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
……表明对日外交方针与态度,国民已有谅解,并多赞成,一月之间外交形势大变,欧美亦受影响,自信所谋不误。
在这既不能战又不能和的关头,蒋介石采取了一种非常之步骤:他用“徐道邻”的笔名,于当年12月在《外交评论》发表《友乎?敌乎?》一文,内中指出日本之错误,也指出“中国方面之错误与失计”,例如自信过度,倚赖其他国家,不愿能屈能伸。但是错误更甚的仍是日本。如果日本以美国或苏联为预想敌,则中国为其侧背。除非日本真能在10天之内灭亡中国,要拖上3个月、10个月或半年的时间,“则日本地位甚为危险。”将这些深思熟虑之后,徐道邻更将中国持久抗战的宗旨宣布:“中国的武力比不上日本,必将大受牺牲,这是中国人所不容讳言。但日本的困难,亦即在于此,中国正唯因没有力量,即是其不可轻侮的力量所在。战争开始,在势力相等的国家以决战为战争的终结。但是在兵力绝对不相等的国家,如日本同中国作战,即无所谓正式的决战,非至日本能占尽中国每一方里之土地,彻底消灭中国之时,不能作为战事的终结,两国开战之际,本以占领政治中心为要着。对中国作战,如以武力占领了首都,制不了中国的死命”。
不久对方日本即看清此文最低限度为蒋介石授意所作,于是各刊物翻译转载,一时展开了和平谈判的空气。蒋介石也在日记里写出自己的看法。
《蒋“总统”秘录》则在日记的“方针与态度”之后添入“实为余政治生活之一大重要事项”14个字。
“6月1日”
倭寇蛮横,非理可喻,未到最后关头,当忍耐之。
本日性躁心急,内忧外患相逼而来,若不静敬知命,何以担当未来重任?
静敬澹一之功夫不可须臾离也。
当日本军人向何应钦逼迫至极时,蒋介石写了本天日记上的一番话。
“澹”为恬静,“一”为视心神与宇宙为一元。凡此均非儒家本来面目,宋儒得自禅宗,西人统称之为“新儒教”。(可是西方研究汉学注重分析而不重综合。研究儒教者不过问近代中国,研究近代史者,则不屑过问此“陈旧”之思想。)其旨在心神凝聚之余,“将发未发”之际,有顿悟的解放与超脱,可以体会,无从理解。
“6月18日”
倭寇横蛮,人心陷溺至此,岂天果亡我中华乎?
自塘沽协定至抗战展开前之4年1个月中国之内忧外患方殷未已,日本之继续分化华北,尚且又在南京、成都、北海各地酿造事件。并引用德王占领察哈尔大部,再西犯绥远。
苏联虽与中国复交,仍与盛世才成立片面之协定,负责新疆之秩序与安全,获得采矿筑路权利,控制盛属下之政治军事。1936年之协定又与日满关系相似。国内之反中央运动既有1933年年末之福州人民政府,而两广在陈济棠领导下进军湘南,直至1936年9月方完全解决,实已为抗战之前夕。各省区内之战事,尚有1933年二刘(刘湘与刘文辉)之争及1934年贵州内黔军之争。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之后构成陕西之根据地,不仅进入山西,而且击败前往“进剿”之东北军,此战役已构成1936年12月西安事变原因之一。
生为当日之中国人,对此局面无不愧恨交并。尤以大敌当前,国运如丝之际,军政领袖仍不能放弃小处嫌隙,至堪扼腕。作为中国领导人之蒋介石瞻望全局,必有满目疮痍之感。而他处置各事之方法与能力,也近于捉襟见肘,其复杂心境皆可在日记中窥见之。
“6月30日”
(一)倭寇要求我河北党部取消,中央军队撤离河北,免冀于(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学忠)察宋(察哈尔之宋哲元)二主席之职,并派飞机任意侦察监视我军撤退之行动,十八日且飞至济南、徐州纵横盘旋威胁。呜呼!国势至此,何以为人?凡有血气之伦,黄帝子孙,其将何以雪此奇耻?若不图自立,复有何颜立于天地之间?小子志之!
