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贾敏真的没过了这年冬天。
那一天,黛玉终于一勺一勺的给母亲喂了大半碗参粥,然后拿了帕子,给她擦拭了嘴角。转身放下碗,正欲给母亲撤掉一个靠枕,好让她舒舒服服的躺下,贾敏却突然咳嗽起来,接着把吃下的参粥全部吐出来。
丫头婆子一阵忙乱,忙收拾了。贾夫人面色泛红,睁开了眼睛。
“玉儿。”
“娘,你快躺下,歇息歇息,参粥还有,女儿这就叫他们再盛一碗来。”
“不用了,叫人,把你爹爹找来,再把靖儿也抱来吧。”
“娘,您刚吐了,何苦又劳神?”
“好孩子,听话,按我说的做去。”贾敏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看着黛玉说道,那表情让人看了,更加心酸。
黛玉转身跟自己的奶娘王嬷嬷说了几句话,王嬷嬷便匆匆的出去,吩咐人去找林如海回来,然后自己去抱靖玉。
这里黛玉仍守着贾夫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强忍着眼泪,不敢哭出来。
不多时,林如海便回来了,见贾敏面色潮红,便心知不好,顿时一阵心痛。忙到床前,刚要安慰,却被夫人止住了。
“玉儿,你先带着弟弟出去一下,娘亲有话要单独跟你父亲讲。”
黛玉虽不舍,但仍不敢忤逆娘亲的话,于是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内室,后面奶娘王嬷嬷跟着,靖玉的奶娘李嬷嬷亦抱着靖玉出来。
“夫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林如海心如刀绞,面上又不能带出来,强作笑颜安慰妻子。
“老爷,我恐怕就不行了,过不了这几日了。我走以后,老爷不要太过伤心,你我夫妻都不是那种庸俗之人,自然知道花开花落本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枯枯荣荣也不过如此而已,世间万物皆如此,我人类亦然。”
林如海点点头,眼中含泪,说道:“敏儿,你做得一切,我都知道,你为了我,才到如今这个地步,我林如海今生能与你相守,是我莫大的福分,也是我林家的福分。”
“老爷这样想,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贾夫人抬起手来,抚摸着丈夫不再年轻风流的脸颊,“只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夫人这样纠结?”
“前几日,京中老母亲有书信来,说我二哥的儿子,叫做宝玉的,如今出落的聪明伶俐,模样也好,很有先祖遗风。母亲欲把玉儿要了去,给宝玉配做一对。我原想,自己的外祖母家,原比别的人家更可靠一些,只不知道老爷的意思怎样?”
“岳母大人的话,原也有些道理,只是夫人怎么忘了,玉儿若是许给了宝玉,便是给二太太做了儿媳妇,虽然二太太也是大家出身的小姐,只是我们玉儿从小娇生惯养,将来婆媳关系若是不好了,日子也很难;况且,我说句不敬的话,老太太如今年事已高,总不能护我们的玉儿一辈子。”林如海一向厌恶王家的为人,便给夫人讲出了一大堆的道理。
“我料定你是不愿意的,哎!”贾敏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夫人,我们的玉儿,也算是个有主见的,她的婚事,我早就想好了,咱们二人皆不做主,凭玉儿喜欢谁,咱们就择了谁来做咱们家的女婿,可好?”
“呵呵……”贾敏苍白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幸福的笑容,“你宠女儿也太没边了。怎么能这样呢?凭人家是谁,咱们玉儿在咱们这样的人家长大,怎能随意见人?再说了,就算是她喜欢人家,人家也不见得就喜欢玉儿呢。我说你宠女儿,可没这样宠的。”
“夫人不必担心,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玉儿的姻缘,咱们就交给月下老人好了,如今你只要养好了身子,就是咱们全家的福气了。”
“哎,你总是这样,有跟我打太极。”贾夫人轻叹一声,止住了话题。
每次提到娘家,林如海总要找别的话头岔开,毕竟,那里是他的敏儿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荣国府里不再是原来的旧模样,敏儿如此崇尚完美的人,若是知道如今贾家的行径,那美好的梦,就会破灭了,林如海呵护贾敏,于是极力的维护着那一个梦。
“靖玉怎么办呢?”贾夫人又轻叹了一声,林如海亦是心中悲凉。
这里夫妇二人正在说着话,便听见外面有婆子说道:“老爷,前面人来回,北静王爷到了,已经进了外书房。”
“哦,水渁兄到了,早就收到北方战事全胜的消息了,只不知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林如海奇道。
“不管怎样,你快去前面看看吧,我这里暂时没事,涵之那孩子也来了,你叫他进来,几年不见了,不知这孩子如今怎样了。”贾敏听到北静王来了的话,精神似乎更好了一些。
贾夫人的丫头到黛玉房里请黛玉时,黛玉也听见了北静王来访的消息,知道水溶来了,满面愁容便绽开了一丝笑意。
于是小女孩略整容颜,便去了母亲房里。
不多时,水溶便跟着一个婆子进了内室,互相请安问好后,贾夫人请水溶坐,水溶方坐到黛玉对面的一个圆凳上,抬眼细看黛玉时,只见往日那个走路都不大稳当的女孩儿,如今已经长高了许多,清秀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忧愁,薄薄的脂粉掩饰不住她眼中的憔悴;耳后双环发髻上,缠绕着粉色丝带,耳上一对东珠闪着莹莹的白光;粉色衣裙,朱砂色裙带,更显得行动袅娜,举止轻灵。
“两年不见,妹妹倒是长高了许多,如今身子可好?还用药吗?”
