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重新将视线转向越南北圻。现在的形势是,法军占据着北圻西路的山西、宣光和东路的河内、北宁等地,而清军西路有黑旗军、滇军万余人正在围攻宣光;东路有桂军、潘鼎新从湖南带过来的苏元春所部以及王德榜的恪靖镇边军,大约有两万余人占据着谅山、镇南关等地。谅山一带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所以法军确定的战略是固守西路,拖住滇军和黑旗军;东路则进军夺取谅山——镇南关一线。
王德榜所部先是水土不服,闹疫病减员过半,观音桥一战,又伤亡数百,所以原来五千部众现在只余两千多,于是他只好暂时撤回关内休整,并派部下回湖南募勇三千。船头之战后,桂军、苏元春部伤亡惨重,前线吃紧,所以潘鼎新急电王德榜出关。
开始,潘鼎新对王德榜一军心存门户之见,不肯让他出关,后来在观音桥之战后的保案中又对恪靖镇边军只字不提,再加关外湿热多疫,所以王德榜的部众都闹情结,迟迟不肯出关。结果不但潘鼎新不满,就是向来看重王德榜的张之洞也十分生气,他让潘鼎新转告王德榜,如果再不听调遣,便要上奏弹劾!
金老大等人就在此时来到王德榜营中,他看了左宗棠的亲笔信,不禁为之惊惧。左大帅说得很明白,如果他有畏战情绪,不待他人列参,他就先劾之。左大帅是自己最后的依靠,如果连他也不为自己说话,那就真无药可救了。金老大也建议新募的勇丁不妨到关外去训练,以免给人留下畏敌避战的口实。
王德榜把部下叫到帐中,将左宗棠的亲笔信传给众人看,众人都无话可说,表示惟命是从。金老大站到众人面前,将左宗棠的宝刀交给王德榜道:“大帅吩咐,如果众将有不听号令者,可以此刀斩之;若王军门畏敌退缩,至成大败,就要以此刀自裁。”
次日大军开拔,经数天行军,十一月初进驻板峒。这里是三叉路口,一条路通往法军据守的船头,大约七十余里;一条路通海防,一条路通广安,均为二百余里。王德榜主动向潘鼎新请战,表示可率军奔袭海防,直捣法军后路,也可配合苏元春重新夺回船头。潘鼎新回复表示同意他配合苏元春夺回船头。
苏元春,字子熙,广西人,少年投军,积功至记名提督。原来在湖南驻防,潘鼎新出任广西巡抚后,被调到广西来参战。自从桂军溃败后,他的军队一直作为主力与法军作战,三个月前被破格擢为广西提督、广西军务帮办,地位仅次于潘鼎新。在船头之战中,他的部众损失最重,所以也想夺回船头,以雪前耻。
他与王德榜约定,五天后两人分左右两路发起进攻。王德榜留两营守板峒,自己亲率八营进驻离船头仅三十里的丰谷,准备与苏元春一军届时发起进攻。然而到了第三天,他却收到苏元春的急信,说他新募三营粮械不齐,须暂缓十日方能参战。结果,王德榜成孤军深入之势。
整装待发进攻谅山的法军侦知王德榜一军孤军深入,尼格里率第二旅的主力前来攻打。法军包括侦察骑兵、三个炮兵中队,再加海军陆战队、外籍兵团、土著兵团共六营,总数近三千,与王德榜所部相差无几,而装备则远超王德榜军,尤其是火炮数十门,威力巨大。
王德榜正打算撤军之时,法军已经逼近,阵地遭火炮狂轰,新筑营垒大多尚未完工,很快就被炸毁,不少勇丁未见敌就已伤亡。炮击过后,法军步兵蜂拥而来,王德榜站到阵前,一手拿着七响手枪,一手握着左宗棠的宝刀,对将士们道:“法夷面前,有进无退,有敢后退者,斩!”金老大亦是虎目圆睁,帮王德榜督阵。
王德榜所部多为旧式洋枪,法军配备的是最新连发枪,火力很猛。双方激战两小时,法军虽然最后被迫撤退,但王德榜部伤亡三四百人。
