这才是公忠体国。”慈禧称赞道,“是要给李鸿章几条规矩,这是大事,要让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
这就是要组织廷议。慈禧的意思是要将李鸿章的电报和福禄诺的条件交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科道、翰詹官员一起来讨论。
“和有和的办法,也要有和不成的准备。一旦谈不成,那就难免要战。所以要简任敢战、能战、知兵的人去备战督战。”
“敢战、能战、知兵,左宗棠算一个,他现在两江,不能动;彭玉麟算一个,他已去广州督战;李鸿章也是知兵的,但北洋离不开他;潘鼎新是李鸿章的旧部,也是能打仗的,已接任广西巡抚;原来广西提督冯子材,打过长毛和捻子,也是能打仗的,可他病还没好……”醇亲王一边想一边道,但这些真正知兵的大员,都已各司其职,“对了,还有一个人,也是李鸿章的旧部,从前就是一员悍将,现居家养疾,就是刘铭传。”
“刘铭传是能打仗,到时朝廷要用他的。”慈禧若有所思,“老七,你不能只盯着这些老人。比如张佩纶对法越兵事多有建言,也是知兵的。还有吴大澂、陈宝琛,他们也都曾上折言兵,而且头头是道。说到敢战更没问题,他们向来是主战的。”
慈禧想到的是这几个人,醇亲王感到有些意外,如果让这些人带兵,他不无担忧:“他们都是书生,从来没真刀真枪打过仗。”
“谁说书生不能打仗?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这些人不都是书生带兵吗?没人生来会带兵,能打仗那也是锻炼出来的。”慈禧边踱步边说她的意思,“朝廷要廷议和谈,难免有人要大发议论,如今我们把知兵敢战的人起用起来,也显示朝廷战和两手准备的意思,朝廷也不是一意要和,也有和不成就打的意思。”
醇亲王不由得佩服太后的英明,她把平时主战最坚决的清流干将派去带兵了,大家自然不能再指责朝廷软弱了。
“我的意思,张佩纶就去会办福建海疆事务,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务,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务,都准他们专折奏事。旨意今天就明发,廷议后天就举行,尽早给李鸿章一个准话。”
两天后廷议如期举行,争论自然十分激烈。但现在是法国主动求和,泱泱中华,自然不能连和的机会也不给洋人,而且和战操于我手,洋人若无诚意求和,那就战场上见,朝廷已把知兵敢战的大员派到福建和南北洋去了。有了这样几条理由,争论再激烈,最后还是同意和谈的意见占了上风,大家讨论出了几条规定。
李鸿章得到朝廷的指示,立即给德璀琳发报,告诉他朝廷已经批准讲和,请福总兵到天津来。福禄诺闻讯后很快回电,表示可以北上和谈,但应本国政府要求,清国必须撤换驻英法大使曾纪泽。因为他在外交上对法国寸步不让,而且他熟悉国际法,常常把法国外交官驳得无话可说,让法国大感头痛。
接到福禄诺的要求,盛宣怀献议道:“把主战的声音压制下去,和谈才能有个结果,不然中堂煞费苦心谈成的和局也容易被人搅了。现在地方上主战最力的就是左大人,中堂可以请朝廷调回左大人,就像当初曾劼刚在俄罗斯谈判,左大人也是在那里嚷着要打要杀,朝廷只好把他召回京。既然福禄诺要求撤换曾纪泽,那不妨也借法国人的口把左大人召回京来,到了京中,他两手空空,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鸿章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要借法国人的口达到目的恐怕很难,必须另想主意。他关起门来仔细想想,很快主意也就有了。于是李鸿章给醇亲王写一封亲笔信,请他说动太后召左宗棠回京。他的意思是知兵大员回京,表明朝廷一旦和谈不成有决战的信心,法国人有所顾忌,反倒容易和解。
到了第三天,醇亲王回信,说太后已经同意,召左宗棠回京,让在籍养病的曾国荃署理两江总督。李鸿章这下放心了,发电邀请福禄诺到天津来。
曾国荃奉旨署理两江总督,按朝例到江宁来拜见左宗棠。左宗棠情绪很不好,法国人在北圻大举进攻,官军连吃败仗,纷纷溃散,只有镇南关、谅山一带还有王德榜的人在驻守。
“老九,法国有一两万人,王朗青势单力薄,没有援军怎么成?所以我挑选了几名能战的旧部,要他们各自募勇,准备去镇南关支援。谁料朝廷有旨,说正在与法人和谈,不准我募勇,这恐怕又是李少荃的主张。他这个人就知道和,就知道在洋人面前低声下气。孰不知磕头磕不来和平,你没有战的本钱,也就没有和的本钱。你只一味赔笑脸,就连对手也瞧不起你。”左宗棠连连摇头叹息。
曾国荃劝道:“你被内召回京是太后和醇亲王的意思,哪能是少荃说要你回就让你回的?朝廷也是要做和战两手准备的,调你回京,就是为了以备顾问,做好战的准备。再说,你回京也未必是坏事。”
“此话怎讲?”
