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继承和发展者。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他也被称为蒙吏、蒙庄和蒙叟。他们的哲学思想体系,被思想学术界尊为“老庄哲学”,然文采更胜老子。代表作《庄子》并被尊崇者演绎出多种版本,名篇有《逍遥游》、《齐物论》等,庄子主张“天人合一”和“清静无为”。
率性任真,非毁礼法
战国中期,春天的一个早晨。
太阳从蒙泽灰茫茫的水面上悄悄露出了苍白的脸庞。起初,它的形状如士兵们随身携带的弯弓,只没有搭上那锋利的箭镞。弯弓慢慢地从水平线上浮起,渐渐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球,颜色由苍白转为通红。片片朝霞,簇拥在它的周围,似乎在为这位羞于来到人世的姑娘抹去颊上的红晕。突然,她完全跳出了水面,乘着早晨的微风,慢悠悠地向上飞去,向南飞去。
永远不知忧愁的小鸟们,在熟睡了一个夜晚之后,又开始了叽叽喳喳的鸣叫。它们扑腾扑腾地拍打几下自己的翅膀,准备离开树林,去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野鸡们也出动了,它们在水边自由自在地散步,忽而啄一口草丛中随处可见的草籽或小虫,忽而饮一口蒙泽那清凉的水。
小草已经长到一寸多高了,而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树木也发出了嫩绿的幼芽。蒙泽周围,一片盈绿。大自然在冬眠了数月之后,又生发出无限春意。
在蒙泽的东边,有一座小山名叫蒙山,从山上到山下的村落,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沿湖而过。太阳差不多有一竿高了,一位穿着粗褐外衣的青年走出山下的村庄,往山上赶来。这位青年,脑袋显得比常人大,鼻子微微上翘,而且有些驼背,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丑。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如蒙泽的水那样清澈、深邃、明亮。透过这双眼睛,我们也可以看到青年的心地,就像倒映在蒙泽中的蓝天一样广阔,云朵一样洁白,飞鸟一样轻灵。
青年一边赶路,一边贪婪地欣赏着早晨的风景。
太阳将它的光芒洒向大地,蒙泽周围的雾气逐渐散去。路边的野草尽情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在微风中摆动。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自言自语地说:“春气萌动,万物复苏,真妙不可言!”
“咕咚!咕咚!”水面上一阵响动。
青年循声望去,从清澈见底的湖水中可以看见一群鱼儿游了过来。它们你追我赶,嬉戏玩耍,时而跃出水面,好奇地张望一下湖水外面的世界,将平静的湖面掀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
“鱼儿,鱼儿,你们是多么快乐啊!”
青年这么说着,情不自禁地蹲在水边,随手采了一朵野花,想逗着鱼儿玩耍。可是,鱼群一听见人的声音,晃动着尾巴,很快潜入水的深处去了。水面上又是一片寂静。
青年呆呆地等了一会,鱼群再也没有出现。他悻悻地离开湖边,又踏上了通往对面山上的小路。他真想变成一条小鱼,整天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玩。而现在,他还要去上学,去读那些满纸仁义礼智的圣人之书。人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呢?而且非读这些充满了虚伪说教的诗书礼乐经典不可呢?那些所谓的士,确实是满腹经纶,开口孔丘墨翟,闭口尧舜文武,可是他们当了官以后,哪个不是与那些昏庸残暴的国君们同流合污呢?仁义礼智对广大的百姓没有一点好处,完全是无耻的士们巴结权贵的手段。
青年的双眉逐渐攒了起来,心头涌上一股愤怒的激情。他将手中的野花狠狠地摔在路边的草丛中,大踏步向山上走来。
在蒙山的半腰,有一座院落,院子里有几间瓦房,这是村子里一位博学多闻的章老先生开办的一所私学。自从孔丘开创私人办学的风气以来,各诸侯国都有人办了些规模不同的学校。章老先生的这所私学是宋国比较有名的一所学校,它为宋国培养了许多知书达理的人才,好多毕业于这所学校的士已经在宋国当了官,有的还在国外当了官。在这样一个战火连天、民不聊生的时代,求学当官是最好的出路。因此,很多家长都将子弟送到章老先生的门下,希望将来捞个一官半职。
学校里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青年听见这些声音,脑袋就嗡嗡作响。他从十五岁就进入这所学校,至今已经五年了。章老先生教的书,他大多能倒背如流,但是,章老先生讲的那些意思,他越来越觉得风马牛而不相及。他每每提出疑问,但是章老先生总回答说,自孔子以来,学者都是这么解释的;要怀疑这些解释,就是怀疑孔子,怀疑孔子,就是怀疑圣人,而怀疑圣人是大逆不道的。
青年推开门,走进教室。读书声戛然而止。章老先生缓睁开他那似睡非睡的眼睛,瞪着走进门的青年,厉声道:
“庄周!你今天又迟到了!”
“是的,先生。”这位被称作庄周的青年回答了一声,同时向先生鞠了一躬,抬脚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慢!”章老先生叫道:“庄周,你迟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前天下午还逃学。像你这样吊儿郎当的样子,怎样去做王者的臣子呢?老实说,你是不是又跑到湖边玩儿去了?”
“是的。”庄周回答说。
“嘻……”学生们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
“都二十岁了,已经举行过冠礼的人了,应该成为一个有礼有节、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而你,整天迷醉于湖边,与鱼呀、鸟呀玩耍,像个童子似的。庄周,你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一个大人?”章老先生问道。
庄周说:“先生,你想让我说真话吗?”
章老先生说:“当然让你说真话。”
庄周说:“既然先生让我说真话,我就索性当着师兄师弟们的面说一说我的看法。我认为人还是永远不要长大的好。”
“先生,这种说法是完全错误的,”从席地而坐的学生里站起一位年岁跟庄周差不多的少年,大声嚷道。
章老先生说:“惠施,发言必须经过先生的允许,我已向你警告过多次了。不过,我平时总是告诫你们除了读书习礼之外,还要锻炼自己辩论的才能,因为当今天下,辩论已成为一种普遍的风气,甚至成为一位士能否胜任一国内政外交的重要的衡量标准。庄周的说法固然是偏离圣人遗说的,惠施,你认为他的说法是错误的,那错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妨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同时要驳倒庄周的邪说,这也算是你们锻炼言谈辩说的一个机会吧!”
名叫惠施的少年接着说:“人怎么能不长大呢?人既然吃了五谷,就要长大,不长大就成了怪物了。而且,如果天下的人都永远是童子,那由谁来种地,由谁来织布呢?天下的人类不都饿死冻死了吗?”