战斗的间隙,王德榜一面派人向苏元春求援,一面督率勇丁加固营垒。下午法军再次发起进攻,仍然先是炮击,然后步兵冲锋,双方苦战一个多小时,法军再次败退,而王德榜部又伤亡三四百人。部将们劝王德榜撤军,但他估计苏元春的援军十几小时内一定能赶到,那时围歼尼格里也并非不可能,所以坚持固守待援。
可一直等到第二天都没有援军的影子。法军的再次进攻被打退后,王德榜不得不率军撤出阵地,因为弹药已经告罄。他撤回板峒,清点人数,伤亡一千余人,阵亡总兵、参将、游击、都司、把总等三十余人。众人无不痛恨苏元春有意陷恪靖军于绝地,而苏元春却称自己是行围魏救赵之计,虽然没到丰谷,但却派出四营直奔船头法军营地。恪靖军能够安全撤出,法军不敢追击,全是毅新军奔袭之功。
王德榜部休整了半个多月,法军两个团近六千人再次向清军阵地发动进攻。当时清军兵分三路驻守,潘鼎新弄不清法军的进攻重点,调度失宜,一会让左右两路往中路靠拢,一会儿又令他们抄法军后路,王德榜一天接到两次命令,结果是疲于奔命。
法军看准了清军的弱点,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他们先是击败了苏元春部,占领了谷松,随后又占领了据谅山仅三十里的委坡。潘鼎新这才看清法军是要进攻谅山,而再调兵驰援已来不及,结果他率所部八营仓皇逃往镇南关。
法军几乎不废一枪一弹占领谅山,随后立即推进到镇南关南四里处的文渊。此时驰援的桂军杨玉科部赶到,他纵马在阵前督战,但法军炮火太猛,他的部众伤亡惨重,自己也被炮弹炸伤而阵亡。苏元春部在文渊附近阻击法军,伤亡也很重。潘鼎新再次弃关而逃,法军轻松占领镇南关,并派先头部队深入广西境内二十余里,边境一时人心惶惶。
法军在镇南关停留两天后撤离,几乎与法军前后脚,王德榜率部赶到镇南关,另外还有杨玉科的亲信部属二百余名也在此时赶到,他们不肯随潘鼎新撤退,誓死要为统领报仇。此队为首的是参将刘思河,他是杨玉科的左营管带,对王德榜道:“请王将军收留我们,我等愿听将军指挥,镇守镇南关,为杨军门报仇。”
王德榜正急需补充兵员,但又担心到时指挥不动他们,所以故意道:“兄弟,你要知道凭我们这点人固守镇南关无异于送死,我是抱了以死报国的决心才在此的,你们不必跟着我去送死。”
“王将军小看弟兄们了,我们几百人留下来都是自愿的,只要能杀敌报仇,不惜一死。”刘思河十分坚决。
“好!我王德榜欢迎弟兄们!”他用力拍了拍刘思河的肩膀。
镇南关的情形令他们震惊,关门已被法军炸塌,关楼也被付之一炬,只剩几根柱子和断壁残垣。关内的营帐全被焚烧,关两侧高地上的营垒也全被炸毁。王德榜等人登上关楼,一截被烧得焦黑的柱子旁赫然立着一块木牌,在刺眼的白底上法军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尊重条约比边境关门保护国家更为安全,广西的门户已不存在了。
金老大见状骂道:“狗日的法夷,真是欺人太甚!”
他要把木板扔到关下烧掉,却被王德榜阻止了。王德榜牙齿咬得格格响,他抽出宝刀,把木牌上的字全部刮掉,还让人拿来笔墨,饱醮墨水,在木板上写下十几个大字——我们将用法夷的头颅,重建大清的门户。
众人看了,齐声叫好。
王德榜站到高处大声道:“弟兄们,法夷欺人太甚,我已抱定必死决心守在镇南关上,哪怕被大炮炸死,也绝不后退半步。”
“法夷这样欺负我们,只要是男人谁还有脸弃关而逃?”金老大也附和着。
不少勇丁跟着高呼,愿誓死保卫镇南关!
