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刚柔兼济:刘秀
7994900000035

第35章 错罪马援

刘秀在中国古代的有为帝王当中,其晚际岁月是相对比较平稳的。他既不像秦始皇那样,仓促安排后事,被奸臣逆子所篡改,搞得后果不堪设想,也不像汉武帝那样,晚年多疑,乃至杀死自己的亲儿子。他几乎是在一种疯狂的工作中死去,并自称:“我自乐此,不为疲也。”而最可贵的是,直到临死前,他的头脑还是较为清醒的,不为自己歌功颂德。当然,刘秀晚年也做了一些错事、蠢事,而对此也只能用我们今天常说的“时代局限性”来作解释了。

马援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前面说过,他除了帮助刘秀剪灭隗嚣集团之外,又受命西平诸羌,南征交趾,北御匈奴,年过花甲,仍然壮心不已,自请平定武陵五溪蛮,最后病死于这场战争的前线,终于实现了“男儿当死于边野”的夙愿。

然而,专制时代的君臣关系相当微妙。尽管马援对刘秀忠心耿耿,但刘秀却听信谗言,错罪于他,从而造成光武朝最大的一桩冤案:

一次马援有病,黄门郎梁松前来探望,“独拜床下,援不答”。当梁松离去后,马援诸子向父亲问道:“梁伯孙帝婿,贵重朝廷,公卿已下莫不惮之,大人奈何独不为礼?”意谓梁伯孙(梁松字)是皇帝的女婿,在朝廷贵重无比,自公卿以下没有人不怕他,大人如何唯独不致礼敬?马援回答说:“我乃松父友也,虽贵,何得失其序乎?”意思说我是梁松父亲的朋友,梁松虽然贵幸,但怎能失去长幼的秩序呢?这里,马援一味坚持所谓的辈分秩序,令显贵一时的梁松极为恼火,“由是恨之”。

如果说仅有上述一件事,也许问题还比较容易化解,但不幸的是造成马援与梁松之间矛盾的事情却接连发生。原来马援兄子严、敦两人“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马援出征交趾时,曾寄书信告诫他们,不可轻易议论人之长短,讥刺时政;让他们效法龙伯高的敦厚周慎,不要学杜季良的豪侠好义。指出:“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信中所说的龙伯高名述,杜季良名保,两人都是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当时杜季良任职越骑司马,其仇人上书,讼告季良“为行浮薄,乱群惑众”,并特别点出:“伏波将军(即马援)万里还书以诫兄子,而梁松、窦固以之交结,将扇其轻伪,败乱诸夏。”刘秀看罢这封告状书后,非常生气,立即“召责松、固,以讼书及援诫书示之,松、固叩头流血,而得不罪”。为此,杜季良丢了官;龙伯高由原职山都长,提升为零陵太守。不过,这之后梁松对马援的怨恨也就更深了。

其实,专制时代不仅君臣关系微妙,而人际之间的关系亦极为险恶。对此,马援自己也是有所认识的。当马援自请平定武陵蛮,临行前与亲友告别时,对谒者杜情讲:“吾受厚恩,年迫余日索,常恐不得死国事。今获所愿,甘心瞑目,但畏长者家儿,或在左右,或与从事,殊难得调,介介独恶是耳。”意思是说我蒙受朝廷厚恩,年岁已老余日将尽,常担心不能为国事而死;如今愿望得以实现,也就甘心情愿瞑目了,但却畏惧权要子弟,或在我的左右,或与他们共事,很难得到协调,心里唯独厌恶这种事情。然而,马援最厌恶的事情却偏偏很快便出现了。

当他所率领的大军到达下隽(今湖北通城西北)时,因为选择进军路线的问题,与年轻将领耿舒见解分歧。原来自下隽通往武陵蛮的藏身处,有两条路可走:“从壶头(山名)则路近而水险,从充(今湖南桑植)则涂夷而运远。”当时耿舒主张走充道,而马援认为这样“弃日费粮,不如进壶头,搤其喉咽,充贼自破”。为慎重起见,马援把两种意见都上报朝廷,刘秀批准了马援的方案。于是汉军进营壶头,蛮方则“乘高守隘”。该地“水疾,船不得上”。适逢天气异常炎热,士卒多疫死,马援本人也染病,汉军陷于困境,“乃穿岸为室,以避炎气”。蛮人充分发挥其熟悉当地地理、适应炎热气候的优势,常升险鼓噪,令汉军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每当此时,马援“辄曳足以观之,左右哀其壮意,莫不为之流涕”。耿舒一直为朝廷未采用自己的意见而迁怒于马援,遂将前线的情况,写信告诉兄长好峙侯耿弇。他在信中称自己如何有先见之明,大讲“今壶头竟不得进,大众怫郁行死,诚可痛惜”,并指责“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以是失利”。耿弇得信,奏于刘秀。刘秀便派自己的女婿当时已官居虎贲中郎将的梁松,代表他去责问马援,刚巧马援病故,但梁松为报复昔日之怨恨,连死人也不肯放过,又添油加醋诬谄马援。刘秀则偏听偏信,“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绶”,向死人滥施淫威。