庄周回答说:“儿童是人的黄金时代。他们的心地就像湖水那样清亮,没有杂质的污染。他们没有任何忧虑,生活得那样自由自在。他们不懂得什么叫道德,但是具备高尚的道德。他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觉。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按照自然的本性而来。等到长大了,父母与先生教给他们仁义礼智,他们的行动就受到各种各样的束缚。他们首先是为父母而活着,然后是为了国君而活着,然后是为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而活着。他们学会了巴结权势,学会了尔虞我诈。他们学会了一切,同时,也失掉了童心、失掉了自我。他们整天忙忙碌碌地应酬着周围的人与事,没有一点闲暇去想一想: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如果说人的长大就意味着失掉儿童时代的纯真与幸福,我认为人还是不要长大的好。”
惠施说:“庄周,你的这些高论说起来当然动听,但是,这完全是无用的幼稚之见。诚然,当今天下,人与人之间缺少温暖的爱,国与国之间缺乏真诚的信任。圣人所说的仁义礼智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们的心目中已经不是高尚的品质,而成为捞取名声的诱饵。但是,我们的任务在于投身到天下之中去,改造这个天下,创造一个充满爱的美好世界。而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幻想自己永远作为一个童子,逃避这个世界。”
庄周说:“惠施,你的这种抱负固然远大,但是,在这样一个诸侯纷争,兵连祸结的动乱时代,要保住个人的生命安全已经十分困难,还谈什么改造天下!当然,永远当一个儿童是不可能的,我只不过是从内心呼唤一种具备童心的人类天性。人不要一长大就变得那么庸俗,那么无耻。永远保持儿童时代的天真,人与人之间才能充满爱……”
“好了,好了,”章老先生打断庄周的话:“你们二位的发言到此为止。曹商,我一向是很器重你的。你今天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庄周与惠施的观点哪个对,哪个错?”
曹商一听章老先生叫他的名字,马上恭敬地站了起来,并微笑着盯住章老先生,好像要从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寻找到什么信息。刚才二人一往一来辩论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暗暗地嘲笑着庄周的幼稚与惠施的迂腐。现在轮着他说话了。这位一向以章老先生第一大弟子自居的曹商,平素就看不惯庄周的随便与惠施的急躁。但是,庄周与惠施是十分聪明的学生,他们对先生教给的书很快就能记诵,而且思想十分敏锐,口才也是所有同门学子中最好的。在平时的辩论中,曹商总是输给他们。“真是老天有眼,今天可是我报一箭之仇的时候了”,这么一想,曹商不由高兴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谦虚地看了看章老先生,又得意地扫了一眼其它学生,然后幸灾乐祸地瞪了一下庄周,最后眼光又回到章老先生脸上:
“先生,我认为他们俩人的说法都是错误的。”
“嗯。”
“庄周的说法是不攻自破的。他这么说,是为自己不守礼法的行为辩护。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懒汉思想。一个人不想扎扎实实地去读圣贤之书,不想任劳任怨地为国君贡献自己的力量,他们当然幻想自己永远当一个无所事事的童子。这是违背圣人遗训的异端邪说,如果让国君听见了——”
说到这里,曹商停顿了一下,瞥了庄周一眼,继续说:
“你的前途可就会受到影响。至于惠施的观点,表面上看起来挺有道理的,但是,也不符合圣人的学说。我们要治理一个国家,首先要从‘仁’字开始,所谓仁就是‘亲亲’,首先要爱自己的父亲,才去爱别人的父亲,而惠子却大讲特讲无差等的天下之爱,这不是墨子所讲的‘兼爱’是什么?”
“好!好!曹商,你没有辜负我的一片厚望。继续深造,将来肯定能成为侯王之佐。弟子们,你们应该以曹商为榜样,仔细研读圣人的经典,尤其是孔夫子的言论,而不能像庄周与惠施那样整天胡思乱想,怀疑圣教。好吧,时间不早了,今天的授课就到此为止。曹商留一下,别人可以回家了。”
傲视王侯,与天为一
万福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收购一些当地的特产,同时出售从别的地方搞来的特产,因此,一路走得很慢。不过,这倒很合庄周的口味,因为他特别留恋一路的青山秀水、奇花异草,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供他游览了。
他们于翌年春天回到宋国的都城睢阳。“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宋国依然是一片萧条的景象,与楚越一带的富饶宁静形成鲜明的对照。但是,这毕竟是庄周从小所熟悉的祖国,因此,他心里有一种既悲又喜的感受。
在睢阳与万福分手之后,他急急忙忙往蒙邑家乡赶来。蒙山的草木仍然那样茂盛,蒙泽的水仍然那样清澈。一山一水,都勾起他儿时的记忆。出门三年了,他好像忘记了家乡的一切,完全沉浸在楚越蛮民的淳朴之中。但是,一踏上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的心情还是有些激动。他最想念的,就是母亲。
村口的大树下,有几个邻里在那儿闲聊。远远看着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是庄家那二小子吗?”众人嘀咕了一阵,都偷眼瞅着庄周走近,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这些人都是庄周熟悉的乡亲,如今却都像不认识似地打量着他,他觉得有些奇怪,拉住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问道:
“小柱,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那个庄家的不孝之子庄周。”
庄周莫名其妙,待要问个仔细,小柱的母亲过来将小柱一把拉过去,骂了一句:“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拖走了,边走边嘟囔着:“还回家啊!禽兽不如的东西!”
他心存疑惑地赶到家门口,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母亲,母亲!”
大哥庄严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门口望着他。
“大哥,是我,庄周啊!”
“庄周?”
难怪大哥一时认不出来,南游三年,庄周变得又黑又瘦,不像个书生,倒像个蛮子了。
大哥庄严认出庄周,脸上闪过好几种表情,忽然开口叱道:
“庄周,你还有脸回家吗?母亲已让你气死了!”
“兄长,此话怎讲?”
“自从你不辞而别,母亲日夜悬念,气急交加,已于两年前去世了。”
庄周愣在当地。两行眼泪,从他那深陷而灼亮的眼睛中滚出来。庄严将他让进屋里,他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嫂嫂为他端来了饭菜,他摇摇头,一口也没吃。兄弟俩这样呆呆地坐着,半晌,庄严说:
“兄弟,母亲已经下世,伤亦何益,你出去浪荡这么些年,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回来就好,收收心,仔细居家过日子。你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到了而立之年,我们早该另开过了。我是长子,应得家财的三分之二,你得三分之一。分给你一间房子,还有十亩地,你就自谋生计吧!”