“大丈夫从军,一死而矣。此后谁敢后退,不要怪我翻脸无情。”王德榜一刀斩断一截焦黑的木桩。
死可以不怕,但无谓的牺牲却不必,所以王德榜所部一直在抢修营垒,又在关前挖了深宽各两丈的壕堑。十多天来,阵前一直很平静,法国人没再发动进攻。
这天,王德榜正在镇南关上巡视,看到关内有一小队人策马而来。那队居中一人白须飘飘,年纪大约七十上下,紧挨着他的那个也有五十左右,身后是两个年轻人,年龄在二十五六。四人都是便衣,但明眼人一望便知他们都是军人。站在王德榜身边的刘思河眼尖,指着中间的老者道:“王将军,冯军门,冯军门来了!”
冯军门就是前广西提督冯子材。这些天,刘思河提得最多的除了杨玉科就是冯子材。据他说桂军并非不能战,如果是冯子材当提督,绝不会有一连串的溃败。冯子材是广西钦州人,年轻时在镖局当保镖,曾经参加天地会,后被广西提督向荣招抚从军,与太平军作战十余年,是有名的悍将、智将。他镇守镇江六年,太平军一直未曾攻克,积功赐勇号色尔固楞巴图鲁、赏穿黄马褂、授骑都尉世职、擢广西提督。
他治军严格,率部三次入越追剿土寇和造反的起义军,对边界情形十分熟悉,与越南官民交往颇多,与不少越人有私谊。按说由他带桂军援越再合适不过,但那时候他在家“养疾”,没人用他,而“养疾”的原因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那时冯子材出关追剿造反的饥民周仲文部,他剿抚并用招降了周仲文,并让他率部入关。那时还是广西太平知府的徐延旭因多次追剿周仲文都吃了败仗,所以对他恨之入骨。周仲文刚进镇南关,徐延旭便以他们所带之物为贼赃要没收入库。周仲文不服,一怒之下率部复叛出关。冯子材闻之大为震怒,上折参劾徐延旭。朝廷令当时的巡抚刘长佑详查复奏,刘长佑正欲安插表亲赵沃,所以复奏袒护徐延旭,结果朝廷下旨“冯子材所奏著毋庸议”。冯子材一怒之下告病,徐延旭和赵沃接统边军。
两年后李杨才叛乱,赵沃追剿无功,冯子材才被再次起用。平定李杨才后,他参奏赵沃杀良冒功,纵兵为患。朝廷令新任广西巡抚张树声复查,而张树声正欲安插其旧部黄桂兰,所以复奏为赵沃辩护,结果是赵沃留营效力,以观后效。至此,冯子材与张树声、徐延旭、黄桂兰、赵沃等人均结深怨。
徐延旭则通过清流干将张佩纶参奏冯子材“老病骄满,不戢其军,虽有前功,宜令退位”。随后,冯子材告病开缺,徐延旭接统冯子材的边军,广西提督一职在张树声的极力推荐下,由黄桂兰出任。
在文渊陈亡的杨玉科是冯子材的亲信大将,而刘思河几年来一直追随杨玉科,所以与冯子材十分熟悉,一看到冯子材,他就激动得在关城上大声喊道:“老提督!冯军门!末将是刘思河!”
几个人快步走下关楼,彼此互相介绍。冯子材一行四人,五十岁左右的汉子原是他的营务处总办兼左军督带梁振基,两个年轻人分别是冯子材的三子冯相荣和五子冯相华。
刘思河看到老提督不禁泪流满面,愧疚地呜咽道:“老提督,末将无能,没有保护好杨军门。”
冯子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了,在龙州我已为杨军门举办了葬仪。我听大家说过,你是好样的!”
“老提督,如今关外只剩王将军这一军了。您要是早些出山,桂军怎么也不会这样不堪一击!”
“唉,一言难尽,我倒是想出山,可形势不许啊!”冯子材也没想到桂军会如此惨败,不禁叹息连连。
冯子材所说的“形势不许”,是指他结怨的几个人当时都在两广当要职——张树声两广总督,徐延旭广西巡抚,黄桂兰广西提督,就是最不济的赵沃也是徐延旭最器重的总兵。这几个人把持着两广,冯子材能出山吗?
