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没有带回传说中的冰棍。娘说路太远,带回来也会全部化掉。娘说完话就去掀锅盖。娘掀开锅盖的一刹那惊恐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深深烙进大庆的记忆。后来她操起一根棍子,把打大庆往死里打。大庆说是横财叔吃了!娘一边打他一边说,不是让你看好吗?大庆说我挡不住他,他吃起菜团像一条疯狗!娘说那我就打死你这个没用的!大庆说他吃就吃了他是我亲叔啊!娘又一棍抡过去,大叫,他是你亲爹也不行!棍子打断了,清脆的断裂声把娘吓了一跳。娘抱起大庆,号嚎大哭。
大庆从此落下病根。看到蚂蚱,就浑身发抖。
多年后大庆进城,在一个工厂干钳工,每到周末,横财都要请他吃饭。那时横财已是一家五金商场的经理,他开着轿车,接上大庆,直奔酒店,好酒好菜点一桌子。他不吃,坐在一旁眯着眼抽烟。
他说那两个菜团子真香啊!那样的年头,村里只有你和你娘,是两个好人。
大庆回老家,把他的话告诉娘。娘瘪着嘴说,那是我不在家,那是你不懂事。好人?如果我正好在家,如果你懂些事,咱们还是好人?
大庆想,也对。他是个好人,只因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我是警察
在胡同里,他遇到两个抢匪。
是一条很僻静的胡同。深夜,他骑着自行车往家赶,突然听到有人高呼救命。他寻着声音拐进胡同,看见两个男人正在抢一个女孩的背包。女孩一边护着包,一边和其中一个男人撕打。那男人握着拳头,不停击打女孩的头部。女孩被击倒,却仍然死死抓着她的背包。那男人于是急了,他从身后抽出一把长长的砍刀。
他大吼一声,住手!就冲了上去。
两个男人同时愣了愣。然后他们放开女孩,向他扑来。他朝他们大喊,住手,我是警察!刀子就劈过来。他闪过,再喊,我是警察!刀子再一次劈过来。一个男人疯狂地喊,我今天砍的就是警察!
他和他们打在一起。可是他很快体力不支,动作慢了下来。两个男人把他打倒在地,一刀一刀地剁下去。他感觉胳膊上挨了一刀,又一刀;肚子上挨了一刀,又一刀……
趁着这个机会,女孩跑上大街。她大声向路人求救,并迅速拨打了110。两个抢匪害怕了,扔下倒在血泊中的他,仓惶逃离。他喊,给我站住!爬起来,追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
两天后他在医院里醒过来。周围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昏迷了整整48个小时。几乎,连医生都绝望了。
他浑身都是深深的刀口。他的呼吸困难,思维模糊。他努力回忆着两天前的那个夜晚,现在连他自己都相信,能活过来,真的是一个奇迹。
在床头,他看到了自己的女人。
女人守了他两天两夜,眼睛通红。此时,她正在嘤嘤地哭。
他艰难地笑一笑。他说你哭什么呢?我这不是活过来了?
女人说你怎么这样傻?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怎么活?
他说可是我没有办法。当时的情况,那么急。
女人说你怎么没有办法?你可以选择报警,可以选择呼喊路人。你赤手空拳地冲上去,那不是拼命,那是送死。不是反对你见义勇为,可是你这身体……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
男人说可是我必须冲上去。因为我是警察。
女人说我知道你是警察……可是,那已经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男人说不管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我也是警察。现在,我想我还是警察。
女人说我知道你是警察……可是那时候,你是税警啊!
王的功勋
一开始,王只是一位少年。
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王。他住着富丽堂皇的宫殿,面前站满忠心耿耿的文武百官。醒来后他认为这是上天的招唤,他认为,自己应该成为解救百姓的王。
他开始习武,读书,拜访天下智者。他乐于施助,广交朋友,只为某天揭竿而起。
这一天终于来了。王集合三百农民,杀掉本地官吏;王率领更多农民军和各地起义军,杀向都城。所到之处,王一路凯歌。
只用一年时间,王就推翻并杀掉了旧的王。现在他终于成王,可以建立新的政权,颁布新的律令。
王释放了监狱里所有的犯人。
王打开粮库,将粮食分给饥肠辘辘的百姓。
王鼓励大臣进谏。拍马屁者,斩。
王支持百姓读书识字,王希望百姓习武健身。
王重视传统,王更不拒绝新潮。
王将一个帝国,治理得生机勃勃。
当然,他还需要拓展帝国的疆土。
王一年,灭近邻桃国;王三年,灭近邻柳国;王五年,灭近邻槐国;王八年,灭近邻李国;王十年,灭近邻枫国;王十五年,灭近邻桦国;王十六年,灭近邻松国;王十八年,灭近邻芙蓉国;王二十三年,灭近邻凤凰国;王二十五年,灭近邻梧桐国和麒麟国……
王的历史,就是一部繁荣史和扩张史。
王心满意足。
王知道,他的功勋,将被载入史册;他的功勋数不过来,那些事迹将在史册上写满十页,写满二十页,写满一百页,写满二百页……
这毫无疑问。
后来王死了。
当然,王的帝国延续下来。
王去了美好的天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是只过一天,王便呆不住了。
王想知道,史册关于他的功勋,到底是如何记载的?