“如今朝中掌总的是醇亲王,醇亲王向来都是主战的,对你很尊重,你回京去天天见他,不愁他不采纳你的主张,岂不比在两江隔着几千里要强?”
“不错,你说得有理。我已做过一回京官,没意思得很,所以不想回去。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京中已不同从前,让我回京那就回吧。只是将来我一力主战,少不得在军饷上犯愁,那时候你在两江,无论如何要帮衬一把。”
“你放心,我们都是战场上滚过来的人,知道闹饷的可怕,到时我自然全力支持。”曾国荃说得很诚恳。
曾国荃有这番表示,左宗棠稍可放心,于是起程进京,随员除了金老大等跟着他十几年的老侍从们,家属只让章怡陪同。
他五月二十日便到了京城,从崇文门到贤良寺一路上都挤满了人。
“左大人回来就好,应该教训教训法国人了。”大家都在议论。
到了贤良寺,门外车马盈街,要求拜访的手本名贴收了一大堆,他吩咐一概挡驾。晚上翁同龢来访,告诉他李鸿章已与福禄诺签定《中法简明条款》,并把条款全文用大字抄了一份给左宗棠。
第一款:清国南界毗连越南北圻,法国约明无论遇何机会并或有他人侵犯情事,均应保全助护;
第二款:清国约明将所驻北圻各防营即行调回边界;
第三款:法国既感清国和商之意,并敬李大臣力顾大局之诚,情愿不向清国索偿赔费。清国亦许以毗连越南北圻之边界所有法、越与内地货物,听凭运销,并约明日后遣其使臣议定详细商约税则,务须格外和衷,期于有益法国商务;
第四款:法国约明现与越南议定条约之内,决不插入伤碍清国威望体面字样,并将以前与越南所立各条约关涉清国体面者尽行销废;
第五款:此约既经彼此签押,两国即派全权大臣,限三月后悉照以上所定各节,会议详细条款。
左宗棠看罢条约,拍案而起,对翁同龢道:“这算哪门子和谈?完全是卖国!大清的属国,法国人说占就占了,我们还要撤回军队,还要允许通商。翁师傅,这是和谈吗?”