像马援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是不乏自我保护意识的。当年,他从交趾还军后,人们纷纷迎接慰劳。一向以善计谋而著名的平陵(今陕西咸阳西)人孟季,也向马援表示祝贺。马援对他说:“吾望子有善言,反同众人邪?昔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置七(疑为‘九’字之误)郡,裁(才)封数百户;我今微劳,猥飨大县,功薄赏厚,何以能长久乎?先生奚用相济?”意谓我本希望您有善言相告,怎么反而与众人同一个腔调呢?过去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置岭南九郡之地,才受封数百户,如今我只有一点小小的功劳,却享受大县的封户,功劳薄小而赏赐丰厚,如何能够长久呢?请先生指点,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功赏相济达到平衡?不料孟季回答道:“愚不及。”意思说我做不到。马援无奈,只好提出自己的想法:“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大意是说,现今匈奴、乌桓仍然侵扰北方边境,我打算主动请战;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死在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乡里,怎么能卧在床上死于儿女子手中呢?孟季讲:“谅为烈士,当如此矣。”意谓诚心要做烈士,就应当这样。很显然,马援老当益壮不断请战背后所隐伏的深层次原因,正在于此。

世上凡事都有一个限度。如果超过了限度,必然适得其反。马援本要以其主动请战来求得功赏平衡,从而达到“长久”之目的;殊不知他把事情做过了头,变成“老而无厌”,结果反倒招致祸患。当初,马援在交趾征战时,经常食用薏笖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由于南方薏苡实大,马援打算用它作种子,大军凯旋时,便带回一车。“时人以为南方珍怪,权贵皆望之”。然而那时马援正受皇帝宠信,故没有人敢说此事。及马援死,被追收列侯印绶,所谓墙倒众人推,有人便上书揭发这件事,“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中郎将马武、于陵侯侯昱等,更是火上浇油,“皆以章言其状”。这样一来,刘秀越发怒不可遏。马援的妻子家人,惶惧万分,“不敢以丧还旧鳖,裁买城西数亩地桌葬而已”。宾客故人,竟然没有一个敢来吊唁的。

马援的妻子和侄儿马严,“草索相连,诣阙请罪”。刘秀取出梁松的上书让他们看,如此才知道问题之所在。对于梁松等的指控,马援家人当然不服,因为所告全系子虚乌有。于是“上书诉冤,前后六上,辞甚哀切”。这样马援才得以安葬。是时,马援的同郡老乡原云阳令朱勃诣阙上书,力陈马援所立的功劳,指出:“援得事朝廷二十二年,北出塞漠,南渡江海,触冒害气,僵死军营,名灭爵绝,国土不传。海内不知其过,众庶未闻其毁,卒遇三夫之言,横被诬罔之谗,家属杜门,葬不归墓,怨隙并生,宗亲怖傈。死者不能自列,生者莫为之讼,臣窃伤之。”他建议:“下公卿平援功罪,宜绝宜续,以厌海内之望”。尽管刘秀看罢朱勃的上书之后,“意稍解”,但始终没有对马援问题给个说法。也许刘秀是有意这么做,把为马援平反昭雪之事留给儿子去做,以显示新皇帝的德政。这一招,是封建帝王常用的权术手法。

朱勃字叔阳,12岁即能诵《诗》《书》,常伺候马援之兄马况。他穿着学者的方领服,能走儒生的距步,辞言娴雅。当年,援知书,“见之自失”。为此,马况对马援还很是安慰了一番。朱勃不到20岁时,右扶风便请他出任渭城宰;然而当马援做了将军、封了侯,他的官位仍不过是个县令而已。马援贵幸之后,对朱勃常待以旧恩,但却“卑侮之”。朱勃对此不仅不介意,反而“愈身自亲”。当马援遇谗,惟有朱勃挺身而出,替他鸣不平。

关于马援的遭遇,蒙受冤枉确实不假,但众多的功臣中为何惟有他落得如此悲剧下场,却是值得深思的。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六《光武》中,对此曾有一段专论曰:

光武之于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损,而独于马援寡恩焉,抑援自取之乎?宣力以造人之国家,而卒逢罪谴者,或忌其强,或恶其不孙(逊),而援非也,为光武所厌而已矣。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际有见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盖亦察于阴阳屈伸之数以善进退之言也。平陇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趾,援未可以已乎?武骆之乱,帝愍其老而不听其请往,援固请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全体肤以报亲,安禄位以戴君,奚必马革裹尸而后为愉快哉!光武于是知其不自贵也;不自贵者,明主之所厌也。夫亦曰:苟非贪俘获之利,何为老于戎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谤,有自来矣。老而无厌,役人之甲兵以逞其志,诚足厌也。故身死名辱,家世几为不保,违四时衰亡之数,拂寒暑进退之经,好战乐杀而忘其正命,是谓“逆天之道”。老氏之言,岂欺我哉?

《易》之为教,立本矣,抑必趋时。趣之为义精矣,有进而趣,时未往而先倦,非趣也;有退而趣,时已过而犹劳,非趣也。“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援之谓岁!

这段专论大意是说,马援不懂得“功成名遂身退”的道理,老而无厌,持强逞能,最后自取其辱。虽然王夫之在此完全站在刘秀的立场上说话,而且也完全以道家全身葆真派的理论为指导来观察问题,所论十分偏颇,但也不能说一点儿也没有道理。实际上,马援对不少事情的处理是失当的。如他对梁松的态度,明显孤傲、教条。再如他告诫马严、马敦兄弟不可“讥议”,而他自己却对别人说三道四,等等。这些,诚如范晔所评论的那样:“其戒人之祸,智矣,而不能自免于馋隙。岂功名之际,理固然乎?夫利不在身,以之谋事则智;虑不私己,以之断义必厉。诚能回观物之智而为反身之察,若施之于人则能恕,自鉴其情亦明矣。”当然,从根本上讲,马援的悲剧是专制的时代所造成的。本来他想用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办法躲避现实,然而残酷的现实最终还是找了他的麻烦。应该说,这才是他的最可悲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