庄周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直瞪着眼发呆。他依稀看见母亲走进来,将一碗他最喜欢吃的粥放在几上,又飘飘然出去了。他想叫一声娘,但浑身无力,张不开口。眼前总是浮动着母亲的脸,那布满皱纹的慈祥的脸。他恍恍惚惚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母亲教他认识草木的名字,送他上学,希望他有所作为。为了供他上学,母亲日夜操劳,熬白了头发,累弯了腰,疾病缠身……
许久许久,庄周才睁开眼睛。他看到嫂嫂正坐在榻边上哭泣,一见庄周醒了,忙拿衣襟揩泪:
“兄弟,你可吓死我们了!”
“我怎么了?”
“你三天三夜昏迷不醒,茶饭不进,口里说胡话,一个劲儿叫娘。”
几天之后,他身体稍微恢复了,能下地行走了,便与庄严俩人来到父母合葬的坟墓之前。焚拜完备,庄周对着坟墓低声说道:
“母亲,我对不起您。在您弥留之际,我没有守在您的身旁,我是一个不孝之子。
但是,从小您就教育我,要有所作为。天下有多少儿子不能守在他母亲的身旁啊!我是为了追求真理才到远方去的。我是为了让普天下之人都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才离你远去的。原谅我吧,母亲。”
回来的路上,庄周向庄严打听了几年来发生的事情,他才知道渔父已经作古,章老先生也西归了,学校里新来了一位先生。听说惠施已经在魏国当了大官。庄严说他该成个家了,庄周说:
“我穷得叮当响,拿什么来成家,而且我现在还不想受家室之累。兄长,我想到魏国去一趟。”
“庄周,你不能再到处晃荡了。都三十岁的人了,应该明白事理!回来才几天,又要到魏国去。”
“兄长,我的好朋友惠施在魏国,我想到他那儿去看看。我总是要回来的。”
庄严叹口气,不再说话。自己兄弟的脾性他过去是一清二楚的,想不到过了这几年,仍然是老样子,一点儿也不老成。
过了几天,兄嫂为他准备了一些干粮,庄周又上路了。在村口,他碰到了在蒙山学校一起读书的一位名叫苏玉的同村青年。他比庄周小十岁左右。苏玉一见庄周,揖首招呼:“庄兄,你这几年漫游南蛮,学问必有精进吧?”
“哪里,只不过浪迹山川,阅历民情而已。”
“庄兄又欲何往?”
“我欲往大梁。”
“噢。听说你的好友惠施现做了魏国的相爷,你去,也会捞个一官半职吧。”
“不,我与惠施政见不同,焉能骈立庙堂之上?何况我此生已绝意仕途。”
“庄兄操行固然高洁,但人欲以安身立命为本,庄兄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吧。”
庄周默然不语。同学不同志,他与苏玉原本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这苏玉原是一无赖之徒。他不喜稼穑,又无缘出仕,渐渐连私塾里学到的一点知识也荒废了,整日斗鸡走狗,无所事事,与一帮泼皮混混耍在一起。此番看到庄周欲投大梁,突然灵机一动:当官发财的好机会来了!我何不如此如此。
于是抄小路日夜兼程赶到大梁,找到相府。他在相府门口对守门阍者说:“我有要事当面禀告相爷。”阍者入禀惠施,惠施正在会见一位齐国的使者。公事谈毕,送走齐使,重新升堂召见来人。
阍者将苏玉领进相府,穿过长长的甬道,进入大堂。苏玉一看,惠施正坐在高案后边,两边是手持长戟的卫士。苏玉赶紧跪倒,叩头行礼。
惠施问道:“来人何事?”
苏玉抬起头来,说:“禀大人,有人图谋篡夺大人相位。”
惠施听声音有些熟悉,仔细一看,来人却是老同学苏玉。挥挥手说:“故人相逢,何必多礼。”殷勤招招手让苏玉落座,令侍女奉茶。
寒暄过别后情景,惠施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来篡夺我的相位?那人是谁?”
苏玉说:“大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那人就是庄周啊!”
惠施一听,十分吃惊,疑惑地说:“庄周?他不是南下楚越之地了吗?怎会突然来到魏国?”
苏玉说:“大人,庄周在楚越南蛮转悠了三年,已于前些日子回到了蒙邑。他声称在南蛮遇到了奇人,得到了奇书,要来游说梁王,代替您的相位。我可是亲耳听他说的。”
惠施自从在蒙邑与庄周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今天却突然听说庄周要来游说魏王,不免有些吃惊。庄周的性格他可是知道的。作为一个不仕王侯的人,又是自己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庄周决不会来坏自己的事儿,这一点他可以肯定。可是,庄周那个倔强的牛脾气,如果在言谈之间冲撞了魏王,弄不好就有杀身之祸。他想起了庄周对那押解盗贼的军官说的话,他也想起了庄周对来选拔人材的戴荡所说的话。不行!不行!如果让他直接去见魏王,我这个做朋友的可就太不够意思了。
但是,怎么才能去阻止他呢?到路上拦住他吗?人多路杂,难以碰见。惠施十分焦急,但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他只得先安顿了苏玉,退堂暗打主意。
次日一早,惠施上堂处理政事。门客送来让他过目的第一个文件就是一道通缉令,通缉一个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惠施突然灵机一动,大叫一声:“有了!有了!”便吩咐手下人备好纸笔,口授:
“宋国蒙邑人庄周,年约三十,企图行刺相府,特通告缉拿归案。缉拿者赏银五十两。”并在通告上绘了庄周的画像,令人到大梁城内外到处张贴。
庄周一路优哉游哉,行到大梁城时,已是数日之后了。
大梁是魏国新建的都城,城墙高大宽阔,执戟士兵来往巡逻,城墙外的护城河有数丈之阔。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城门出出进进,好不热闹。庄周走过吊桥,看见许多人围在城门旁边,正在看一份告示。他从人们身后望去,自己的尊容被绘成图像挂在那儿,还有相府的大印。他挤进去仔细读了文告,才弄清楚自己已成了相府捉拿的凶手。
乘周围的人还没有认出自己,抽身离开城门,在城根僻背处找了个小旅店住下。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人的心难道都是黑的吗?人一当了官,就变得如此恶毒吗?我一向认为惠施是自己最为要好的朋友,可是,今天连最好的朋友都不信任我,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惠施呀惠施,我算是瞎了眼,看错了人。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没想到你也是一个爱官不要良心的黑心肠!
再说,惠施也太小看人了,我庄周也不是那种向朋友伸手的人啊!看来,惠施这几年变化确实不小。“无耻者富,”一点也不假。没有黑心就当不了官,凡是当了官的,都是黑心。即使你本来不是黑心,一进官场也会被染黑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算了算了,还是回家去吧!人的影子没见,通缉令已经贴出来了,还找他何为。跟这样的人交往,不仅不能解除我的心头郁闷,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
不!不!还是要见见他。我倒要看看惠施能把我怎么样!