“谁说不是呢!英国人赫德说这个条约分明是告诉各国,谁能抢就抢,谁抢到手就算是谁的了。他还说这是大清给了法国一张空白支票,法国人在越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英国鬼子说的倒是一针见血。他不是与李鸿章关系密切,向来帮着李鸿章说话吗?这回怎么说了句实话?”左宗棠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次谈判是德国人德璀琳从中牵线,赫德没插上嘴,有些吃醋,所以才这样说。不过他说到了根本,现在京中反对的人很多,参李鸿章的折子有五十多本了。”
“现在这个条约就是明白告诉法国人,越南是他们的了,可我敢肯定法国人一定不会满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的东西不看紧,人家想拿就拿,既然能拿一个,为什么不拿俩?明天我见了醇王爷,要好好与他说说。” 第二天上午,醇亲王亲自到贤良寺来了,他对金老大道:“有旨意,快叫左大人来接。”
左宗棠听说醇王亲自来颁布旨意,连忙整肃衣冠,到院子里跪迎。醇亲王站到正房的台阶上,宣读上谕——
军机处本日奉上谕:左宗棠卓著勋绩,年逾七旬,着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加恩毋庸常川入值,遇有紧要事件,预备传问,并管理神机营事务。
宣完旨,醇亲王紧走几步,扶起左宗棠道:“太后见你刚刚到京,暂不召见,有事随时传问。今天特意让我来传旨,也有看望之意。”
两人已有两年不见,携手走进了客厅。互相寒暄之后,自然说起《中法简明条款》,醇亲王也是仰天长叹,连说世事艰难:“打又打不赢,和又和不好,京中舆情汹汹,都怪中枢太软弱,我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不见好。”
“王爷,和谈谈不好,是因为前线没打好。法国在北圻得手,自然会狮子大张口。”左宗棠总是从战字上着眼。
“谁说不是呢!前线没有胜算,就是眼前这个和局能保住也算勉强,毕竟没有割地赔款。”醇亲王着眼的还是和局。
“王爷,这个和局是保不住的。”左宗棠不相信法国会真心求和,“现在法国人看透了我们的心理,知道我们怕打仗,所以就虚言恫吓。打仗是一门学问,最重要的是气定,气定则一人可以胜千百,否则千百人将为一人所驱。”
“你说得有道理,可前线没有以一当十的将才。”醇亲王有苦难言。
“王爷千万不能失去信心,滇、桂官军我不敢说,目前北圻有两支军队是完全可依赖的。一是王德榜率领的恪靖镇边军,他是我的部将,修水利不含糊,打仗也不含糊。二是刘永福的黑旗军,不论别人怎么说,他能两次阵斩法酋,那就绝非等闲之辈。我派人给他送去两万军饷,送饷的人见过刘永福,他抗法意志决绝,而且所部英勇善战。只要粮饷充足,有他们就足以安定北圻。就是官军连连溃败,也不能就说他们不经打。桂军败下阵来,原因是多方面的,前线将帅不合是一个原因,武器落后也是一个原因。这些年来武器装备最好的是湘军、淮军和楚军,等把这些能征善战的湘楚健儿派上前线,绝对不会是现在的局面。”左宗棠对局势很乐观。
“你这样说,我心里多少有些安定了。只是条款已经签定,如果法国能够遵守,我们当然不能违约,这一点还请你体谅。”醇亲王说得很客气,意思是要左宗棠不要意气用事,务必帮助他维持和局。
左宗棠当然明白醇王的苦心,便问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条款中要我国军队即行调回边境,难道王爷打算这样做吗?”
“照约应当如此。”
“这没有道理。法国从南向北占了那么多地方,现在还占着山西、北宁、宣光等地,要撤军,他们也要撤,干吗只让我们撤,他们却按兵不动?最起码他们也要撤回河内吧?”
“是没有道理,要是我们就这样撤回也太向法人示弱了。”醇亲王说到这也十分苦恼,“无奈我们打了败仗,正如你所说的,打不好也就和不好。”
“依我看,军队不能撤。条款说三个月后再商讨细节,那撤不撤军当然也应在那时候商讨,现在不撤也不为违约。再说,这个边境的说法也很笼统,回到中国境内算边境,在边境边上,比如谅山、镇南关这些地方也算边境,又何必撤呢?”
醇亲王听了这个说法很高兴,道:“对,你说得对!现在撤军,太向法人示弱了。”
左宗棠想借机再劝醇亲王转到主战的立场上来,于是又道:“王爷,就是完全按这个条约答应法国人的要求,也不过是剜肉补疮,只能暂救目前之急。法国必然要得陇望蜀,舐糠及米。对法国早晚得打一仗,胜固当战,败亦当战。”
“能先顾得了当前就顾当前吧。你好好休息,得空我再来拜访。”醇亲王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说完就告辞了。
送走醇亲王,左宗棠对章怡大发议论,批评他没了从前的锐气:“这样的条款醇亲王竟也要维持,真是不可思议,要在从前,他早就吹胡子瞪眼了。”
“老爷,你没看出来吗?七爷也有难言之隐。”章怡却另有见地。
“这话怎么说?”左宗棠认为醇亲王现在一手抓军机处,一手抓总理衙门,内政外交都在他手上,正是按自己的意思一展身手的时候。
“老爷,任意而为哪能这么容易?我都看出来了,醇亲王还是从前的醇亲王,心里是想打一仗的。您说到前线有两支军队可用,他双眼忽的一亮,可后来说到要维持和谈的时候,他也委屈得很。”
左宗棠“咦”了一声道:“我们两人说话,我怎么没看出来?”
