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城堡开车去镇上。黄昏时分,基思·尼亚林在意大利蒙泰勒镇的街上走,经过一辆辆的车。他的左右是两个二十岁的金发女郎,丽丽和山鲁佐德……
这个故事有关性的创伤。这事发生时,他已经不是青涩少年。无论何种定义,他都算是成人;而且他同意了——他明明白白地同意了。这么说来,创伤是我们想用的词吗?创伤是伤,可是受伤时,一点不觉得疼痛。从感官上来说,恰是酷刑的反面。她不带衣饰也无装备地出现在他的上方,只挥着令人心醉神迷的钳子——她的双唇,她的指尖。酷刑的拉丁词源有“扭曲”之意。这事是酷刑的反面,但却有扭曲之力。这事毁了他整整二十五个年头。
在他年轻的时候,若是有人蠢或是疯,就被称为蠢货或是疯子。可是现在(现在他老了),蠢的或是疯的所遭受的病症有了专门的名称。基思想要一个。他既蠢又疯。他想要一个专门的名称来命名他遭受的病症。
他注意到,连小孩的那些事儿都有专门的名称。看到那些有关小孩自以为的神经机能症和无中生有的残障,他都予以一位有资历的、到如今已经颇不以为然的父亲的斜睨。我认得那个,他会自言自语:又叫做小蠢驴综合征。啊,我也认得那个,又叫做懒蛋紊乱症。他深信,这些紊乱症啊综合征啊,都是做父母的拿来给小孩灌药的借口。在美国,即我们的未来,大多宠物(大约有百分之六十)定期吃情绪改善剂。
回头看,基思想,十年或是十二年之前,要是能给纳特和格斯上点药,作为强制兄弟战争停火的手段倒是挺不错的。而现在,要是能给伊莎贝尔和克洛伊上点药也挺不错——当她们的嗓音里添上大呼小叫的弹药(像是试图找到宇宙的极限)的时候,或是当她们带着新发现的新鲜劲,就他的容貌说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伤人的话来的时候。老爸啊,要是你能再长点头发,会好看许多哩。哦,真的啊。老爸啊,你笑的时候,像个疯了的老流浪汉。真是这样吗……不过单想想可简单得很:用上情绪改善剂。乖女,过来。尝尝这可爱的新式糖果。当然了,你得事先咨询医生,捏造病例,还得上莱德街到用日光灯照明的药店排队去……
他这是怎么了?他思忖着。然后某一天(2006年10月),雪停了,转下起了雨,他走进了这一片纵横——交错的——一如伦敦地图的纷乱迷离——泥泞的修路工程。伦敦城这一四处开挖的大土坑,而且到处都是人。如今他习惯一张一张地看别人的脸,一边琢磨着:他——1937年。她——1954年。他们俩——1949年……规则一:对你最重要的是生日。它将你纳入历史大河。规则二:每个人生都是悲剧,这是早晚的事。有些早一点,通常晚一点。还会有其他规则。
基思在常去的咖啡馆坐了下来,一杯美式咖啡,没有点上的法国香烟(现在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一份英国大报。呣,报上有新闻,最新的惊险剧奇情剧,还有那个叫做地球的引人入胜的大部头。世界是一本让我们手不释卷的书——他开始看一篇有关新型精神疾病的文章。这病一直在他耳边喃喃低语,萦绕不去。小孩会罹患这种新型病,成人——那些知天命的人——受到的影响最大。
这种病叫做身体形象异常综合征,或是自我丑像紊乱症。该病症的患者看着镜中的自己,看到的比实际更差劲。活到这个年龄(他五十六岁),你接受了这个简单的事实:每次走到镜子前,都一定让你看到前所未见的可怕的东西。不过近来,每次在卫生间俯身在洗脸池上时,他都感觉到自己处于一种最可怕的致幻剂药效中。每次走到镜前,就给了他一剂致幻剂。极偶尔,是让人舒服的幻觉;几乎所有时候都是令人不快的幻觉,但总归会带来幻觉。
此时基思又点了一杯咖啡。他感觉高兴多了。
可能我真不是长得那个模样的,他想。我只是脑子不正常了——仅此而已。因此,可能没什么好担心的。身体形象异常综合征或是自我丑像紊乱症,恰是他希望自己罹患的疾病。
当你老去的时候……当你老去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在试演一个讲述一生的角色,然后,试演了一次又一次,最终你出现在一部恐怖片里——一部不见一丝才气、胡乱编造,而且最关键的是低成本的恐怖片里。在这样一部片子里,他们将最坏的留到最后(恐怖片都是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故事都是真实的。意大利是真的。城堡是真的。姑娘们全是真的,男孩们全是真的(丽塔是真的,阿德里亚诺虽然令人难以相信但也是真的)。甚至连名字都没变。干吗要换呢?为了保护无辜的?谁也不是无辜的。或者说,所有人都是无辜的——但没法保护他们。
做人就是这个样子。到了四十五六岁,你经历了第一次死亡危机(死神不会置我不理);十年之后,你经历了第一次老年危机(我的身体轻声说,死神对我有了兴趣)。但这之间,会发生一些很有趣的事。
当五十岁生日临近时,你感觉到生命渐渐消退,而且会持续下去,直到消退至无。你有时候会对自己说:这去得太快了。这去得太快了。某些情绪上来时,你可能想用更有力的方式说出来,比如:啊!!这操他娘的去得太快了!!!……五十岁来了又去了,接下来是五十一,五十二。之后,生命又变得厚重起来。因为这下在你的身体里有一大块未知的存在,就像一片未发现的新大陆。这就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