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襄王与群臣饮,酒酣,王为群臣祝,令群臣皆得志。史起兴而对曰:‘群臣或贤或不肖,贤者得志则可,不肖者得志则不可。’王曰:‘皆如西门豹之为人臣也’。史起对曰:‘魏氏之行田也一百亩,邺独二百亩,是田恶也。漳水在其旁而西门豹弗知用,是其愚也;知而弗言,是不忠也。愚与不忠,不可效也。’魏王无以应之。明日,召史起而问焉,曰:‘漳水可以灌邺田乎’?史起对曰:‘可’。王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为也’。王曰:‘子诚能为寡人为之,寡人尽听子矣’。史起敬诺,言之于王曰:‘臣为之,民必大恐臣。大者死,其次乃藉臣。臣虽死藉,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诺’。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与歌之曰:‘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使民知可与不可。则无所用矣。贤主忠臣,不能导愚教陋,则名不冠后、实不及世矣。史起非不知化也,以忠于主也。魏襄王可谓能决善矣。诚能决善,众虽喧哗而弗为变。功之难立也,其必由硇硇邪。国之残亡,亦犹此也。故硇硇之中,不可不味也。中主以硇硇也止善,贤主以之硇硇也立功。”
“吕氏春秋》称魏文侯时,吴起为邺令,引漳水以灌田。民歌之曰:‘决漳以灌邺旁,终古斥卤生稻粱。’”
比较这两段引文后可以看出,显然是孔颖达把《吕氏春秋·乐成篇》中的魏襄王改为魏文侯、史起改成了吴起。这两处修改,前一处看来是正确的。
但是,孔颖达改史起为吴起却是不对的,此处很可能是孔氏的笔误,“史”与“吴”形近而误,阮元《校勘记》之说是正确的。将“史”字误为“吴”字,不只孔颖达一人,还有《太平御览》四百六十五条一段文字可资证明:
“邺有圣令为吴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稻粱。”
这就是把“史”字误为“吴”字的一例。陈其猷先生《吕氏春秋校释·乐成篇》第1001页注〔四二〕说:“疑‘吴’为‘史’误,在‘为’字下,错倒于上耳。”《太平御览》中还有多处引用前面我们抄录的那句话,足证陈其猷之说是合理的。如果把那句话更正过来就是:“邺有圣令为史公”,这就和《吕氏春秋》所记一致了。可见“史”、“吴”形近而误之说是有道理的。
我们再从吴起在魏国的记载看,《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说,吴起到魏以后“魏文侯以为将,于是击秦,拔五城”。这就是说,吴起从鲁国到魏国后,很快得到重用,为将击秦,攻占西河。接着参加了伐中山国的战争,之后即任西河守。吴起守西河是他在魏国的主要事业,长达二十三年之久。《史记》等书都没有讲吴起治邺的事,西河与邺相隔甚远,吴起不可能在任西河守时兼任邺令。另外,吴起是否担任过魏文侯的史官呢?《史记》等书中也无记载。当然,吴起在鲁国师事曾申,学习《左氏春秋》,具有史官之才,这是客观事实。但吴起既没有任邺令,也没有任魏文侯的史官,则史起就不是吴起。再说,史起也不一定因为有“史”字就必定是史官,如春秋时期卫国大夫史鱼,就不是史官。因此,仅据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一条不太可靠的材料,是不能证明史起就是吴起的,我们认为史起并非吴起而当另有其人。
史起治邺是在西门豹之前,西门豹集引漳灌邺之大成,在历史上受到人民的歌颂是应该的。但是史起初创引漳灌邺的功绩,后人也没有忘记。《吕氏春秋·乐成篇》首先记载了他的事迹,之后《汉书·沟洫志》、《北堂书钞》、《艺文类聚》相继记载了歌颂史起的民歌,《太平御览》六十四、八百二十一、八百三十九、八百四十二条也均有记载。另外,明万历年间在《重修万金渠闸记》中也说:“邺旧有万金渠,实西门豹、史起二公遗迹在焉。”总之,史起只是首创引漳灌邺有功的历史人物,与吴起并不是一个人。有关史起的事迹文献记载比较缺乏,还有待于今后的考古发掘来解决问题。
由上可知,吴起不仅是战国初期杰出的军事思想家和政治改革家,也是一位历史学家。
附录一: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于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诀,啮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且鲁卫兄弟之国也,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
吴起于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
于是魏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武侯曰:“善。”
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魏公主,而害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奈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强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奈何?’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于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驰说之言纵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强。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早救患于被刑。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驱。悲夫!