主意已定,庄周便呼呼地睡了。
第二天大清早,庄周出了旅店,来到城门前面。一个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小孩上前拖住庄周,口里叫道:
“行行好吧,先生,我娘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救救我娘吧!”
庄周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一抬头看见那告示,便计上心来。他俯身对小孩说:
“跟我来吧,我给你五十两银子。”
那小孩以为庄周在骗他,便说:
“先生,我不要五十两银子,您只给我一顿饭钱就够了。”
“一顿饭钱没有,五十两银子倒是有。”
小孩不解地看着庄周。庄周也不说话,用手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圈,又指了指告示上的画像。小孩仔细一看,才知道面前这人便是告示上通缉的犯人。他虽然不识字,但他听别人念过,捉拿此人可得五十两银子。但是单纯善良的小孩却摇了摇头,说:
“先生,这可不行。我害怕,我不要这钱。”说完,转身就要走。
庄周拉住他的手,蹲下身子,笑着说:“不要害怕,这五十两银子,你不要,也让别人得了,或者就为相府节约下了。
我反正要去相府的。”
那孩子更加迷惑了,他无法理解面前这位犯人所说的话,哪儿还有自投罗网的人呢?
“先生,你不怕他们杀了你吗?”
“不怕。他们真想杀我,我逃到哪儿,都逃不脱的。”庄周说着,硬拉住小孩,进了城门,直奔相府而来。
将近相府门口时,庄周找了条绳子,用一端将自己的双手捆上,一端让小孩牵着,并小孩教好了对守门阍者说的话。
小孩牵着庄周,来到相府门口,对阍者说:
“我捉拿到了罪犯庄周,给我五十两银子。”
阍者和守门卫士们一看,觉得很滑稽,全都大笑起来,骂道:
“哪里来的大胆毛孩,还不滚开,小心挨揍!”
庄周上前说:
“他说的没错,我就是宋国蒙邑人庄周。”
两个卫士凑到跟前一看,又从怀里掏出庄周的绘像一比,一个说:
“还真有点像。”
另一个说:
“怕是冒充的吧!就凭这小乞丐,能捉拿到一个大活人?”
庄周说:
“不信,就请你的相爷出来吧。”
阍者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惠施从里面来到门口。
他一眼就认出了庄周。他的模样没什么变化,只是面庞比以前黑了,好像比以前老练成熟了一些。他高兴地老远叫道:“庄兄,委屈了!”说着,过来亲自给庄周松了绑:“请到里面详叙。”
庄周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他指着那位小孩,对惠施说:
“可别忘了他的赏银。”
惠施赶紧命手下拿出五十两银子,交给那小孩。小孩热泪盈眶地看着庄周,却不知说什么好。庄周对他微笑了一下,便与惠施一起进了相府的大门。
惠施没有把庄周带入公堂,而是领他进了内室。一进门,惠施就说:“庄兄,这可真是委屈你了,我……”
庄周打断惠施的话:“宰相大人,你可别假仁假义了。三年不见,你我之间的差别已如天壤。你是万乘之国的宰相,而我却不过是一介草民。但是,你当你的宰相,我当我的草民,我一点也不羡慕你。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一点,要杀要剐由你吧。
不过,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在中国的南方,有一种鸟,其名为凤凰。凤凰从南海出发飞向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树不栖,非竹子的果实不食,非味如甘醴的泉水不饮,因为它怕别的东西玷污了它高洁的身体。有一天,一只鸱鸟得到了一只发臭的死耗子,正打算躲在僻静的地方啖食,突然一抬头看见了从南方飞来的凤凰。那鸱鸟惊慌失措,以为凤凰要来抢夺他的死耗子,便张牙舞爪地仰天而视,口里发出‘嚇!嚇!’的声音。”
惠施听他说完,朗声大笑:
“庄周,你的口才又有长进了。不过,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我惠施也不是那种贪恋死耗子的鸱鸟啊!我们俩,谁还不知道谁。”于是将事情的来由仔细对庄周讲了一遍。
庄周一听,气愤地说:“苏玉小人,我何尝说过要来游说魏王!”
惠施说:“罢了,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你还是给我讲一讲漫游楚越的收获吧。”
前嫌既释,惠施命人摆上酒席,与庄周边饮边谈。惠施给庄周讲述了这几年来怎么苦心经营,终于博得了魏王的信任,前不久被任命为宰相。说到酸辛处,不免洒下眼泪,说到高兴处,不免眉飞色舞。庄周对惠施讲述了自己南游楚越的见闻,还有他自己寄身其中的感受,末了,说了他归来后遇到的不幸。惠施劝庄周对母亲的死不要太悲伤了,并希望庄周能够在魏国定居,共谋大事。
退隐江湖,寓言传道
庄周带着妻儿与蔺且一起回到家中的时候,他那间本来就破旧不堪的茅屋已经无法住人了。泥皮覆盖的茅屋顶上开了几个大洞,墙根下也让耗子挖开了几个窟窿,真正是家徒四壁,八面透风。而庄严像以前那样,为了保持庄门家风的清白,拒不承认自己的弟媳妇与侄子的合法地位,因此,他丝毫也不想伸出援助的手。
但是,此时的庄周,已经不是数年之前的庄周了。当了几年漆园吏,虽然说是两袖清风,但是他毕竟也有了点积蓄。况且,现在又有蔺且这样一位棒小伙子。此时正是夏天,气候还不冷,能凑合几天。
于是,庄周便与蔺且商量干脆搬出去,在村头修几间茅房。庄周将地方选在蒙泽的旁边,这样,他不用出门就可以凭窗近眺蒙泽的风景了。
新居落成的这天,庄周让颜玉准备了几道菜,让蔺且到附近的镇子灌了一壶酒,他要为归隐田园和乔迁新居庆贺一番。
庄周坐在上首,蔺且与颜玉坐在两旁,四岁的儿子坐在下首。一家四口,团团圆圆,融融洽洽,一派天伦之乐。庄周与颜玉早就把蔺且视作自家人,而蔺且也觉得他在这个家庭中已经不是外人。庄周举起酒杯,示意蔺且也端上,说:
“今天我们师徒俩畅饮一番!”
颜玉在旁边说话了:“你们还是少喝点吧!”
庄周笑了笑,对颜玉说:“总管大人,今天就破例让我们多喝点吧,今天是不同寻常的日子。”
蔺且也帮着庄周说话:“师母,今天就开恩吧!”
颜玉笑着对蔺且说:“你总是跟你师傅一心,看哪天我不给你饭吃。”
蔺且道:“师母不给我饭吃,我就去讨饭吃,说不定又能碰上一个自投罗网的通缉犯让我领上五十两银子的赏金哩!”
说得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了。四岁的儿子不解地问道:
“谁是自投罗网的通缉犯?”