自从北宁桂军大败后,就有人不断上奏请冯子材出山,军机处也有旨,让张树声传旨冯子材,接统黄桂兰部。冯子材复信张树声道:“卑职前年因病告假开缺,回籍调理,现在病体未痊,乘马足软,挥刀手软,剿办难以支持。广西徐抚院才高智广,新任黄军门韬略勇谋,徐、黄两员督兵进剿法匪,定必一战成功,以省靡费。”这封连讽带刺的信把张树声气得像吃了苍蝇。
后来黄桂兰服毒自杀,张树声忧惧而死,徐延旭解京交部议罪,张之洞出任两广总督,又请彭玉麟亲自出马到钦州去请冯子材出山,冯子材欣然应允,募勇十营,号萃军,开赴广西龙州。
“老提督,您要是早出山,咱桂军也不至于败得这么惨!”刘思河还是如此说。
“话不能这样说。我在龙州见过潘抚台,桂军奉命牵敌,为的是不让越南的法夷去支援台湾的法军。桂军虽然败多胜少,但确实拖住了法夷,功不可没。咱一万余弟兄为国捐躯,实在令人心痛。过去的事不去管他,如今咱活着的人就是好好打一仗,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为国守住这镇南关!”冯子材大声道。
“冯军门,末将久闻大名,不胜敬佩,末将愿听军门调遣,一同杀敌护国。”王德榜也十分敬重。
梁振基插话道:“王将军大概还不知道吧,朝廷已经有旨意,让冯军门任广西军务帮办。”
“不必说那个,我今天来就是与王将军商议如何对付法夷,把谅山夺回来。”冯子材看了看镇南关内外的布防情况道,“看阵地情形,王将军打仗不是外行。虽初次相交,王将军也是血性男儿,但有些事冯某就不解了。”
据潘鼎新说,王德榜不听调遣,平日骄骞无状,士卒不服,所以有丰谷之败。继而置谅山苦战于不顾,“坐拥十二营,飞催不至,掣肘万分,以至于败。”把谅山、镇南关之败诿给他。
听到潘鼎新竟如此评价,王德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金老大则是破口大骂:“姓潘的还是不是男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刘思河也为王德榜鸣不平。
“冯军门,潘抚台怎么污蔑末将都成,可是他不能污蔑左大帅,大帅从来没有要末将不听他的将令,您看这是大帅给我的信。”王德榜说着掏出左宗棠的亲笔信递给冯子材。
冯子材看罢后道:“左大人果然是公忠体国,潘抚台一定是误会了。” “冯军门请看,这是潘抚台给末将的命令,上面都有日期,您是带兵之人,您看一下这样的调遣,末将能来得及救谅山吗?”说着,王德榜又把几张军令递给冯子材,“当法夷进攻谅山时,我军奉琴帅手令,由那阳回顾谅山。二十五日,又飞调我军驻谅山西南三十里的牛墟,我军刚到,又有函至,说谅山已有苏帮办八营拱卫,要我军赶赴丰谷,待谅山有警时乘虚直捣船头。等我军二十九日行至禄州时,谅山已失。末将再奉手令回援镇南关,我部未到,潘抚台已率部溃走,法夷几乎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谅山、镇南关,怎么反倒怪罪到我军头上?”
冯子材接过一叠手令一看,果然不假,王德榜这样东奔西走,疲于奔命,还怪他们不能赴援,实在没有道理。
“这位潘抚台用兵毫无章法。更可气的是,观音桥之战前,前线请示如果法军进攻怎么办,他竟说败固不佳,胜亦从此多事。”刘思河也愤愤不平地数落潘鼎新。
“这里面可能有误会。朝廷不想给法国人口实,所以要求前线将士衅不自我开,统兵大员确实有些为难。过去的一切多说无益,现在大敌当前,要紧的是团结一致,共同御敌。疆场之事,以胜负分功过,战胜则无过,战败则无功。望大家不要受杂念困扰,咱们合力打一场胜仗,那时候谁污蔑我们也没用。”冯子材劝道。
“军门难道有破敌妙策?末将愿追随军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德榜十分惊喜。
“妙策说不上,王将军陪我到山上去看看如何?”