黛玉听见水溶问候自己,白皙的小脸上顿时浮起了淡淡的红云,如今水溶比早时长高了更多,足足高出黛玉一头去,也是玄色衣衫,隐隐中带着一股霸气,却是跟那个皇上有几分相似。
“有劳哥哥挂念,如今我身子还好,病也没怎么犯过,今年至今,一直都没有用药。”
细细软软的声音,让水溶懵懂的心加快了几拍,“这就好,如今妹妹比小时好些,我也放心了,离京时,母妃一再嘱托为兄问问妹妹如今身子怎样,可用什么药,若是这边不好配,母妃还说叫宫里的御医配了送来呢。”
贾敏躺在床上,看着跟前的一对小儿女,心中似是明白了什么。什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在这个时候,自己最挂念的并不是儿子,反倒是一直体弱的女儿,恰好,北静王就来了,带来了水溶。黛玉缺不得水,水溶在的那段时间,黛玉一直是健康的,如今水溶又来了,黛玉自然可以无恙。
这一颗做母亲的心,似乎是平静了不少,听着二人的谈话,竟然,慢慢的进入了梦乡。
“妹妹,姨母睡着了,咱们外边说话吧。”水溶微笑着,看着低头玩弄衣带的黛玉说道。
“哦,娘亲竟然睡着了,好久了,她都没能好好的睡一觉。”黛玉抬头,见母亲呼吸匀称,睡得正香,便起身同水溶出了暖阁,往后面自己住的碧纱橱去了。
这次北静王来,便是带着皇上的密旨来的。皇上把江南官员所有弹劾林如海的奏折都用黄匣子封了,叫北静王带着,送给林如海。目的就是,让他加倍的防范这些人,更是要林如海明白皇上相信他的心。相伴而来的,更有一重责任,就是皇上又把兵器的铸造给了林如海,要他在三年之内,为天朝铸造一批最强硬的战备武器。
此等知遇之恩,对林如海这样的耿直书生,是最好的杀手锏。
林如海感激万千,发誓要把扬州的盐政治理的清明廉洁,更要为皇上把国库充盈,绝不辜负皇上的重托。
外书房里,林如海正在听北静王说着北方的战事,和朝廷里的一些琐事,水渁很明白林如海,若想让他暂时的忘记不开心的事情,就要把那些有关国计民生的话题说来,方能引走他的思绪。
然而,这次不行,林如海的心中满满的,全是贾敏。
“老弟,你我几十年的弟兄,我家的事情,向来是不瞒你的,敏儿这次,怕是过不去了!……”
“如海兄,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罢了,你我兄弟,还绕这些弯子做什么?”
“敏儿若是去了,我亦不能独活,况且皇上给的重任如此之重,我更加没有时间照顾儿女。只是可怜我一双儿女尚小,无人照看,到时候,少不了要麻烦老弟跟公主了。”林如海说出此话,已经是泪如雨下。
“老哥哥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嫂子体弱,病重了些是有的,哪里见得就会离世而去呢,至于老哥哥你,正当英年,是人生最瑰丽的时候,可不许说这种话。”
林如海见北静王深劝,便说出了贾敏向神灵许愿,自减阳寿换的一双儿女之事,北静王听了,更加感慨,有妻如此,就算是为她殉情,也值得了。
林如海又再三把黛玉和靖玉托付给北静王,北静王只要应允,并说这次离京,便带了靖玉北去。
二人又说起林如海在扬州任上这几年,着实得罪了不少的人,若是那一天林如海不再为官,林家人的安危亦很让人担忧。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靖玉若是跟着北静王走了,倒是能让林如海放开了干一场。
今年的扬州,原比往年更加冷一些,虽然刚入冬,天竟阴沉沉的,似乎要飘起雪来。
外书房里,林如海同北静王家事国事天下事,全都探讨了一番。
碧纱橱里,水溶更是同黛玉侃侃而谈。
不只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下来,外边也飘起了鹅毛大雪。竟把林府的大小屋舍全都盖上了白白的一层。
晚饭时候了,王嬷嬷过来请问黛玉,招待世子的家宴摆在哪里。
黛玉便道:“应该同母亲一起,不如就摆到母亲房里。”
说着黛玉同水溶便往贾夫人房中,黛玉盈盈上前,呼唤母亲醒来,要吃饭了。
可是回答她的,却是永远的沉默……
黛玉惊呆了,忘了哭,忘了说话。
“妹妹,你是怎么了?姨母已经去了,你要哭,就哭出来吧。”水溶在边上,着急的看着黛玉定定的眼神,一边推她,一边大声说道,想一下子把她从梦靥中唤醒。
“娘亲……”黛玉失神喃喃,身子一软,便没有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