颜玉指着庄周,说:“就是你父亲。”
庄周赶忙说:“你还小,长大了再告诉你父亲的故事。”
酒过三巡,庄周的耳根有点发热了,他似乎进入了飘飘欲仙的境界。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失去了重量,随着酒气的蒸腾慢慢上升,一直上升到蓝天白云之间,与清澈的宇宙之气化为一体。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他只觉得有一种无以名言的轻松感,自在感。他觉得他自己重新属于自己了。不,他自己重新属于自然了。他忘记了自我,忘记了一切,让精神在混沌之地毫无拘束地漫游。
第二天早上,庄周问颜玉:“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吗?”
颜玉说:“喝醉了还不知道吗?”
“是的,醉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连快乐也不知道了。但愿长醉不愿醒。”
庄周从窗户望去,蒙泽的芦苇已经长得很高了,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摆。偶尔有几只水鸟鸣叫着飞过,打破了湖面的宁静。渔民的小舟在湖面上飘来荡去,显得那么悠闲自在。
这时,蔺且进来说:“先生,我们算是回来了,而且也有了自己的家。从今之后,没有公务缠身,也不必应付那些官吏们,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讨论学问了。”
庄周说:“是的。不过,我倒更愿意趁腿脚还比较灵便,多游览一些自然风光。”
蔺且说:“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总不能刚搬入新居就出门远游吧。”
“那当然,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先生,上一次我曾经问过,你从不仕到出仕,有没有什么变化,你告诉我,变化中有不变者存。今天,我又要问你,从出仕又到不仕,有没有不变者存呢?”
庄周回答道:“这一次不仕,与出仕之前的不仕又有不同。以前不仕,只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现在不仕,则是从亲身经历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可爱。当然,我并不后悔漆园吏的这段生活。这几年,我认识到,人虽然要追求意志的快乐,但是,也必须学会在人世间的大海中游泳。吕梁丈夫、佝偻丈人、梓庆,都是我们的师傅。”
蔺且问道:“先生,你现在退隐了,完全自由了,再也不必为那些束缚你的东西发愁了。”
“非也。跳出政治的漩涡,不等于跳出人世的大海。我虽然要让我的精神在天地之间无拘无束的漫游,但是,我的脚却必须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这就叫‘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不遣是非,以世俗处’。”
“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处于世俗之间,难道不能同时做到吗?”
“当然能,而且必须做到。实际上,只有做到了处于世俗之间,才能做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也只有做到了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才能做到处于世俗之间。二者互为因果,不可割裂。”
“请言其详。”
“所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也就是进入道的境界。而道则体现于它所创造的万物之中,并不是离开众物而独存的东西。因此,要想进入道的境界,就必须与世俗之间的万物相处,在任何一个有限的、有形的物上悟出那无限的、无形的道。离开了世俗之间的物,也就无法把握到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
“反之亦然。人生活在这个物的世界上,要想避开物,是不可能的。世俗之物先你而存在,并伴随你而存在。如果人有了道,就具备了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然后才不至于埋没于众物之中。有道之人,可以生活于世俗之间,而不被世俗所同化。
困窘织屦,适意人生
不知不觉,庄周已经五十岁了。他住在蒙泽旁的小屋之中,有时候弹弹琴,有时候读读书,有时候与蔺且、苏玉一起讨论一些问题。天气晴朗了,他便到蒙泽边上去钓一会鱼。偶尔游兴一至,他便与蔺且、苏玉到周围的山林中作长距离散步。从远方来拜访求道的人,时有出现,庄周便编一些寓言故事让他们听,蔺且与苏玉将这些故事收集成册,已有厚厚的一叠了。
庄周的思想一天一天地成熟起来,他的名声也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他的学说,与墨家儒家鼎足而三。天下之士,或宗于老庄,或宗于墨,或宗于孔。刚开始,人们对庄周的思想还不大理解,后来,随着诸侯国之间战争规模的日益升级,随着朝为卿相,暮为布衣现象的逐渐普遍,天下读书人厌倦政治,趋慕养生之道者日渐增多。读书人越来越发现,在这样一个充满着权谋狡诈与兵戈枪矛的时代里,要想凭着自己的能力而有所作为,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们纷纷转向养生之学,既然不能兼济天下,不得已便独善其身。而许多王公大人,也纷纷在权力斗争的政治倾轧中失势,有的甚至国破家亡,因此,他们也往往将庄子的寓言作为消愁解闷的工具。
但是,世人对庄周学说的仰慕,并不能改变他贫穷的生活。任职漆国吏时的一点积蓄,早已用光。近几年来,庄周全家的生活,主要靠庄周与蔺且到湖边钓些鱼,到市场上出售,然后换上一些粟,勉强维持生计。庄周一家人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换过衣服了。
儿子的麻夹袄经常是破碎难缀,妻子的短襦早已失掉了原有的颜色。庄周的衣服就更是补钉摞补钉,本形早失。
最近十几天,天公不作美,霪雨连绵,庄周与蔺且无法出去钓鱼,家里仅有的一点粟也已经吃完。一家人三顿饭都是野菜汤。十五岁的儿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饿得面黄肌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这天,实在没有办法推下去了,庄周便披了一件蓑衣,戴了一顶竹笠,准备出门去借粟。雨在哗哗地下着,路上到处是水,泥泞不堪。周围的村庄与树木都被水雾遮住了,显得朦胧而迷离。
庄周一手提着空袋子,一手拉着一根拐杖蹒跚而行。阵阵寒风吹得他直打哆嗦。出门的时候,妻不同意:“到哪儿去借粟?还是再等一阵吧。”庄周为了让她放心,装作满有把握地说:“随便到谁家去,还借不上一点粟吗?你就等着我拿粟下锅吧。”
可是,现在他独自在风雨之中踽踽而行,却不知到谁家去借粟。梓庆家吗?太远了,如此大的雨,怎么走到。苏玉家吗?肯定也是揭不开锅了,要不然,他一定会给先生送些粟来。这些年来,苏玉还是经常接济庄周的。兄长家吗?这些年虽然住在同一个村中,但是,早已同我这个看不上眼的弟弟断绝来往了,现在贸然相求,恐怕也会吃闭门羹的。
谁谓天地宽?出门无所之。鼎鼎大名的学者庄周,此时却飘摇于凄风苦雨之中。但是,庄周的心中,却毫无怨天尤人之情,更没有自责的意思。他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呢?不是自己,不是他人,而是冥冥中那不可抗拒的天命。命中既然已定,还何必去不平,事实已经如此,也没有必要去伤心。
看着万千雨丝如织而下,地上的水泡此起彼伏,再一看手中那空着的袋子,庄周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则寓言:
孔子在陈国与蔡国的边界上,生活发生了危机。七天七夜没有生火做饭了,孔子与众弟子都饿得面如土色。但是,孔子左手拿着槁木作成的乐器,右手拿着槁枝敲击它,唱着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歌曲,毫无躁色。
性急的子路听得不耐烦了,便对孔子说:“当此之时,夫子的心情还如此愉快吗?”