“您当然看不出来了,您在那里只是呼哧喘粗气,哪能注意到醇亲王的脸色。”章怡开了个玩笑,“再说老爷您的眼睛不是不好嘛,字要写得核桃大才能认得清,王爷眼睛一亮这样的细节您当然看不见了。”
“有道理,除非王爷的眼睛比牛眼大,我才能看得清。”左宗棠也开了一句玩笑。
“老爷,您这是大不敬了不是?”
“呵呵!对七爷,我心里还是尊重的。你说他委屈,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给他委屈受呢?”
“老爷不是说出来了吗?万人之上不假,可还有一人之下。”章怡点到为止。
“哦,你是说,要和的意思是……”
左宗棠刚要说出来,就被章怡打断了:“我也只是猜想。老爷您想打仗,也不要这样天天挂在嘴上,见谁都忍不住要拍桌子,好像就您关心朝廷。”她说话比从前更大胆,而且左宗棠把章怡带到京城来,就是来做女诸葛的。
“凡事都讲机会!看京中情形,现在主战的虽然大有人在,但主和的毕竟占了上风。老爷不管如何苦口婆心也是白费口舌,到了和不成的时候,那时老爷说一句话便是一言九鼎,想到前线督师也罢,要募军派去支援王将军也罢,都容易得很。这好比推车,前面有石头挡着,您再怎么用力也过不去,等绕过那块石头,再稍一用力,便往前走了。”
“你说得有理。但我站着说话惯了,见大家弯腰与洋人说话,就不免沉不住气。”
左宗棠因为奉旨管理神机营事务,所以神机营的管事大臣、左右翼长都来拜访他,再加六部九卿、亲朋故旧,天天车马盈门,一直热闹了好几天。凡是来拜访他的,大都是主战派,无不寄予厚望。他对金老大道:“金老大,如果有一天我去前线督师,让你带兵打前锋,你还敢不敢?”
“那有什么不敢的?这么多年没打仗了,做梦都想呢!跟大帅说句实话,如今风不着雨不着,反倒不自在了。”金老大回道。
“好!如果有一天与法国人再闹翻了,我就请缨上阵,你们都跟我去。大丈夫就当马革裹尸,何必顾恋声名权势?”
左宗棠仍不改敢于任事的脾气,要他闲下来是不可能的。军机处虽不必常川入值,不过管理神机营是当仁不让的。
其时神机营的统帅,依次为醇亲王、左宗棠、贝勒奕劻、将军善庆。醇亲王是挂名的,那主事的就是左宗棠了。他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天天接见僚属,并亲自到兵丁家里去与那些兵丁家属谈得热闹。几天后他向醇亲王报告,要整顿神机营,打算把总兵易玉林所带恪靖亲军营、提督喻先知所带恪靖亲军卫队从江南调到北京来帮着训练。
上次左宗棠要帮着醇亲王整顿神机营,被他敷衍了过去。那时他与六哥正在争风头,左宗棠来整顿他的神机营,那就说明神机营并非像他说的那样是精锐中的精锐,所以不肯答应。现在不同了,醇亲王已是无与抗衡的亲贵,自然想把一切事情都办好,当然对左宗棠的想法大力支持,让他先给易、喻两位统领写信,提前做北上准备。
左宗棠还有一个计划,就是想办法加饷一两,以振作士气。
“王爷,现在神机营的兵丁月饷不够养家糊口,他们能有心思好好当兵吗?”