天上方一日,世上几千年。
所以,他见到的史册,是几千年以后的史册。
王翻开了它。
王寻了很长时间,才看到了自己。却只有一句话:王,生于某年,卒于某年。
再无一字。
王就后悔了。
想了想,只好变成一张书签,夹于此页……
我好像见过你
现在我坐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条椅上等火车。火车进站还有半个小时,半小时对我来说,实在难捱。于是我开始打量坐在对面的旅客。我想这应该是一种打发时间的很有趣的办法。我看到一位老人仔细地削着苹果皮,他的水果刀比我家用的菜刀还大;我看到一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也许他把手指当成一粒美味的棒棒糖;我看到一个小伙子在睁着眼睛睡觉,他的头下枕一个帆布包,嘴角流出一线很长的涎水;我看到一位姑娘捧着一本很厚的韩文书,正聚精会神地看。这姑娘长发披肩,五官标致,皮肤白皙,十分漂亮。漂亮当然要多看一会儿,这样我就把眼睛定格在她的脸上。可是这一定格,我竟发现她非常面熟。我想我应该在哪里见过她,并且肯定不止一次。可是在哪里见过她呢?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于是我走过去,对她说,你好。她抬起头,盯着我,脸上是很无辜的表情。
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愣一下,说,是吗?我说肯定是。你是不是在我家门口的超市当收银员?就是那个“真得利”超市。她说不是,我从来没有做过收银员。我说那你就是在统一路上的那家肯德基快餐店当服务员。她皱皱眉,说,我从来不吃肯德基。我说不是说你吃肯德基,是说你在肯德基当服务员。她再皱皱眉,说,我也没当过什么服务员。这时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我看到她低下头,哗哗地翻着手里的韩文书,可是我哪能就此罢休?我说那就是我们在哪个舞会上见过面吧?是市工会组织的那次舞会?她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说,你记错了。我不知道什么市工会组织的舞会。我说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我们可能是校友。她说是吗?我说应该是。我是五职毕业的。
她说有这个大学吗?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说,是职高。她说我没读过职高。我说那就奇怪了,我明明见过你嘛。她啪地合上书,却笑了。她说你还有事吗?我说我不骗你,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说那你回忆一下,是不是你去哪个理发店理发时见过我。我说经你这么一提醒,好像还真是这样。她说好像?我说肯定。她说是不是叫红玫瑰理发店?我说应该是吧。她说应该是?我说肯定是。她说那就对了,我们可能是在红玫瑰理发店见过面,我是理发师,给你理过几次头发。她这么一说我就乐了。我说看看,我就知道我没记错,我就知道咱俩以前肯定见过面。她于是向旁边挪了挪身子,示意我坐下来,表情十分甜美。我坐下后,她问我,去哪里?我说,去西安。她说太巧了,我也去西安。路上我们可以相互照应一下的。不过现在你得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个大碗面,一会儿火车就该进站了。
我看她扭着小屁股拐向旁边的商铺摊子,心情十分愉快。我想这一路上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陪我聊天,肯定不会枯燥。正暗自美着,却看见她已经回到我的面前,身边还跟了两个警察。警察问她,是他吗?她咬牙切齿地说,就是他。于是警察瞪我一眼说,跟我们走一趟。我说我没办法跟你们走一趟,火车就要来了。警察说火车来了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这位姑娘说你神态可疑,并且对她有骚扰行为。我说不可能。至多我是打扰了她,怎么就成了骚扰呢?打扰与骚扰,完全是两个概念。
警察大吼一声,站起来!我马上从椅子上蹦起,身体站得笔直。警察说,跟我们走!我只好像一条狗一样跟他们往火车站派出所走。我一边走一边说,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嘛。警察立刻开心地笑了,他说你这套小把戏,拿到清朝去或许还好使。我说可是我没有撒谎啊!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我肯定在哪里见过她。
是这样,我肯定见过她。你见过她吗?你也肯定见过她。
偷情