附录二:《吴子兵法》与译文
图国第一
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为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车奄户,缦轮笼毂,观之以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备进战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犹伏鸡之搏狸,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故当敌而不进,无逮于义矣;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矣。”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
吴子曰:“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有四不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是以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不敢信其私谋,必告于祖庙,启于元龟,参之天时,吉乃后举。民知君之爱其命,惜其死,若此之至,而与之临难,则士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矣。”
吴子曰:“夫道者,所以反本复始。义者,所以行事立功。谋者,所以远害就利。要(枢要)者,所以保业守成。若行不合道,举不合义,而处大居贵,患必及之。是以圣人绥之以道,理之以义,动之以礼,抚之以仁。此四德者,修之则兴,废之则衰,故成汤讨桀而夏民喜悦,周武伐纣而殷人不非。举顺天人,故能然矣。”
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然战胜易,守胜难。故曰: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
吴子曰:“凡兵之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两国交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其名又有五:一曰义兵,二曰强兵,三曰刚兵,四曰暴兵,五曰逆兵。禁暴救乱曰义,恃众以伐曰强,因怒兴师曰刚,弃礼贪利曰暴,国乱人疲、举事动众曰逆。五者之数,各有其道,义必以礼服,强必以谦服,刚必以辞服,暴必以诈服,逆必以权服。”
武侯问曰:“愿闻治兵、料人(即料民,指清查户口,查清人力)、固国之道。”起对曰:“古之明王,必谨君臣之礼,饰上下之仪,安集吏民,顺俗而教,简募良材,以备不虞。昔齐桓募士五万,以霸诸侯;晋文召为前行四万,以获其志;秦缪置陷陈三万,以服邻敌。故强国之君,必料其民。民有胆勇气力者,聚为一卒(古军制,百人为卒);乐以进战効力,以显其忠勇者,聚为一卒;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聚为一卒;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者,聚为一卒;弃城去守,欲除其丑者,聚为一卒。此五者军中之练锐也,有此三千人,内出可以决围,外入可以屠城矣。”
武侯问曰:“愿闻阵必定,守必固,战必胜之道。”起对曰:“立见且可,岂直闻乎!君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处下,则阵已定矣。民安其田宅,亲其有司,则守己固矣。百姓皆是吾君而非邻国,则战已胜矣。”
武侯尝谋事,群臣莫能及,罢朝而有喜色。起进曰:“昔楚庄王尝谋事,群臣莫能及,罢朝而有忧色,申公问曰:‘君有忧色何也?’曰:‘寡人闻之,世不绝圣,国不乏贤,能得其师者王,能得其友者霸。今寡人不才,而群臣莫及者,楚国其殆矣。’此楚庄王之所忧,而君悦之,臣窃惧矣。”于是武侯有惭色。
料敌第二