加饷的事醇亲王也想过多次,但现在边境闹成这样,要备不时之需,所以加饷的事只能先放下。
“这件事如果暂时不好办,那兵丁扣口分的事得解决了。”左宗棠不肯消停。
神机营的兵丁如果请假,就会按天扣去钱粮,充做公用。这些加起来每月不过三四百两银子,对公用来说可有可无,可对兵丁来说影响就大了,本来粮饷就轻,不足以养家,这样再被扣去,兵丁们实在苦不堪言。
“王爷,公用不缺那几两银子,兵丁赖以糊口的饷银就不要再扣了。公用不足,我来想办法。”他已给两江总督曾国荃、江苏巡抚卫荣光、安徽巡抚裕泰、江西巡抚潘霖及三省的四位布政使写信,让三省四藩库各解六千两到京,生息备用。
左宗棠这是用他在两江的老面子向人家口袋里掏银子,虽然不多,但他的一份热心令人感动。醇亲王拱手称谢,心里佩服他是个扎实办事之人。
过了几天,军机处突然收到两广总督张树声电报,说清法军队在观音桥起了冲突,互有胜负。第二天,军机处又收到了广西巡抚潘鼎新详细的报告。
原来法国人派军队到观音桥去接收军营,桂军并没有接到撤回的命令,当然不肯撤走,他们派出姓胡的哨官去与法国人交涉,结果法国军官捉住了胡哨官的三位随从,杀了两名,只放一名通事带话,而且话说得很狂妄:“我奉有开赴谅山的命令,和与不和,三日内定要谅山。我的这支军队能够直捣北京。”
当时驻守观音桥的桂军是黄桂兰的手下,当时黄桂兰因兵败已服毒而死,他们都为自己军门的死不平。所以第二天法军进攻时,他们打得很勇敢,这支孤军深入的法军因为太轻敌,把炮兵落在了后面,只率四百余步兵和两百多名越南兵前来。
一接仗,越南兵首先溃逃,桂军奋勇杀出,打得法军丢盔弃甲。桂军一面加紧修筑工事,一面向谅山请援。当时驻守谅山的正是王德榜,因为水土不服,他的军队闹病的有两千多,能调动的人实在有限。他率千余人到达观音桥后,就在阵地前埋设了地雷,又赶筑了长墙。他把自己的部队摆在正面,而把桂军分成五路,随时准备绕到法军侧后袭击。次日法军再攻,清军数路并发,王德榜又亲率所部杀向法军,个个都不要命地猛打猛冲,结果法军大败,被清军一气追出五十余里。
收到电报时,左宗棠也在军机处。大家都喜忧参半,喜的是官军打了胜仗,忧的是和谈怕是更难了。只有左宗棠很高兴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只要好好打,没有不胜的道理。再说,法国人得陇望蜀,请和原不足信,早该明示决战。”
对他这番自言自语,无人接茬。醇亲王看到电报有些惊慌失措,连道:“这是怎么回事?法国人怎么这时候就去接收军营?”他立即穿好顶戴袍服赶往总理衙门,吩咐人立即请法国公使过来说话。
醇亲王前脚刚进了总理衙门,法国驻华公使谢满禄后脚就到了。两人互相致意后,谢满禄就问道:“王爷,近日您接到了广西的新闻了吗?”
“是何新闻?”醇亲王故作不知。
“接巴黎电,法军在谅山被清兵四千人打劫。”
“谅山是大清驻兵之地,贵国军队怎么到那里去了?”
“天津所定之约,谅山应归法国。李中堂在津定约时有先交谅山之说,所以法国派兵前往。”
“条约中哪来这一说?把条约拿出来。”醇亲王说着,便把条约铺到谢满禄面前,“请问贵使,哪来先交谅山之说?”
“有续约三条,规定了具体的撤兵日期,按条约要求,现在北圻应当没有一名清兵了,难道你们没见过?”谢满禄的话让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贵国福总兵与李中堂签字的条约就是五款,何来续约之说?”醇亲王反问道。
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当时也参加过天津谈判,他大声道:“天津定约时本人在座,亲历李中堂与福总兵画押后宣读一遍,即是五条,并无三条续约。”
“大法国外交部接到的报告是李中堂答应了撤军日期。你们没有听说,那就去问李中堂。”谢满禄拿出一份照会递给张荫桓,“本使今天来是向贵国衙门提出一份照会。”
张荫桓把照会递给醇亲王。照会写到——
为知照藐视和约,本大臣不得不历陈下情事:前于本年四月十七,北洋大臣与本国福总兵在津约定画押。领兵总兵按约遣兵收取谅山,竟被四千清兵攻打。今奉本国特发之命,声明不服之意。此等明明许定之事,复又变更,且攻打之责任在中国,无论明暗攻打,法国定欲暂存应得赔补之权,本大臣特恳贵王大臣等,立饬华兵迅速复回交界,及早退出北圻全境可也。
“本使等着贵国的答复。”说罢,谢满禄戴上帽子扬长而去。
醇亲王看罢这份照会大声道:“马上给李鸿章打电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许没许撤兵日期?”