孔子说:“过来,我告诉你。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没有一个人贫穷,这并不是哪一个人智谋过人;在政治黑暗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人幸福,这并不是哪一个人智谋不如人。这完全是时势造成的。
“行于水中而不回避蛟龙,是渔父的勇敢;行于陆地而不回避兕虎,是猎人的勇敢;白刀相交,视死若生,是兵士的勇敢。而知道贫穷是由天命造成的,知道个人的幸福是时代决定的,面对大难而不恐惧,才是圣人之勇敢。”
子路听完,心中的悲伤之情消失殆尽,他欣乐地和着孔子歌曲的节拍,舞之蹈之。
沉浸在一片宁静的幸福之中。
著书立说,所以穷年
这些天来,庄周越来越感觉到他应该写点东西。一方面是蔺且与苏玉再三请求,说先生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最好是亲自动手写些文章,免得先生百年之后,弟子们没有学习的书本。另一方面,天下流传的书太多了,而这些书又大多不能探源人生的真精神,或者大谈仁义礼乐,或者钻研纵横权术,或者辩论坚白同异,将天下读书人引入歧途。
庄周又不想如孔墨那样聚徒讲学、周游列国去宣传自己的思想,虽然自己写的、蔺且记载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寓言故事也早已传遍了天下,而人们并不了解他思想的全貌与真相,有时候甚至发生了误解。作为一个士,唯一能对人类有些贡献的,就是将自己对人生的体验,对人生的理解写出来,昭之天下。
百无一用是书生,贫困潦倒唯笔墨!政治上没有自由,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只有退而求之于文字了。我庄周虽然以标榜不材无用而著名天下,但是,这哪儿是我的初衷啊!无材无用只不过是逃避那些残暴无情的当权者,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有些人甚至将我的思想与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唯我”主义混为一谈,实在可悲!
“我庄周是有材的!我庄周是有用的!”庄周在心中默默地呐喊。我要用我的笔,写出人生的真境界,写出人类的真出路,写出宇宙的真归宿。我要让那些整天沉溺于各种琐碎小事之中而忘记了天道的人们重见光明。我给你们太阳,让你们从漫漫长夜之中觉醒,让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另外一个春光明媚的世界。
蔺且与苏玉一听庄周愿意著书了,都十分高兴。苏玉说:“以后天下之人读书,就不仅有孔子曰、墨子曰,也有了庄子曰……”
“没有什么庄子曰,”庄周打断苏玉的话,“我不想以正襟危坐的方式,板起面孔来教训世人。”
“那……”苏玉有些茫然。
“你是怎么相信我的学说的?”
“先生的那则寓言。”
“我的书也要以寓言的方式出现。”
苏玉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是啊!先生的寓言妙趣横生,感人至深。如果您的著作也用寓言故事的方式,肯定会获得更多的读者。”
蔺且在一旁问道:“寓言故事妙则妙矣,不过,能登上大雅之堂吗?”
“什么大雅之堂!我可不想将我的著作让人们当成经典来供奉,只要谁能够在寓言中体会到一种逍遥自得的精神就可以了。因此,我的著作也是卮言。”
“何谓卮言?”蔺且与苏玉异口同声地问道。
卮乃盛酒之器。酒,人皆可饮,饮而有味,并且能借酒之力而获得一种忘我忘物、忘是忘非的境界。我的著作,就像一杯味道醇厚的美酒。在里边,你找不到什么是非之辩,也找不到什么善恶之别。读着它,你慢慢就会陶醉,你会觉得一切远你而去,甚至美酒的味道也远你而去,你的精神将遨游于六合之外。”
“那么,道呢?”蔺且毕竟很关心道,因为在他看来,著书的目的首先是要传道。
“道即在著作之中。蔺且,你想想,我所谓的道是什么?不就是一种遇物而化,忘是忘非的精神自由吗?与其告诉人们什么是道,还不如就让他们在道之中漫游。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我却要说:道可道,真常道。”
几天之后,蔺且从蒙邑买来了一匹帛,庄周就开始了著书。
庄周呷了一口酒,双目凝视着窗外那清澈的湖水,明洁的天空。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两个意象:水中那自由自在的鱼、空中那展翅高飞的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鱼儿、鸟儿,你们就是我的心中的偶像!于是,庄周挥笔写下了第一篇的题目:
逍遥游
蔺且在一旁看着,说:“先生,你的题目好怪啊!”
庄周也不答话,往下写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北海之中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做鲲。可是,这鲲是一条十分巨大的鱼,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长。有一天,它变化为鸟,这只鸟的名字叫鹏。鹏也十分巨大,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长。鹏鸟鼓动翅膀而飞于高空之中,它的翅翼就象挂在天边的云彩。这只鸟等到海风运动起来,就乘风移到南海之中去,复又化为鱼。南海,是自然的大池。)
蔺且读后,觉得庄周所写就像藏在云雾之后的月亮,朦朦胧胧,不可辨认。他问道:“先生,你以前讲的寓言,我也能大概知其含义所在,这则寓言,学生却难以明了。首先,这么大的鱼,为什么给它起一个人们用来称呼小鱼的名字鲲呢?”
“蔺且啊!世间之物,原本无大小之别。世人不知:争雄之诸国,曾不如蜗牛之角;毫末之微,却可容四海之水。大与小,只是相对的。从道的角度来说,至大即至小,至小即至大。知大鱼名为鲲,即可知大小之理。”
“那么,鱼为什么要变化为鸟呢?”
“得道真人,随物而化。在水为鱼,在天为鸟。凭水乘风,同为逍遥之游。若固守一端,则与物多忤,生命尚且不保,何谈逍遥之游!”
“鲲鹏为什么要从北冥飞往南冥呢?”
