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统经纶: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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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多舛童年

自从吕不韦从咸阳回到邯郸后不久,异人过去门可罗雀的府前便突然热闹了起来,车马穿行如梭,宾客往来如云,列国诸侯的使者和以四海为家的游士名流,皆纷纷前来拜访异人,一睹这位秦国未来嗣君的风采,其中也不无巴结奉承之意。一时异人“名誉益盛于诸侯”(《史记·吕不韦列传》)。而异人自己呢?也一扫往日那种落寞潦倒的光景,仆人侍女渐渐多了起来,衣着服饰也愈来愈光鲜了;说话开始颐指气使,走路也讲究挺胸抬头。总之,一切同过去相比都有天壤之别了。

惟一使异人感到难堪的是,由于此时秦赵两国军队在前线激战犹酣,因此赵国朝野内外依然对异人十分敌视。他们虽然不敢公开阻拦列国使者、宾客对异人的拜访,但暗中刁难和处处监视总是少不了的。所谓“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异人也不敢过分张扬放肆,每日只在府中应酬客人,很少出外宴饮交游。惟对大恩人兼老师吕不韦不敢有丝毫怠慢,有时也不免往吕府上走动一回,请教一番。赵国君臣亦知道他们二人关系非同寻常,因此并没有加以阻拦。

一晚,异人应吕不韦之邀前往其府中宴饮赏月。时值深秋季节,但见星汉隐约,皓月当空,吐银泻玉般将凄冷的月光洒落地上;身旁风过竹林,其声瑟瑟,又增无限寒意。异人触景伤情,一片愁绪又涌上心头,不禁长叹一声:“看到这般美好景色真让人想家!”说罢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吕不韦听罢哈哈一笑,举杯劝道:“殿下好比潜龙即飞,何忧来日?如此长吁短叹,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理应罚酒三杯,以消殿下愁肠。”待异人饮毕,吕不韦又道:“酒筵之上须有歌舞,方可畅饮开怀。鄙人新近在邯郸纳一小妾,能歌善舞,色艺俱佳。殿下如不嫌唐突,就命她来与殿下助兴解闷如何?”

过了一会儿,只见两个青衣丫环扶了一位美人出来,向异人敛衽为礼,道了个万福。异人慌忙起身还礼,注目一瞧,果然长得如花似玉,仪态万方,有倾国倾城之色,不知不觉间看得呆了。那美人嫣然一笑,就碎移莲步,款扭细腰,婉转歌喉,在庭前轻歌曼舞起来。月色朦胧之中,但见长袖飞舞,衣袂飘飘,真似广寒宫的嫦娥一般;又听得歌声清脆,美妙悦耳,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歌住舞停,异人已是意乱情迷,失魂落魄。那美人又移步上前,伸出纤纤玉手斟酒敬奉了异人好几大杯,才娉娉婷婷地转身入内去了。

异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美人倩影消失之后,方醒过神来,与吕不韦宾主二人复用巨觥相互酬劝。此时异人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心中念念不忘适才的美人,便借酒装疯,向吕不韦请求道:“异人孤身为质于此,昼则形影相吊,夜则寒衾难眠。若先生体恤异人可怜,万望恩赐此姬与我为妻。冒犯之罪,还请先生海涵。”言毕,放声大哭,伏地不起。

任他吕不韦精明过人,料事如神,也万万没有想到异人竟能说出这种话来,气得差点将一口酒噎在嗓子眼里。他满面通红,拍案而起,大骂异人道:“吾昔为汝友,今为汝师,想不到汝竟萌此狼子野心,强索师母,打劫到老师头上来了!亏汝贵为王孙,熟知礼仪,汝可知人世间有天、地、君、亲、师‘五大’之尊不可冒犯吗?汝可知即使村夫野人亦有‘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戏’的格言俚语吗?真是禽兽不如,天理难容!”

异人虽被吕不韦骂得满面羞惭,却仍伏地不起,口中犹作词反驳道:“异人妄求先生割爱,实乃酒后狂言,愚蠢透顶。但话又说回来,我大秦久被中原诸国目为夷狄之邦,自是有些逾礼越轨、不合常情之事。先生广闻博见,难道不知我先朝穆公时有怀嬴公主再嫁晋公子重耳之佳话?近世亦有宣太后临终之际嘱以男宠魏丑夫殉葬之美谈?异人既为大秦子孙,求娶此姬也不见得就有违先君遗风遗教。先生昔日待我恩同再造,倘若今日再能割己之爱,成人之美,异人定刻骨铭心,另图厚报!”