天津的李鸿章也正在懊恼,好不容易签定的和约,不到一个月边境又起冲突,处理不好,两国就面临决裂开战的危险。而且法国驻烟台的远征军副司令利士比派他的副官日格密到天津来,以重新开战相威胁,张口索要赔款。
这位日格密十分狂妄:“贵国官兵在观音桥攻击法军,显系背约,如果贵国能够保证严格遵守条约,且许以法国赔款,那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大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官孤拔将军必率军舰北上!”
指责我国军队违背条约实在没有道理,李鸿章于是回道:“清军驻扎谅山已有十余年,应否撤退,应等详细条约议定后由朝廷决定,据两广来电,是法军首先施放枪炮,衅自尔开,怎么反倒指责我国违约?”
“天津简明条约系中堂画押,今弃而不用,是中堂画押不足凭了。”日格密瞪着眼睛直视李鸿章,语气有些挑战的意味,也有些激将的意思在内,“外人以中堂为清国宰相,权柄极大,故与您订约,以昭凭信。今您竟违背不遵,是不是中堂在朝廷说话没了分量?试问如今执政大臣为谁?”
“我当然还是大清国宰相,说话也是算数的。”李鸿章久与洋人交涉,不会为日格密的几句话激怒,依然不急不躁地与他周旋,在要害问题上不肯让步,“这件事情我国并无背约,是法国先开衅。”
“福禄诺临行时曾面请中堂,让您于西历本年六月初五日将北圻官兵撤回等语。今已过限一月,北圻尚有官兵,难道不是贵国违约?”
“福禄诺临行的确说过这话,不过我曾明确告诉他,限期撤兵,事同挟制,此事断做不到。而且滇、粤各处官军也不是我所能节制。三个月后详细条约议定,朝廷自有权衡。我并未允许福禄诺限期退兵之词,哪来背约一说?且此事乃福禄诺当时面请,我也是当面反驳,条约就五条,大清严格遵守五条,怎么指责大清背约?”
日格密确实拿不出李鸿章答应限期撤兵的书面材料,以此来指责清国违约有些勉强,他便抓住条约第二款作文章道:“原约第二款说‘即行调回’,‘即行’就是即刻之意。现在已过了一个多月,贵国官军还未调回,显系背约。为贵国计,宜急将广西兵官惩办,以谢法人,再认兵费、赔款,方保无事。”
“当时与福禄诺商定,法国派特使到天津来议定详细条款,你们的特使也正赶往大清,等详细条约定议后,彼此再行撤兵也不算迟,至于赔偿一说更没道理。”
日格密见没有吓倒李鸿章,有些恼羞成怒,语气咄咄逼人道:“中堂如此说法,我也不必久留,看来只有请孤拔将军前来了。”
“孤拔将军什么时候来华?”李鸿章盯着日格密问道。
“贵国海疆处处震动,远近炮声不绝,即孤拔来华时也。至于我,明早就回烟台复命。”
李鸿章与洋人谈判向来是很客气的,不过这个法国人也逼人太甚了,一个小小的副官来见他堂堂的大清宰相,竟然如此咄咄逼人,于是他也冷冷道:“孤拔要进京,先要经过津沽,有我在此,恐其不易过也。”
日格密行前曾拍胸脯保证,清人一闻炮响就吓得不辨东西,只要他几句话清国就会乖乖赔款,现在他发现自己有些低估李鸿章了,一进门时他就把弓拉得太满,现在已没法再谈,所以他道:“届时便见分晓。”抛下这句话后,他便悻悻地走了。
这完全不给李鸿章面子,他气得拍着桌子道:“此人简直是条疯狗!” 陪同他接见的马建忠劝慰道:“中堂不必生气,像他这样咄咄逼人,在国际交往中也是很失礼的,他不过是个小武官,不懂外交礼仪。”
“一个小小的武官就敢对大清宰相如此无礼,他们仗的什么?不就是船坚炮利吗?这是用大炮说话的时代,真是没处讲理。”李鸿章意识到在下属面前这样大发牢骚,与他的身份不相称,所以喝了口茶把心里的火压了下去,“我不与他一般见识,看来和谈又要好事多磨了。”
李鸿章再次走到地图前,指着观音桥道:“观音桥离谅山至少还有百里,不是说已经退到谅山了吗,怎么这里还有部队?”