“我已经写了:‘南冥者,天池也。’南冥象征着楚越南部蛮民所居之地。那真是一片毫无污染的自然的大海啊!他们不知礼义,不知君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然而处,自然而动。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那个地方,那是一块圣地。因此,我让我的鲲鹏,从北方飞向南方。”
蔺且听完庄周的讲解,才知道了这则寓言的高妙与深奥。他赞叹地说:“先生,这则寓言,确实溶进了您毕生的思索与追求。”
然后,庄周怕世人不相信他讲的这个表面上不合情理的寓言,又假托《齐谐》这本书中曾经记载过这个故事,而且蝉与学鸠还以自己的无能嘲笑这只展翅高飞的鲲鹏。
他转念一想,世人往往最迷信历史上的圣人,于是,又假托商汤曾经从其大臣棘那儿听说过这个故事,而且信以为真。
但是,仅凭寓言,毕竟不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逍遥游”的精义。于是,他又写道: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如果乘着天地万物之本性,驾驭阴阳六气之变化,以游于无限广阔的境域,还有什么依待呢?所以说:至人忘掉了自我,神人忘掉了功利,圣人忘掉了名声。)
然而,让汲汲于利禄的天下之人无己、无功、无名,是多么困难啊!人们常说:千里来做官,为的吃和穿,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多以愚蠢!于是,他又编了一个“尧让天下于许由”的故事:尧当了天子,但是,他认为许由更有资格当天子,便要让位于许由。许由却说:“偃鼠到河中去饮水,腹满则为止;鹪鹩居住在森林之中,却只占一枝之位。你赶快回去吧!我不会去当天子的。庖人虽然不能胜任他的工作,尸祝之人也不会越俎代庖!”
写到这儿,他似乎又到了濮水之畔,手持鱼竿头也不回地拒绝了楚王的聘请。
他本来想就此作为第一篇的收尾。但是,第二天他重读了昨日所写之后,发现自己的文章确实有些惊世骇俗。读惯了“子曰诗云”的儒士们,见了这样的文章,肯定会认为是无稽之谈。于是,他又编了一则寓言,告诫那些儒士,要欣赏我的文章,仅凭肉眼肉耳是不行的。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何谓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糠粃,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肩吾有一天问连叔道:“我在接舆那儿听了一些话,觉得阔大而不合乎实际,超越而不回到人世,我很吃惊,也很害怕,觉得他的话就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没边没际。他所说与我们常人的实际生活相差太远,真可谓不近人情。”
连叔说:“他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说:在遥远的姑射之山上,住着一位神人。他的肌肤就像冰雪那样洁白晶莹,他的风姿淖约闲静,犹如待字闺中的处女。他不吃五谷,而吸风饮露,乘着云气,驾驭飞龙,而到四海之外去遨游。他的精神凝静深沉,能够让万物没有病亡,能够让五谷自然成熟。所以,我认为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接舆口吐狂言,难让人相信。”
连叔说:“是的,你当然不会相信。不能让瞎子看丝织品上的花纹,不能让聋子听钟鼓发出的声音。不仅人的形体有聋盲,人的智慧也有聋盲。这话,就是指你这样的人说的!接舆所说的那种人,他的德量,能够广被万物,他将要为整个人类施予幸福,而哪里肯专门以当今天下为事务。这种神人,外物没法伤害他,大水漫过天顶,他也不会被淹死,大旱熔化了金石,烧焦了土山,他也不会感觉到热。他的尘垢糠粃,都能造出尧舜来,哪里肯以具体事物为务。”)
写到此处,庄周又想起了惠施来访时,两人的争论。惠施说庄周的寓言是无用的,并比喻成樗树与大瓠。庄周却说我追求的正是无用。于是,他将这两段对话附在了“逍遥游”的后面,以昭告世人,要读我的著作,不要想在里边寻求经世之方,只要能从精神上得到一种洒脱不羁的享受就可以了。
“逍遥游”写完一个月之后,庄周又想好了第二篇的题目:“齐物论”。蔺且看后,问道:“先生,‘齐物论’为何意?”
庄周回答说:“当今天下之士,纷纷放言高论,都自以为所言所论是至道至理。但是,从道的角度来说,这些物论都只不过是充满着是非之辩与好恶之情的一偏之见。不驳倒这些乱人心智的言论,我的学说怎么能让世人接受呢?”
“但是,您既然写了文章参加这场辩论,怎么能够说明自己的言论就不是一偏之见呢?”
“世人的言论,都是从自己的特定的利害出发的。而我的言论则是从自然之道的角度出发的。因此,世人的言论有是非好恶之辩,而我的言论则像美妙的音乐,可以让你陶醉于其中,却没有什么是非好恶之辩。”
大梦一觉,视死如归
人到了晚年,最伤心的就是亲戚朋友纷纷谢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阳中独自享受寂寞与无聊。颜玉死了,惠施死了,庄周的那颗孤独的心更加孤独了。
在人世间,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剩下梓庆了。他面对着几案上梓庆亲手雕刻的那个飞龙像,就像面对淡泊清静而又出手如神的老友梓庆。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创造了如此神奇的艺术品的梓庆不知是否还能工作。他真想去拜访一下唯一的老友,但是蔺且与儿子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远门,他也就只好作罢。
说来也有点神秘。这天,庄周正在案前端详梓庆送给他的飞龙雕像,凝视良久,竟然觉得那飞龙腾空而起,化作一股青烟,从窗户飘然而去。庄周慌忙离案而起,追至户外,却见晴空万里,连一片云朵也没有。
庄周正在心中狐疑,欲进屋看个仔细,却见一位陌生人身着丧服来到他面前。
那人行过礼后,问道:
“您就是庄周先生吧?”
“正是。”
“梓庆先生已于数日前仙去,定于后日举行葬礼。先生临终再三嘱咐,务必请庄周先生参加他的葬礼。”
“知道了。您进屋稍歇吧。”
“不用了。我还要去通知先生的其他亲朋好友。”
“如此,则不相留。”
送走那位报丧者,庄周急匆匆赶回屋中,一看那飞龙雕像还在,便放心了。
梓庆也许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他能够在报丧者即将登门的时刻告诉庄周:我已经脱离了人形,返回混沌之气中去了。
梓庆肯定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问题。但是,他所雕刻的那些美的艺术品却永远不会死去。梓庆的灵魂就隐藏在这些艺术品之中。望着那并没有化作青烟腾空而去的飞龙雕像,庄周自言自语道:
“梓庆没有死。”
梓庆出殡的这天,庄周在蔺且的陪同下到梓庆家中吊丧。远远听到一片哭声夹杂在唢呐声中随风飘来,庄周便紧锁双眉,对蔺且说:
“我听到这些哭声,就像听到那种毫无感情的强作欢笑,令人作呕。”
“先生,以哭吊丧,人人皆然,怎么能与强作欢笑相提并论。”
“你听听,这种哭声分明是有声无泪的干嚎,是一种程式化、庸俗化、礼仪化的东西,里头没有一点悲哀的气息。我本来就不赞同以哭吊丧,更不喜欢这种干号。”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梓庆家门口。孝子孝孙身着白色孝袍跪在门前叩头迎客。一见庄周到来,主持丧礼的儒者低首向孝子问明了来人的身份,便向堂内大声通报:
“学者庄周到!”