吕不韦听罢异人这番强辩,倒也发了一愣怔,半晌无言以答。怀嬴再嫁、宣太后放荡之事的确是史册上明明白白记载着的事实。秦穆公起初将自己的女儿怀嬴嫁给在秦为质的晋国太子圉为妻。未及一年,太子圉逃回晋国,穆公又将年轻守寡的怀嬴再嫁给流亡秦国的晋公子重耳。而重耳按辈分是太子圉的亲叔父,论年纪已近花甲,垂垂老矣。至于当今秦王的母亲宣太后生活放荡更是天下共知,她竟然面对韩国使臣公然大谈其早年与丈夫的床第之欢,并曾以色相诱杀了义渠王,死时又公开要求以情夫魏丑夫殉葬。可见秦国从古到今确实是不大重视人伦礼法的。实际上山东诸国君臣贵族又何尝将人伦礼法放在眼里呢?上隐下瞒的秽事丑闻早已是见者不怪、闻者不奇了。

吕不韦思绪万千,胸中怒气已消解了一大半。他看着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异人,转念又想:“我为了图得一场大富贵,几乎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又何苦再为一小妾与异人撕破脸面呢?不如就此作个顺水人情,日后到了秦国宫廷中也好有个内应帮衬。哼,只是太便宜这小子了!”

吕不韦心念电闪,神色上早已转怒为喜,他满脸堆欢地扶起异人,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适才不韦亦醉,恶语相侵,真是不知好歹,还望殿下勿为怪罪。承蒙殿下多情眷顾,看中此姬,不韦已是蓬门生辉,敢不从命!殿下且先回府,我明日定亲送此姬至府上,以遂殿下心愿。”

异人见吕不韦如此善解人意,体恤自己,自是喜出望外,便千恩万谢过了,踏着一路月光回府安歇。

次日,吕不韦果然不食其言,用了一辆温车载着美人,并贴赔了许多嫁妆,亲自送到异人府上。当晚洞房花烛,两人喜结连理。

这位由异人强索、不韦转赠的美姬,因其原为赵国邯郸诸姬(歌女)之一,史传上失其姓氏,故时人就称其为赵姬。

赵(嬴)政出世的时候,正是长平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年头。当时秦赵两国依然战争不断,关系十分紧张。

在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之后,秦军前线总指挥武安君白起挟雷霆万钧之力,亲率主力向邯郸方向快速推进,意欲一举攻灭赵国,加快统一战争的进程。赵国此时正沉浸在长平惨败的哀痛之中,举国上下哭声震天,自然难以抵挡秦国大军的新一轮攻势,便联合韩国派遣使者苏代携重金入秦,贿赂游说相国应侯范雎,请求割地言和,以获得喘息的机会。范雎亦嫉妒白起威名远扬,功高过己,于是请昭王下令撤军。白起见痛失灭赵良机,心中怏怏不乐,托病闭门不出,秦国自此将相不和。

赵、韩两国求和的条件是,韩献垣雍一地,赵割六城之地。但秦国退兵之后,只有韩国按约献地,赵国不仅不割六城之地,相反在国内安抚民众,整顿甲兵,修缮城池,外结齐国为强援,准备与秦国决一死战。秦昭王派大夫王陵领兵再次攻伐赵国,于四十九年(前258年)正月推进至邯郸城下,双方大战数月,不分胜负,而王陵属下接连损失了五个校尉。昭王无奈,亲自到武安君府上请求白起带病出征,前往邯郸城下取代王陵为秦军统帅。白起审时度势,认为灭赵的大好机会已经错过,此时赵国外结诸侯,内部同仇敌忾,重兵攻打不但无功,而且有败,拒绝统兵。昭王又派范雎前去请求武安君遵从王命,更是碰了一鼻子灰。昭王以为白起有意使自己难堪,更加震怒,于五十年(前257年)改派王龁为主将,发誓要攻下邯郸,击灭赵国。

赵王见秦军换将易兵,攻势更猛,诸侯援军畏惧强秦,迟迟不至,邯郸城内死伤惨重,粮草殆尽,形势岌岌可危,心中又急又恨,于是下令将秦国质子异人斩首示众,以泄怨愤。吕不韦得知后,立刻草草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之物,连夜赶到异人府上告诉了这一消息,并催促说:“殿下性命危在旦夕,还是赶快出逃吧!”异人吓慌了手脚,也顾不得叫醒正在内室熟睡的赵姬母子,跟着吕不韦溜出大门,趁着月黑风高过小巷越哨卡,急急忙忙向城门飞窜。当二人赶到城门前时,只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异人叫一声苦,不知所措。到底是吕不韦见多识广,他将守门吏拉到暗处低声嘀咕了一会儿,便从包裹中拿出六百镒金子悄悄递了过去。那守门吏不动声色地接了,偷偷将城门大关(门闩)拉开,又轻轻放下吊桥,异人和吕不韦急忙闪身出城,直奔秦军营垒。

赵姬一觉醒来,四处找不见异人踪影,忽听见府外人喊马嘶,打门叫骂之声不绝,情知大事不好,便抱起犹在酣睡的赵政,从后门逃出,奔回娘家躲避。

异人抛妻弃子逃离邯郸后,一去就是六年杳无消息。在这六年(前257—前251年)之中,赵政慢慢从一个牙牙学语的两岁婴儿成长为初懂人事的八岁少年。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赵国过着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艰难生活。虽然史书上并没有多少笔墨记载赵政母子是如何在邯郸度过这六年时光的,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是曾为歌伎的年轻妇人,一个是偷逃回国的质子弃儿,纵然是赵国君臣不以为意,放松了追捕搜杀,但东躲西藏、缩头缩尾的日子实在漫长难挨,四周众人敌视、蔑视的眼光就更是习以为常。幼年的不幸遭遇,对于赵政来说无论在体质上还是在心灵上都留下了暗淡的阴影和终生难以磨灭的痕迹。