(二)此次事变,实等于“九一八”之巨祸,而全国智识阶级与军人皆能仰体政府之意,忍辱沉毅,而毫无幼稚蠢动之气,此实四年来国民最大之进步,而其对政府信仰之程度亦可测其大概,此实为复兴之基础,对此不禁兴喜惧之感。以后全在吾人如何振拔而已。小子责任綦重,可不自勉乎?
(三)倭王昭和当蒋作宾大使呈递国书时,特提此次华北事变,表示其抱歉之意,曰:“此次华北事变,实对不住;对汪蒋二公之苦心,深表敬佩,烦为转达”等语。此国王面示道德之例,实所罕见。彼或深愧不能制止军人非法行动。倭政败坏亦可见矣。
以上三节均各有其历史上之下文。第一节之要求已成为“何梅协定”及“秦土协定”。虽然所谓“内蒙国”及“华北国”并未出现,但是冀察之特殊体制已成事实,卢沟桥事变,即从此特殊体制上发生,蒋介石在第二节庆幸他的退让政策为全国人士谅解,未免言之过早,及至当年年底及翌年之初,各地学生发动罢课请愿游行示威情事。国民政府拘捕爱国人士,封闭取缔抗日刊物,亦在此时产生。再至年底则有西安事变,是可算作军人之反应。关于第三节,则抗战后蒋委员长在国际场合中,尤以在开罗会议与罗斯福交换意见时,竭力主张天皇制应由日本人民自决,间接亦即对日皇裕仁人身不再过问,以情理论,此不可能与彼十年前接见中国大使时所留印象全无关系。
“7月27日”
(一)
云海云山云顶寺,
道天道地道中人。
(二)
朝霞映旭日,梵呗伴清风,
雪山千古冷,独照峨嵋峰。
蒋介石好游历,喜山居。他游峨眉山时曾作占:“云海……”联,这种天人合一的观感,可以消除尘世之欲念,亦能解除身心之负担。
同日,蒋介石又作五言绝句(二),诗中所称梵呗应指寺庙内之讽颂,与朝霞、旭日、清风同为写实。然则此诗精却在“雪山千古”四个字,象征着宇宙的奥妙与永恒,接近西人所谓“超验哲学”之情趣。
“8月21日”
(一)对中国思不战而屈。(二)对华只能威胁分化,制造土匪汉奸,使之扰乱,而不能真用武力,以征服中国。(三)最后用兵进攻。(四)中国抵抗。(五)受国际干涉引起世界大战。(六)倭国内乱革命。(七)倭寇失败当在十年之内。
蒋介石他无力打败日本,却对日本之必败深信不疑。他在日记内对被彼邦所叙与《友乎?敌乎?》里面的设想相符合。内中除(六)节未成为事实外,其他均切合日后事实上发展。
“9月29日”
鲁韩(山东主席韩复榘)态度可虑耳。
9月,日本提倡华北自治时,蒋介石写了日记上的话,这是因为韩复榘是冯玉祥的旧部,态度有些游离。况且,蒋介石对宋哲元及其将领秦德纯、冯治安、张自忠及刘汝明,于7日颁发了青天白日勋章,虽然此举有浓厚的政治意义,可韩却不自在。
“11月6日”
茹苦负屈,含冤忍辱,对外犹可,对内尤难,何党国不幸,使我独当此任也!