顿时,刚刚歇息不久的唢呐便又齐声奏了起来,在这庄严肃穆而又凄婉伤感的音乐中,儒者领着庄周与蔺且穿过院落来到灵堂前。
按当时的葬礼,每来一位吊丧者,都要奏一曲哀乐,吊丧者进香行礼后,则要放声大哭,而跪在灵柩两侧的死者女性家属与亲戚也要放声陪哭,一直哭到吊丧者在众人的规劝下离开灵柩进屋歇息为止。
年过七旬的庄周,虽然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别人吊丧的对象,却童心不泯,决心一改旧俗,让众人开开眼界。
蔺且侍立一侧,庄周来到灵柩前点香行礼。这一切,都是按礼而行。
礼毕,庄周便放声大哭。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啊——我的好友梓庆啊——”
一听庄周始哭,跪在灵柩两侧的女人们便立刻用蒙头盖住脸面,低首哭了起来。但是,庄周只哭了三声,便自己停住了。他也不等旁边的人来搀扶,便竟自起身离开灵柩到旁边的屋中去了。
怀着好奇与看热闹的心情来围观的众人这一次可真是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热闹,他们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是什么礼节啊!”
“这是对死者的不恭啊!”
“……”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些正在号哭的女人们也惊奇地揭开蒙头,眨巴着毫无泪水的眼睛,瞪着这不可理解的一幕。幸好,又来了吊丧者,唢呐声又响起来了,女人们清清嗓子,准备新的一轮哭声。
庄周与蔺且进到客房,寻了个空座位坐定,立即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
“庄周先生,听说您是梓庆先生最好的朋友,怎么只哭了三声就罢了呢?”有人问道。
“哭,本来是表达悲哀之情的一种方式,可是,现在人们却将哭作为一种毫无感情内容的礼仪。这样的哭是装出来的,我觉得毫无意义。
“你们看,那些来吊丧的人,他们表面上哭得多么伤心啊!有的像是父母死了,有的像是子女死了,但是,他们何尝是真心哩!”
“那么,您与梓庆先生是莫逆之交,您总会有真情吧?”有人故意刁难。
“梓庆来到这个世界上,是顺应时势;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是顺应时势。人生就像一场梦,并不值得流连忘返。死,就像是大梦一觉,就像是回归故乡。因此,我的好朋友死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悲哀。”
埋葬了梓庆,在回来的途中,师徒俩顺便到惠施的墓前看看。
坟上的草已经长到一寸多高了,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摇摆。也许,它们就是惠施的躯体变化而成,要不然,为什么庄周看见它们,就在眼前浮现出惠施那谈笑风生、口若悬河的面庞?
庄周默默地站在坟前,回忆着他们俩共同渡过的所有时光。
“先生,自从惠先生仙逝之后,您几乎不开口说话了,这是为什么?”蔺且问道。
“蔺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个楚国郢都的人,以捏白善土为生。有一次,他将泥点溅到了自己的鼻尖上,这泥点就蝇翼一样薄。于是他就请他的好朋友匠石用斧子将这个泥点砍掉。匠石操起斧子,‘呼’地一下砍下去,真是运斤成风。郢都人鼻尖上的泥点被砍得无影无踪,而他的鼻尖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最妙的是,郢都人站在那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后来,宋元君听到了这个故事。他想办法将这位匠石召进宫中,在自己的鼻尖上抹了一块泥点,让匠石为他砍掉。
“匠石听后,哈哈大笑道:‘大王,我虽然有如此高的技艺,但是必须有一个对象与我配合。我的朋友郢都人已死,我再也无法表演这种技艺了。’”
“自从惠公死后,我言谈的对象就没有了,我何须开口。知音已死,琴有何用!”
也许是受了些风寒,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庄周自从给梓庆送葬、途中看了看惠施的坟回来之后,便一病不起。
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他茶水不进,整天昏迷不醒。蔺且与儿子已经在暗暗为庄周准备后事了。
“叮噹!叮噹!”
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吵醒了庄周,他挣扎着爬到窗前,看见木匠们在做棺槨。
蔺且进来了。他一见先生醒了,高兴地说:
“先生,您可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院子里是……”
“先生,您这一次可病得不轻啊!无论如何,我们得有个准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蔺且,我死后,不举行任何葬礼,也不要棺槨。人们将我抬到山上荒无人烟的地方,随便一扔就行了。”
“这怎么行啊!我们也没有穷到这个地步!再说,没钱,就是借债也要为先生举行隆重的葬礼。您这一生够坎坷了,就让您享受一次吧!”
“蔺且,这就错了。你还不是我的好弟子啊,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心思。我并不仅仅是为了节约,我更是为了让我的躯体早日溶化于自然之中。我以天地为棺槨,岂非天下最大的棺槨?我以日月为葬璧,昼夜陪伴着我,岂非天下最长久的葬璧?我以星辰为珠宝,岂非天下最美丽的珠宝?我以天地间的万物为斋物,岂非天下最多的斋物?大自然给予了我最好的葬具,难道还用你们操心吗?”
“先生,将您扔在山上,我害怕鸟雀吃您的肉啊!”说着,蔺且不禁流下了眼泪。
“看,像个孩子似的!扔在山上,怕鸟雀吃我的肉,埋在地下,就不怕蝼蚁吃我的肉吗?”
“这……”
“你这分明是将我的肉从鸟雀口中夺过来,送给蝼蚁嘛!
难道你偏爱那蝼蚁吗?”
蔺且无话可说了。
入夜,庄周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少年。但是,不是在蒙泽边玩耍,而是在楚国的沅湘之地与蛮子们一起唱歌跳舞。颜玉在那儿,惠施在那儿,梓庆在那儿。奇怪的是,渔父在那儿,母亲也在那儿。
在一片旷野上,绿草如茵,阳光明媚,所有的人手拉着手,所有的脸上都充满着幸福的光芒。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鱼,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游泳。他又梦见自己变成了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醒来之后,眼前只是一片黑暗。
他摸索着起了身,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免得惊动守在一旁的蔺且与儿子。为了避免那不必要的葬礼,也为了寻求梦中的一切,他决定像青年时代南游楚越那样不辞而别。
他要到太阳运行的南方去。他要像“逍遥游”中的鲲鹏一样,到南国去寻找那自然的天池。
第二天,蔺且与儿子发现庄周不见了,便四处寻找。
十天过去了,没有踪影。
一月过去了,没有踪影。
一年过去了,没有踪影。
一代学者,就像他的先师老聃西入流沙、不知所终一样,永远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因此,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死于何地。
不过,这对于后来的学者来说虽然是一个谜,而对于庄周来说却是一个自然的事实。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的死,就像他的著作的最后一个字一样,给予后人的,是无尽的智慧,无尽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