走在路上,冯子材问王德榜道:“官军总是失利,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最主要的原因是法军炮火太猛。每次法军总是先以火炮狂轰,营垒都被炸毁,如果落在人堆里,那就一死一大片,再勇敢也没用。”王德榜回道。
“如果我们能想办法让法夷的大炮发挥不了多大作用,那咱们是不是就有了必胜的把握?”冯子材又问道。
金老大拍了拍腰里的佩刀道:“如果近身肉搏,咱也不怕他法国鬼!” “如果有办法抵挡住法夷的火炮,末将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但绝不会像以前那样伤亡惨重。除此之外,官军最大毛病是不能协调一致,这就被法夷各个击破。我们虽然人多,但分兵防守,处处被动,结果总是让法夷沾光。”
“英雄所见略同!”冯子材赞道,“我一路过来,与潘抚台、苏帮办还有将领们都探讨过,觉得我军不能集中兵力是个大问题。如果各军各行其事,那就形同一盘散沙,人再多也没用。”
大约一刻钟工夫,他们就到了山顶。冯子材指着文渊隐约可见的法军旗帜道:“我们总是吃败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摸不清法夷的意图,往往中了他们声东击西之计。主动权在法夷手中,我们只能被动应付,当然容易吃败仗。”
“是啊,我们的情报总是不准。”王德榜叹道。
“十拿九稳的情报很难得到。打仗必须把主动权操到自己手里,让敌人听我们调遣。”
“听我们的调遣?”王德榜、金老大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叹,“冯军门有什么妙计让法夷听我们的调遣?”
他们已经走到了小青山最高处,镇南关一带的地形尽收眼底。冯子材指着镇南关道:“王将军,镇南关一带地形狭窄,要打起仗来,对我们有利还是对法夷有利?”
镇南关位于广西凭祥到越南谅山的南北要道上,东边是小青山,西边是凤尾山,两山夹抱,形成一个隘口,镇南关正建在这里。
王德榜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们装备不及法夷,所以必须靠人多势众,镇南关地形狭窄,不便于大部队运动,真打起仗来,对我们并没有好处。只是这里是大清国门,无论如何都要死守。”
“国门要守,但不能死守。你说得一点不错,在这里与法国人打对我们不利。不过,你再看后面。”冯子材指着镇南关北,让王德榜看那里的地形。
进了镇南关往北,西边是凤尾山脉,由南而北,越来越高,绵延七八里处就是凤尾山的最高峰,有七八十丈高。镇南关东边,由南往北,五座小青山连绵不绝,也是越往北越高,到七八里处就是大青山,也有七八十丈高,与凤尾山遥遥相对。两山之间则是宽二三里、长四五里的一段狭长平地。
“那里叫关北隘,我来的时候专门看过。此地荒芜,藤萝丛生,山上则树木茂盛,附近也没有多少人家,是做战场的好地方。”冯子材道。
“不错,的确不错。”王德榜点了点头,“如果我们占了西边的凤尾山和东边的大青山,再在山谷中布下重兵,法夷如果进入关北隘,就进了我们的伏击圈,我们正好三面进攻,打他个措手不及。”
“对!为了对付法夷的火炮,山上要修建坚固的营垒,山下谷中要与关墙平行修筑一道长墙;墙内的空地上,挖几百个地营,法夷开炮就躲进去,法夷进攻就登上长墙拒敌。两边山上再设奇兵,节节阻击,挫敌锐气。去凭祥的大路提前修好,到时方便后路援军驰援。我们有长墙地营可挡炮火,有千军万马可供调遣,正可以发挥我们人多的优势,把法夷困在谷中,歼于墙下,报仇雪耻!”