蒋介石不仅有时表现心头之疑惑(如6月18日之日记),甚至有时嗟伤埋怨。他间常也为忧虑而失眠。但是这种消极疑虑的情形不多。即是他自己摆出以上情绪时,也在短时间用意志力量加以克服。
蒋日记中所发感慨与本年11月1日汪精卫遇刺有关。
1935年11月1日,国民党在南京中央党部举行第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
这次会议原定于9月召开,由于发生汪精卫辞职一事,以及内部诸多矛盾,一直未能举行。最后推迟到11月,这是为了在六中全会结束后,紧接着召开第五次代表大会之故。除西南派粤桂中央委员未出席外,冯玉祥、阎锡山、张学良等各派要人都齐集南京。会议似乎显示了各派的大团结,也是自1927年“四一二”政变以来,国民党历史上一次非常重要会议。蒋介石显得“非常高兴”,认为“团结统一运动”卓有成效。
早晨7时,全体代表到紫金山中山陵谒陵,9点钟回到南京丁家桥中央党部礼堂举行开会典礼。由汪致开幕词。仪式结束后,全体中央委员步出大礼堂,前往中央政治会议厅前摄影。参与摄影的人员利用厅前的台阶、前后排了五排。汪精卫、阎锡山、张学良、张继、林森、张静江都在第一排,张静江久病行动不便,便坐在了事先准备好的藤椅上,挨着汪精卫。
中委们各就各位站好了,却迟迟不见蒋介石到来。委员们一再催促,仍不见蒋到场。汪精卫只得亲自进楼相请。原来蒋介石见楼外照相场地上人多,乱糟糟的,各军政首脑云集,每人均带有马弁二名,腰佩手枪,不禁心中一动,警觉顿生,心想谁能保证这众多的马弁卫士中没有异动者?万一有那么一个,首要的刺杀目标必定是我蒋介石。于是立即决定不去楼外参加摄影,带着随从副官蒋孝先坐在休息室里休息。汪精卫跑上楼来请他去照相,蒋对汪说:“今天秩序很不好,说不定要出事。我决定不参加摄影,我也希望你不必出场。”汪说:“各中委已伫立良久,专候蒋先生。如我再不去参加,将不能收场,怎么能行?我一定要去!”
汪回到摄影场,在前排正中位置上坐下,张继大声招呼说:“不要等,就照吧!”于是全体委员摆开照相姿势。照相机对着代表们来回照了两圈。中外记者们也举起手里的照相机,纷纷拍下这镜头。
约在9点35分摄影完毕。在这刹那间,突然从半圆形的记者群中闪出一个身穿西服、外套夹大衣的年轻人来,迅速从大衣口袋里拔出6响左轮手枪,一面高呼“打倒卖国贼”,一面向站在第一排中间的正在转身的汪精卫连击3枪,枪枪命中:第1枪射进汪左眼外角下左颧骨,第2枪从后贯通左臂,第3枪从汪的后背射进第6、7胸脊柱骨旁部位。汪精卫当即应声倒地,血流满身。
枪声响起后,摄影场上立即秩序大乱。坐在藤椅上、患有足疾的张静江惊吓得滚倒在地上,别人还以为是他中了弹;财政部长孔祥熙顾不上新马褂被扯破,慌忙钻到旁边的汽车底下,躲藏起来。在慌乱之中,第一个起身和刺客搏斗的是站在汪精卫身旁的国民党元老、身高力大的文官张继,急奔到那刺客背后,一把拦腰抱住;那刺客接着又射出两弹,张学良急奔上前猛踢一脚,将刺客的手枪踢落;约在同时,汪精卫的卫士向刺客开枪还击,刺客胸肺连中两弹倒地。
楼里的蒋介石闻枪声,带着副官蒋孝先与军事参议院院长朱培德,急奔出去,走到斜躺在地上的汪精卫身旁,屈一条腿把住汪的右手,连呼三声:“汪院长!汪院长!汪院长!”汪有气无力地答道:“不碍事……蒋先生,你今天明白了吧?我死之后,你要单独负责了。”
代表们转成了一圈,竟不知如何是好了。闻讯从楼里赶来的汪精卫妻子陈璧君声泪俱下,怒斥陈公博:“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将汪先生送医院!”蒋介石也猛醒过来,急忙指挥人把汪搭上救护车送往中央医院。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躺在血泊中呻吟的刺客。陈璧君大叫:“快!将凶手也送进医院,不能让他死!要他的口供!”