女人睡着了。她的头歪向一边,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她的嘴角流着涎水,洇湿了腮下的枕头。女人的床靠在屋子一角,上下铺,她睡在上铺。屋子很大,至少摆放了十几张这样的床。那里面阴暗潮湿,杂乱不堪,随便扯起的铁丝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毛巾、衬衣、外套、乳罩、工作服、内裤……
这时候女人本该去上班的。可是她感冒了,头疼,喷嚏一个连着一个。女人便请了假。请了假,不但没有工钱,还会再扣掉一天的工钱。女人当然心疼,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感冒了。头疼,咳嗽,低烧,嗓子像着了火。
女人在梦中,看到古铜色的高梁穗子,看到土屋墙角柔弱的茉莉,看到白发苍苍的父亲和年幼无知的孩子,看到她夜夜想念的丈夫……
女人的脸上,便挂了笑。
那男人正是这时摸进来的。
他小心冀冀地迈着猫步,却还是碰到了脚边的洗脸盆。脸盆发出“咣当”的声音,让男人的心跳至少停顿了五秒钟。女人还在熟睡,年轻的脸蛋有了红扑扑的颜色。男人走得更加小心,标准的贼的样子。他终于走到了女人的床前。女人还在熟睡。他悄悄爬上了女人的床。女人还在熟睡。
男人盯着女人。那是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庞。他盯着女人的唇。女人的唇如花蕾般迷人。男人急不可耐地把嘴凑上去,他闻到温热微甜的气息,他感到嘴唇被烙铁灼伤……
女人轻轻哼了一声。男人温柔且强烈的动作让她醒来。她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她紧张地说,你走开。
男人说,不。
女人说,走开,要不我喊人了!
男人说,不。
女人说,我真喊人了!
男人慌忙用嘴去堵。
女人和男人撕打起来。她用手推着男人的身子,可是男人的身子离她越来越近,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少。女人哭了,她说,不要啊,不要!你走开,走开!
男人并不理睬她的话。
女人的动作终于绵下来。她的手仍然推着男人,可是已没有了力气和信心。她说,你走开,快走开。却把指甲榫进男人的后背。女人的喘息渐渐加重。她的喉咙发出风箱般的声音。女人说,天啊,天啊。她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打开……
门被踹开。有人扑进来。四个人。全穿着制服。其实这时,女人仍然穿戴整齐。
他们被带进了工厂保卫科。很多人围着他们。
怒问,怎么回事?
男人看看他们,再看看女人。男人说,嘿嘿。
怒问,把你们带进派出所,还是按厂部规章办?
男人说,厂部规章,厂部规章。
怒问,知道怎么处理你们吗?
男人说,我们是头一次……
怒吼,难道你们还想来第二次?
男人说,不是不是,我们……
怒吼,你们什么?你们会被开除!
男人说,开通一下,嘿嘿。我们……
怒吼,你们什么?你们不但会被开除,还会被扣掉三个月的工资!
女人说,求你们不要……我是愿意的。
怒吼,你愿意就行?你愿意厂子规章就得为你改?你说了算?去财务领你们剩下的钱吧!领完了走人!
男人说,能不能……
怒吼,你们还罗嗦什么?快走!
女人的身体,一直在无助地抖。她正感冒。头疼,咳嗽,发冷,低烧,嗓子像着了火。
他们走向汽车站,脚步疲惫和匆忙。男人扛着铺盖,女人提着两个瘪瘪的帆布包。
女人说,都怪你……
那泪就淌下来。
男人叹一口气。男人说,回家吧!……高梁要收了,娃要开学了……我们回家吧,孩他娘。
太阳裙
乳白色的太阳裙,阳光下亮得刺眼。是父亲为她买的,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她兴奋地穿上,跑到院子,将自己旋转。太阳裙像葵花般绽放,笑声飘洒小院。那是村里惟一一件太阳裙,或许也是镇上惟一一件太阳裙。她没有穿出去。她在等待六一,或者校庆,或者国庆。在一个重要的日子里,她的太阳裙会让人们惊羡。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朵漂亮的太阳裙。
每天放学,她都要套上太阳裙,在小院里舞蹈。父亲和母亲是她的观众,他们为她鼓掌和叫好。然后,她把太阳裙脱下,摘下每一粒细小的尘埃,小心冀冀地叠好和放好。她常常做梦,梦中的太阳裙飘啊飘啊,飘到天上,幻成簇簇白云。她醒了,笑了,停不下来了。她盼六一。最好明天就是。最好现在就是。
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褂子和裤子,往返在村中的土路。可是不久她就会换上美丽的太阳裙。她的太阳裙,会让破败的山村一片光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