大家都被冯子材感染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行人满怀信心下了山,这时山上有人高喊道:“冯大人,您等一等。”
一个中年汉子敏捷的从山上跑下来,一会儿就到了众人跟前,他四十多岁,脸膛黑红,肩上扛着一杆猎枪,身边跟着一条长腿长尾的猎狗,腰上别着一只装火药的牛角。
“小人陈老三,冯大人您不认识小的了?”
冯子材第三次出关时,就是陈老三做的向导。他是附近村中的猎户,对边境地形十分熟悉,而且与越民很有交情。
“听说大人又官复原职了,小人一直盼着,天天沿着山谷走,早晚盼着能遇上大人。今天您一进关北隘,小人就认出您了。无奈您老骑马,小的只好没命地跑,直到现在才追上您。”
“害你跑了这十几里路,你家人还好吗?”冯子材拍着陈老三的肩膀问道。
“兵荒马乱好不了。法国鬼子过来后,杀人放火,我把一家老小都搬进山里了。”陈老三指了指大青山下隐隐约约可见的茅草屋顶。
“当兵的没守好家门,让你们吃苦了。老陈,有好几回打仗,越南人总是帮着法夷。到底越南百姓对官军如何?他们反不反法国鬼子?”冯子材问道。
“帮着法国鬼子的是越南教民。官军这些年军纪不好,也有些百姓帮法国鬼子,但并不多。”陈老三道,“小的前天才到谅山、文渊那边走了一趟,法国鬼子把不肯投降的官员都杀了,换上了他们信任的人。暗中反对法国鬼子的人也不少,可是他们没饷没械,没法反抗。”
“你与他们熟不熟?”
“熟,小的有好几个亲戚在那里当兵。”
“好,我有件事托给你去办。”冯子材让儿子拿出十几两银子塞到陈老三手里,“这几天你就不要打猎了,你到那边去与抗法义士联系,请他们到时助一臂之力。如果有紧急情报,你可随时来报。”
“大人放心,小的现在就去办。”说罢,陈老三告辞下山。
冯子材等人又观察了一会儿地形,随后也下了山。
三天后,潘鼎新派人来通知王德榜,说有重要军情商讨,请立即起程到督办行辕。他的督办行辕设在海村,离镇南关四十五六里。王德榜在几名亲兵护卫下快马加鞭赶到时,行辕正堂里已翎顶辉煌,济济一堂。
潘鼎新简单说了一下谅山、镇南关之战的大概情形,表示自己已向朝廷请罪,重点是部署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也就是冯子材的方案。但为了防备法夷绕攻后路,所以要分出一部分兵力驻扎要地。他的部署是让冯子材、王孝祺率萃、勤二军进扎关北隘,以防谅山、文渊之敌;王德榜驻扎镇南关东南的油隘,一方面防敌东扰,一方面到时策应关北隘;苏元春部及广武军驻扎龙州西南的艽葑,以防法军绕攻龙州;他自己则率淮军十营继续驻在海村,居中调度。
众将都无意见,冯子材沉思了一会儿道:“我有个想法说与众将听听,看是否可行。目前能否给桂军加饷,不分主客军,一律同酬同饷?”
