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生生一共到过香港三回,一回是一九二七年二月,一回是同一年九月。二月这一回是从广州区讲演,九月这一回是从广州回上海经过香港。
讲演两次,前后只在香港逗留了三天。路过那一次更只是在船上停了两天而已。两次讲演都是集子中的名篇,一篇是《老调子已经唱完》,一篇是《无声的中国》。后一篇编入了《三闲集》,前一篇初时底稿找不到,在他去世后,才被发现而编入了《集外集拾遗》中。
据他自己说:“我去讲演的时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约很受了许多困难……单知道先是颇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对者派人索取入场券,收藏起来,使别人不能去听,后来又不许将讲稿登报,经交涉的结果,是削去和改窜了许多。”据听过的人说:“香港政府听闻他到来演说,便连忙请某团体的人去问话,问为什么请鲁迅来演讲,有什么用意。”看来初时颇有要使讲演变成“无声”之势,后来总算是《无声的中国》有声于香港,也传之于全国,香港报纸刊载于前,汉口报纸也转载于后了。
这一回虽然是前后三天的停留,但由于他不久前“跌伤的脚还未全好,不能到街上去闲走,演说一了,忽忽便归,印象淡薄得很”。不仅印象淡薄,后来谈起这事时连时间也记错了,他说这是一月间的事,但当他把《无声的中国》编入集子中时,又加上了“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会讲”的副题。二月是对了,十六日却又错了,他其实是二月十八日、十九日各讲了一次,二十日回广州的。
说是“印象淡薄”,两天讲演的那些遭遇却不能不使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是这样的香港!”讲之余,他还听到过这样的事: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因受委屈和英国官员申辩,对方最后无话可说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总之你是错的,因为我说你错!”
如果二月这一回可以说“印象淡薄”,九月那一回就实在是印象深刻了。在过境的船上,十几件行李受到翻箱倒柜地检查;先查统舱的,后查房舱的,统舱中的十只书箱才查了一箱就开始勒索十块钱,由于“讲数”没有达成协议,直到房舱里的六只书箱和衣箱已被开始也弄得“七国咁乱”时,如数送上十块钱才得最后幸免于“全军尽乱”,但十六只箱子已经乱得七七八八了。不仅乱,而且有的东西还受到了毁坏。这经过,在《再谈香港》中写得十分生动具体,说是谈香港,其实就是谈那一次有如一场灾难的“过关”。
三到香港,两次讲演,两篇文章:《而已集》中的《略谈香港》和《再谈香港》。
此外,还有《匪笔三篇》、《某笔两篇》和《述香港恭祝圣诞》这些和香港有关的文章,都是读了香港报纸后的杂感。这里“圣诞”的“圣”不是耶稣,而是孔子。当年的孔诞不比耶诞要差多少。由于历法折算的缘故,一年有三个孔诞,可以庆祝三回,一次可以唱大戏三天,通宵达旦,而演出的是整本的《风流皇后》之类的戏,真是漪欤盛哉!
鲁迅凭着他三过香港,特别是第三次在船上的体验,对这个英国统治下的殖民地下了这样的结论:“香港虽只一岛,却活画着中国许多地方现在和将来的小照:中央几位洋主子,手下是若干颂德的‘高等华人’,和一伙作伥的奴气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
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此刻,香港正进入它“返祖”(重回祖国)的过渡期。在鲁迅于离开香港不远的海上、北归的船中,九月二十九之夜,写下那《再谈香港》整整五十七年后的又一个九月里,英国同意交回香港主权的中英声明草签了。这使人想起《略谈香港》中鲁迅为掉中国书袋的英国总督金文泰指正的四句古话:“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现在不正是光祖宗、振大汉的日子么?“无声”不是有“无声”起而代之传响于世界么?
鲁迅虽然和香港就只有这样三过其地、两次讲演、七写文章(加上两篇讲稿)的关系,却是香港人很可以纪念的。
他讲演的地方香港青年会,位于港岛,接近半山的比列啫士街,是只有几层高的旧建筑,恐怕总有七十以上的高龄了,在这个到处都是几十层高的大厦林立的城市里,已经成为七十为稀得稀物,它还没有被拆掉而另起大厦,有些近于异数。有心人应该把它保留下来,作为对鲁迅先生的一点纪念,也是值得的吧,当一些别的建筑都被当作文物,受到保护的时候。
在香港,有人曾经发现鲁迅写给徐懋庸的最后一封信的手迹(见《鲁迅书信集》下卷),送回了北京。据说,居港的木刻家唐英伟手头藏有鲁迅给他的信一二十封之多,不知此刻何在?藏之于私人总是不如藏之于公家,更能安全地流传于后世;艺术品如此,文物也一样。唐英伟多年来在香港是“隐于宦”,做公务员,早已不弄木刻,而消失于艺坛,和文化界也没有什么来往。愿他无恙,愿那些鲁迅的书简也无恙!
一九八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