正当赵政母子在赵国生计维艰、度日如年的时候,逃回秦国的异人却春风得意、先是被正式立为太子,紧接着又登上了国君的宝座。

异人和吕不韦当日被前线秦军送回秦都咸阳后,首先要拜见的自然是父亲安国君和母妃华阳夫人。精明的吕不韦总是以商人的眼光看待政治的,知道如何投人所好,讨人欢心。他奉劝异人先赶制一套楚国服装,然后穿上入宫觐见。异人莫名其妙,询问原因,吕不韦道:“这么浅显的道理殿下还不懂得?华阳夫人的故乡是楚国,你既然认其为母,就应在拜见时穿上楚国服装,打扮成楚人模样。如此才能充分表示亲切之意和依恋之情,华阳夫人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异人觉得吕不韦言之有理,便穿着楚服入宫晋谒。当他看到多年未见的父亲安国君和母妃华阳夫人时,在外为质的酸甜苦辣和游子回归的喜悦感慨一齐涌上心头。他跪伏在地,悲呼一声:“父亲,母亲!不孝儿异人终于见着你们了!”说完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哗哗向下掉落,情不自禁地放声痛哭起来。安国君毕竟是父子情深,鼻子一阵酸楚,命令宫女赶紧扶异人起来,赐座回话。华阳夫人见了异人的服饰打扮和真情流露,也是高兴得珠泪盈盈,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瞧来瞧去,问长问短,真如亲生母子一般。临到末了,她亲切地对异人说:“吾楚人也,而子字之。”(《战国策·秦策》)意思是说,我原来是楚国人,你是我的儿子,就以“楚”为名吧!从此异人改名为楚,字子楚。史书上常称其字“子楚”而不称其名。

此后,子楚就在太子府中住了下来,每日一大清早都要到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寝宫请安问好,态度十分温顺恭谨。他心中也非常挂念长期僻处冷宫的亲生母亲夏姬,偷偷去看望安慰了一番,母子二人又抱头低声痛哭了一场。至于吕不韦,自有秦国专门负责接待四方贵宾佳客的官吏,将其领到客卿馆中安顿居住。

转眼间到了秦昭襄王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这一年秋天,秦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国君、为统一大业全面奠定基础的秦昭襄王病逝,享年七十五岁。咸阳城里顿时哭声惊天动地,朝野上下陷入一片忙乱之中。按照秦国祖制,老国君驾崩后,新国君必须首先守丧一年,方能正式登基即位。但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服丧期间,安国君实际上已临朝称制,主持了军国大政,史称秦孝文王。关东诸国都不敢得罪强秦,纷纷派遣将相入秦吊丧,趁机巴结秦国新君。只有韩国的国君桓惠王着实被秦国打怕了,亲自前来咸阳吊唁,并穿着一身重孝——衰絰之服以示执臣子之礼。

秦孝文王临朝称制之后连续颁发了几道新政令。其中一条为册封华阳夫人为王后,另一条就是正式立公子子楚为太子。子楚见诸位朝廷重臣对自己被立为太子一事并无异议,长兄子傒对此似乎也毫无怨言,一颗紧悬着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秦国为死去的昭襄王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葬礼。太子子楚偶尔一眼瞥见了夹杂在观礼来宾队伍中的赵国使臣身影,才猛然想起自己这几年只顾奔波个人终身大事,竟然忘掉了远在赵国生死未卜的赵政母子俩,心中自责内疚不已。待葬礼结束回到咸阳后,他立即在府中设宴款待赵国使臣,委托其回国查寻赵政母子下落,并提供了一些旧日在邯郸城内亲朋好友的住址线索。那赵国使臣正想结交这位秦国王储,便连忙答应下来,回国后马上禀报给了赵王。秦赵两国关系自邯郸之围破解后,很长一段时间处于风平浪静状态,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事。赵国君臣希望能把这种关系长久维持下去,听说昔日的异人(子楚)被正式立为秦国太子,生怕他挂记前嫌,来日算账,正在忧心忡忡,今见异人自动求助,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好在子楚提供的线索非常有用,没有花费多少时日就找到他们母子二人。赵王又下令派遣一支队伍一直把母子俩从邯郸护送到秦国境内,并赠送了许多贵重礼品。

故国虽非出生地,魂牵梦绕在心头。九岁的赵政不时掀起车窗帷帘,贪婪地注视着外面秦国大好河山的壮丽景色,内心也翻江倒海般地激动不已。但他是一个过早过多地经历了人世间诸多磨难的少年,幼时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待内心的激动平静下来之后,他开始思索一个既沉重且遥远的问题:在故乡秦国,等待我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