桂军的月饷每人只有二两多,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法越事起后,恪靖军、毅新军、萃军、勤军先后入桂,他们的月饷都是四两多,几乎是桂军的两倍。一样打仗卖命,拿的饷银却不一样,这对桂军士气影响很大。桂军多次遇敌即溃,与此不无关系。潘鼎新从前上奏过,但没获准。
“我意是请潘帅、苏帮办与我一同上奏,请朝廷允准。只是文报往来又需时日,大战在即,急需振作士气,所以在朝廷旨意到达前,就先按一样的标准发下这月的饷银,出了问题,我们三人承担。”冯子材一边说一边看着潘鼎新和苏元春,两人都表示同意。
自从上次大败后,潘鼎新本来一筹莫展,而冯子材到来后让他信心倍增,心胸也比从前开阔了:“我在这里向各位将军赔个不是——从前文报不便,信息不灵,我在指挥调度中多有不妥之处,还请各位海涵。如今我们已被法夷逼到墙角,已无路可退,我恳请各位摒弃前嫌,和衷共济,好好打几个胜仗,给朝廷也给我们自己一个交待。”
主帅有如此姿态,众将都表示一定恪遵军令,共同对敌。
王德榜的部众就在前沿,所以他必须立即赶回。冯子材把他送出辕门,拱手道:“王将军,明天萃军、勤军就到关北隘,我们连为一体,互相照应。萃军要修长墙,建营垒,再快也需要十来天的时间,这期间还请王将军多多关照。”
“军门放心,您集中兵力修建长墙就是,末将会多派游哨,打探敌情。万一法夷去攻打关北隘,末将就去攻打谅山,牵制他们。”
油隘是个小山镇,山坡上只有几十户人家。从前王德榜率军曾在此驻扎过,营垒修整一下就可以用。他派出大批游哨,严密监视谅山、文渊法军的动向。
过了六七天,王德榜收到冯子材手书,请他到关北隘去商讨军事。王德榜把营务交代一下,就由金老大等人陪同赶到了关北隘,潘鼎新、苏元春、王孝祺都在。
关北隘长墙已经修完,长约三里,用土石混筑而成,连接着东边大青山和西边凤尾山。长墙高七尺,底厚丈余,墙顶宽六尺,外墙筑有雉堞,以备兵勇向外瞭望和射击。墙上每隔四五丈留有栅门一个,冯子材告诉大家,此栅名“先锋栅”,以备敌人近前时拥出杀敌。
墙外还挖了一条宽四尺深五尺的堑壕,以阻拦法军攀爬。在长墙后面约一里处,又筑起一道与长墙平行的土墙,土墙上开有数个栅门通向后方,兵勇进出都要凭腰牌令箭。萃军就驻在两墙之间,里面除营帐、仓库外,还挖有地垒二三百个。
地垒是在地上挖一条条宽六尺、深五尺的坑道,曲折成形,每距六尺开一垛口供出入,两个垛口之间留有原土做阻隔。冯子材告诉大家,战时每垛驻兵十人,如果法军开炮,则躲进坑道内,炮火过后再出来守长墙。因为坑道深藏地下,炮弹根本伤不到人。就是偶尔有炮弹恰巧落进坑道中,因为坑道曲折,又有垛口相隔,顶多也只伤一垛人。此地由冯子材和两个儿子亲率八营四千人驻守。
对这个部署潘鼎新有些不放心:“萃翁,你是关北隘的总指挥,你不能亲临前线,万一有失,对全军不利。”
王孝祺也有此议:“末将也劝过冯军门,长墙由我来守,请他到大青山或凤尾山炮垒中居高临下指挥,可是冯军门不答应。”
“将来法夷进攻,长墙必是重点,我在此居中指挥,可方便调度长墙及两山炮垒,还可兼顾后路。再说,主将如避重就轻,将士们怎么想?我已年近七十,死不足惜。还有两个儿子也都跟我守长墙,我就是要告诉各军,我等没有退路,只有拼死一战。”
众人都倍受感染道:“我等誓死与冯军门共进退。”
“那就拜托各位了。”冯子材拱手拜谢。
潘鼎新也道:“法夷进攻之时,请萃翁飞檄给我,我亲率大军来援。”
冯子材再次拱手:“到时候少不得劳动潘帅。”
他们一行人登上西岭,这里有勤军八营四千人驻守。王孝祺指挥将士在西岭修筑了一个地堡群,使交叉火力能够远达镇南关下。同时他又在岭前岭后各修一条通道,便于将来进攻和后撤。
东岭大小青山共五个山峰,有冯兆金率五营萃军驻守。因为此前他们都去修筑长墙,只在小青山两岭修了几个地堡,后面三峰尚未动工。因此,潘鼎新提醒冯子材要抓紧督修东岭地堡。
下山回到长墙之时,金老大对王德榜道:“我不想再回油隘了,我要帮冯军门守长墙,痛痛快快杀一场。”
潘鼎新不认得金老大,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站在一旁的王德榜介绍道:“他是跟随左大帅十几年的贴身侍卫。”
“既然是左大人的侍卫,怎么不好好侍候左大人,跑到这里来了?”潘鼎新很是好奇地问道。
“回潘帅的话,左大帅不能亲临前线,末将是代他前来。左大帅还把他的宝刀赐给末将,说末将如果不能奋勇杀敌,就应阵前自裁,如果恪靖军临阵怯敌,末将可以此刀阵前斩将。左大帅说了,法夷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我们自己先怕了,就永远打不了胜仗。”
“左大人一番苦心,真是令人佩服。”潘鼎新淡淡地说道,“不过依我之见,你还是不要到长墙这边来,不然到时萃翁既要打仗,又要照顾你,反倒不便。”
“潘帅这话就没道理了。”金老大向来直来直去,“末将也是百战余生之人,不说以一当十,可七个八个还是顶得上的。末将是钦佩冯军门白头临边,身当前敌,为的是到时与冯军门一起杀出长墙,不是要冯军门保护末将,而是末将要保护冯军门。”
冯子材连忙拱手道:“感谢老弟好意,你还是好好保重,将来凯旋后回去好好侍候左大人,我冯某哪敢有劳左大人的侍卫来保护?”