“想必这是个要隘,潘大帅因此留人在这里驻守。”潘鼎新因为带兵出身,所以马建忠尊称一声“潘大帅”。
“不会,我苦心经营和局,琴轩是知道的。而且与福禄诺签定协议后,我就写信给他,让他酌情后撤,尽量不要与法人冲突。对了,这一定是姓王的主张。”李鸿章拿出潘鼎新的电报,指着王德榜的名字道,“这个王德榜是左大人的手下,与他一样的骡子脾气,只知道要打要杀。”
马建忠毕竟年轻,前线将士打了胜仗却受埋怨,他心底有些鸣不平,因此道:“这怪不得王军门,按潘大帅的说法,王军门是连夜赶了一百多里前去增援的。”
“坏就坏在他的增援上。”李鸿章气咻咻道,“如果没有他的增援,观音桥的一千多人自然抵不住法军,自然会后撤,法国人吃亏小一些,就不会这样气急败坏。”
中堂竟有如此一说,马建忠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此时他心里想的是,怪不得人家骂中堂汉奸,刚才这话实在太没骨气了。李鸿章也许发觉了马建忠的沉默,于是解释道:“我不是说增援不对,打胜仗不对,而是有些不值。如没有这次冲突,两国达成详议,我们有几年和平,可以抓紧自强、发展,然后我们就能挺直了腰板做人了。”
“眉叔,外面的人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应当清楚的。别的不说,旅顺港正在建着,现在好比是个瓷娃娃,一碰就碎。我们已花了好些银子在里面,如果法国人或日本人趁机去放上几炮,我们的银子就打了水漂。这还是小事,如果海疆从此不宁,或者兵连祸结,朝廷自然拿不出银子来,这个军港猴年马月也建不成,我们的水师连驻泊修理的地方都没有,岂不是形同虚设?所以此时打一个小胜仗惹得法国人暴跳如雷,翻脸不认人,吃亏的还是我们。”
听李鸿章如此一说,马建忠倒觉得自己刚才的埋怨有些鼠目寸光。
“左大人总是指责我喜欢跟洋人谈条约,谈条约有什么错?”李鸿章歪着头,好像眼前的马建忠就是左宗棠,“想一想条约对谁更有好处?当然是对弱国有好处。强国恨不得没有任何约束,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有万国公约在,有条约在,反倒能让他们有所顾忌。所以就弱国而言,有了事在条约上动脑筋是最合算不过。如果一味去打,或可能够小胜,但最终归之于败,原来他是要你几根毛发的,结果打下来,非要剔你几根肋骨不成。”李鸿章指了指自己的胁骨,仿佛洋人正在磨刀霍霍,“我说这话不是有意与左大人抬扛,我这人从来不认死理,从来不喜欢抬扛,你只要回想一下这几十年的事就明白了。”
这番话说下来,马建忠不能不佩服,尤其是弱国更需要条约的说法非能明了世界大势者所不能言,所以连连点头。
“现在糟糕的是,因为这一次小胜利,法国人肯定要狮子大开口,索赔偿、索兵费;而京中的那些清流们肯定大受鼓舞,鼓噪着要开战。现在左大人又在中枢,实在不妙。原来因为签订了和约,怕他在两江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我也是支持朝廷召他回京的,谁料又出了观音桥波折,他肯定要鼓动醇亲王对法强硬。醇亲王要是头脑一热,真是麻烦得很。最怕的就是朝廷和战不定,好不容易签定了和约,又听了主战派的怂恿,转而强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