武侯谓吴起曰:“今秦胁吾西,楚带吾南,赵冲吾北,齐临吾东,燕绝吾后,韩据吾前,六国兵四守,势甚不便,忧此奈何?”起对曰:“夫安国家之道,先戒为宝。今君已戒,祸其远矣。臣请论六国之俗,夫齐陈重而不坚,秦陈散而自斗,楚陈整而不久,燕陈守而不走,三晋陈治而不用。夫齐性刚,其国富,君臣骄奢而简于细民,其政宽而禄不均,一陈两心,前重后轻,故重而不坚。击此之道,必三分之,猎其左右,胁而从之,其陈可坏;秦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故散而自战。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兵车不顺)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楚性弱,其地广,其政骚,其民疲,故整而不久。击此之道,袭乱其屯,先夺其气,轻进速退,弊而劳之,勿与争战,其军可败;燕性悫,其民慎,好勇义,寡诈谋,故守而不走。击此之道,触而迫之,陵而远之,驰而后之,则上疑而下惧,谨我车骑必避之路,其将可虏;三晋者,中国也,其性和,其政平,其民疲于战,习于兵,轻其将,薄其禄,士无死志,故治而不用。击此之道,阻陈而压之,众来则拒之,去则追之,以倦其师,此其势也。然则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搴旗取将,必有能者。若此之等,选而别之,爱而贵之,是谓军命。其有工用五兵(指弓矢、殳、矛、戈、戟五种兵器),材力健疾,志在吞敌者,必加其爵列,可以决胜。厚其父母妻子,劝赏畏罚,此坚陈之士,可与持久,能审料此,可以击倍。”武侯曰:“善。”
吴子曰:“凡料敌有不卜而于之战者八:一曰,疾风大寒,早兴窹迁(夜间行兵),剖冰济水,不惮艰难;二曰,盛夏炎热,晏兴无间,行驱饥渴,务于取远;三曰,师既淹久,粮食无有,百姓怨怒,祅祥数起,上不能止;四曰,军资既竭,薪刍既寡,天多阴雨,欲掠无所;五曰,徒众不多,水地不利,人马疾疫,四邻不至;六曰,道远日暮,士众劳惧,倦而未食,解甲而息;七曰,将薄吏轻,士卒不固,三军数惊,师徒无助;八曰,陈而未定,舍而未毕,行坂涉险,半隐半出。诸如此者,击之勿疑。有不占而避之者六:一曰,土地广大,人民富众;二曰,上爱其下,惠施流布;三曰,赏信刑察,发必得时;四曰,陈功居列,任贤使能;五曰,师徒之众,兵甲之精;六曰,四邻之助,大国之援。凡此不如敌人,避之勿疑。所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也。”
武侯问曰:“吾欲观敌之外以知其内,察其进以知其止,以定胜负,可得闻乎?”起对曰:“敌人之来,荡荡无虑,旌旗烦乱,人马数顾,一可击十,必使无措。诸侯未会(指各路军队尚未到齐),君臣未和,沟垒未成,禁令未施,三军洶洶,欲前不能,欲去不敢,以半击倍,百战不殆。”
武侯问敌必可击之道。起对曰:“用兵必须审敌虚实而趋其危。敌人远来新至,行列未定,可击。既食,未设备,可击。奔走,可击。勤劳,可击。未得地利,可击。失时不从,可击。涉长道,后行未息,可击。涉水半渡,可击。险道狭路,可击。旌旗乱动,可击。陈数移动,可击。将离士卒,可击。心怖,可击。凡若此者,选锐冲之,分兵继之,急击勿疑。”
治兵第三
武侯问曰:“用兵之道何先?”起对曰:“先明四轻、二重、一信。”曰:“何谓也?”对曰:“使地轻马,马轻车,车轻人,人轻战。明知险易,则地轻马。刍秣以时,则马轻车。膏锏有余,则车轻人。锋锐甲坚,则人轻战。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审能达此,胜之主也。”
武侯问曰:“兵何以为胜?”起对曰:“以治为胜。”又问曰:“不在众乎?”对曰:“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麾,虽绝(割绝)成陈,虽散成行,与之安,与之危,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投之所往,天下莫当,名曰父子之兵。”
吴子曰:“凡行军之道,无犯进止之节,无失饮食之适,无绝人马之力。此三者,所以任其上令。任其上令,则治之所由生也。若进止不度,饮食不适,马疲人倦而不解舍(解甲休息),所以不任其上令,上令既废,以居则乱,以战则败。”
吴子曰:“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故曰: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