“好,我们不提这个了,末将只求在长墙痛快杀敌,军门准也要准,不准也要准。”金老大求战心切,语气蛮横无理。
“金老大不是这个意思。”王德榜连忙解释,“左大帅是派你来监督我的,你到冯军门这里来,岂不有监督冯军门之嫌?”
“这话又不对了。虽然左大帅曾有此言,可你的为人我还不知,何必要我监督?至于冯军门,末将更不敢监督。再说,冯军门要是贪生之辈,就不会亲守长墙了。”金老大又道。
冯子材见他意志已坚,便痛快地答应了:“好,我就答应金壮士的要求,如果到时我临阵后退,任你处置。”
金老大高兴地“喳”了一声,便自投到冯相荣的军中去了。
回到大帐,潘鼎新连连称赞,又表示担忧:“法夷狡诈异常,只怕萃翁建成了长墙,法夷不来进攻,反倒去进攻别处。”
“他不来进攻,逼着他来。”冯子材笑道,“从前法夷总是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咱们这回也让他们听听潘帅的指挥如何?”
潘鼎新眼睛一亮,问道:“让法夷听咱们的指挥?那怎么可能?难道冯军门有什么妙计?”
“我想派出小部队夜袭文渊,袭而不占,攻而不陷,以激怒法夷。他们连胜之余,气焰嚣张,稍激即怒,怒则失控,如法夷倾巢而出来攻长墙,我军则集中全力,围而歼之。”冯子材说出办法。
“好计!好计!”潘鼎新连连点头。
“诱敌来攻并非难事,我担心的是我军到时士气不振,临阵溃逃,再好的计也没用。”
“萃翁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只要能打翻身仗,以雪前耻,万事都好商量。”潘鼎新对即将到来的胜利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都是花银子的事。”冯子材道。
桂军虽连吃败仗,几乎溃散迨尽,但其实桂军勇丁不少仍在军前。萃军、勤军、毅新军到广西后都扩募了不少,大部分其实就是溃散的桂军。从本地募到的勇丁,军饷只有二两多,只有客军的一半。十几天前,冯子材已提出要一律同饷,潘鼎新当时也答应了,但到现在还没有办。桂军是主力,要指望他们杀敌,必须尽快把饷银提上来。
“好,这件事我答应了,回去后立即请李藩台办理。”潘鼎新一口答应。 “还有一件也是要潘帅花银子。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还有句俗话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想请潘帅答应分别给参战部队以赏格,以两万两银子为限。如果法夷来攻而胜之,到时根据各部作战情况论功行赏。”冯子材又道。
“好!就两万两!如果能够打胜仗,以后都可以悬赏格。守住关北隘赏银两万,将来如果收复谅山,那就赏三万!”潘鼎新也十分慷慨。两万两银子如能换一场胜仗,那也值。
“有潘帅这句话,我就好对将士们交代了。等大青山地堡修完,我就开始实施诱敌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