当天,南京全城戒严,军警宪特全部出动,封锁了车站、码头与机场等各处交通要道,拘捕了大量的嫌疑犯。
汪精卫被刺的消息传出后,全国轰动。由于历史上蒋、汪数次交恶,为争当第一把手而死斗,而汪被刺时蒋又恰恰不在场,因而人们很容易怀疑系蒋指使人干的。广西首领李宗仁、白崇禧来电责问。汪妻陈璧君还抓住蒋不在场这一点和蒋大吵大闹,对蒋说:“你不要汪先生干,汪先生就不干,为什么要派人下此毒手!”弄得蒋介石很窝火。
这次刺杀汪精卫,确实不是蒋介石干的。蒋对此事也是满腹狐疑,不知是哪一路人物来干的这件“我国历史上政治暗杀稀有之一重大案件”。蒋介石特地把汪派人物陈公博等人找到中央军官学校,告诉他们:“这件事不是我们自己人干的。”蒋介石还立即把特务头子戴笠召来训斥:“人家打到中央党部,你还不知道。每月花上几十万元,就让出现这类祸事吗?限你三天之内把指使者缉获,否则要你的脑袋。”
“11月10日”
从前只以豪杰自居,不愿以圣贤自待,今日颇欲以圣贤自贵,不复以豪杰自居矣。
此间应注意者,“自责”与“自居”不同,亦与“自待”有别。蒋介石从未自承己为圣贤,并且年近五十尚一直不愿作圣贤。所以自责者出诸外界要求。以上两条均写在日记之“雪耻”栏内。所以雪耻运动纵由蒋介石发起,他自身亦感到所造成气氛之压迫。
古今中外革命家甚难成为圣贤。革命家志在改造社会。当旧道德业已崩坏,新道德标准尚未树立之际,他们着眼于集体之成功,即不能以个人名节自矜。并且此时私人道德亦与公从道德冲突。至此我们只能直截指出:“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不是蒋介石之行径。日后主持抗战,蒋尚要在长沙大火,黄河决堤,并于河南产生饥馑之情形下求得胜利,他更不可能受着传统道德之束缚,倒与“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之思潮接近。
“11月28日”
倭寇横暴状态,已无和平之望,故毅然断行,一面抗议其倭军在华北之暴行与土肥原之胁迫,一面准备如华北“自治”发表,则明示为倭寇以军力逼成,而规诫华北之主官。筹维再四,另无他道也。
在日人压力之下,蒋介石于11月20日接见日本大使有吉朋。有吉问及蒋对广田三原则之态度,蒋一度称赞同。但事后由外交部长张群否认,谓赞成系赞成自三原则商讨,并非接受三原则本身。北平军事委员会分会于11月26日撤销。30日又派何应钦为行政院驻北平办事处长官北上。何氏自6月离平后即不愿再往,蒋介石曾请国府主席林森及各院长敦劝,始得成行。但从此何被多数国人认为“亲日派”或患“畏日病”。
最后中日两方协商后,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以宋哲元为委员长兼河北省政府主席。委员16人由中日双方拟定,郭廷以之评语云:“中国认冀察政务委员会系中央设置的地方机构,日本视之为华北自治行政机构。”
在日记所写的情况下,遂有民间普遍展开的游行示威抗议。
“11月29日”
每遭非常祸患,应以泰然自处,凡事皆立于上帝,由我信心而生耐心,由耐心而获成全也。
蒋介石那种接近佛教与道教的趋向,又常为基督教之人身的神替代。他之顿悟亦在此时代之以基督徒之虔诚,有如他闻报日军占领平津车站,而朱德与徐向前部亦逼近成都之西南时,便在日记上写出上番话。
要分析蒋介石之宗教思想实在不易,不如综合。大概他保持中国传统习惯“诸说混合”之办法,更因他一直被环境逼迫,也带有“折中主义”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