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野在家里连续待了三天。所谓连续,并不是一直待在家里,而是无事不出门,他曾外出与编辑协商和采访,还去参加过朋友的作品出版纪念会。
他把要去的地方提前告知妻子,基本按说好的时间回来。可以说,这三天是在妻子认可的范围内活动。
由于他近日恪守本分,妻子逐渐地恢复了以往的状态。第一天不说话。从第二天开始,就先找话说了。到第三天风野工作时,她殷勤地端来了咖啡。
夫妻关系一缓和,孩子们也敏锐地感觉到了变化。大家吃晚饭时,两个女儿比平时更能恶作剧地逗人笑。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旁,有说有笑地共进晚餐。这就是一家团圆的象征,幸福的家庭一定都是这样。
然而,风野越是居于幸福的漩涡之中,越是觉得心有疑虑。
这样的生活好吗?尽是些“隔壁的老太太怎么怎么,学校的朋友们怎么怎么”……老听这样的话,会使他沉浸在悠闲自在的状态之中,失去工作的斗志。家庭安定对他来说确实是重要的,但如果沉浸其中,就有种难以挣脱的不安。
他在同窗会上,经常会听人讲:“我妻子儿女都很健康,觉得这样就很满足。”也有的人附和说“健康第一”,泛泛而谈跑步或打网球的事儿。乍一听,觉得他们很幸福,他们真的会感到幸福吗?一般来说,对工作感兴趣或醉心于工作的人,不怎么爱谈家庭或健康的事儿。偶尔谈起,只会说一两句。往往只顾说自己想要干的工作或日后的安排。作为一个社会人,只顾及家庭或健康,恐怕就不够格,甚至会与时代脱节。
风野不愿意做这样的男人。不愿意局限于一家团圆。
然而,当下呈现出的正是这种阖家团圆。妻女都很开心,他却感到郁郁不乐,也许是没辙的恶习,实在没有办法。
这也许与风野的这种自由职业有关。
如果是一般的工薪阶层,只要按照一种生活模式活动就行,而像风野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只有不断地激励和鞭策自己,才能使自己不断前进。如果放任自己,就会懈怠地后退,别人不会拉着自己走。
个人工作的好坏全部可以从成果上体现出来。正因为是这样,如果一味沉溺于家庭的安乐之中,就有可能被社会淘汰。孩子的成长固然重要,自己的事业发展更是迫切的问题。不少人认为:从事感觉年轻才能胜任、能够发挥自己个性的工作,精神上相对紧张,达不到张弛有度。
如果他过分迷恋家庭的团圆,就不能沉下心来工作。
他仿佛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忐忑不安从背后袭来,这不仅出自对工作的焦躁,同时也是因为忘不了衿子的事儿。
即使他在家里老实一两天,到了第三天,就开始想见衿子。打个电话听听声音也行,但如果听到声音,就会产生一种急于幽会的冲动。
衿子已有半个月没来电话了。当然,在家与衿子通话的麻烦自不待言,要是他主动打电话,也等于认输了。
风野料想衿子不会打来电话,却一直眼望着电话,内心充满期待:她会来电话吧!
真是个没有耐性的懦弱男人!一方面制约自己按部就班地生活,一方面急于幽会的情绪愈加强烈。
她现在怎么样了呢?突然相互没了音讯,她一定觉得可疑吧。还是听听她的声音吧!
第四天下午,风野耐不住性子,开始往衿子的公司里打电话,衿子外出不在。他知道衿子正常去公司上班,就决定再忍耐一天。
好像到了第五天有点迫不及待。他在去办公室那边的路上,顺便在公用电话处往衿子的公寓里打了个电话。
以前风野去衿子的公寓,总是事先打个电话。
如果特意赶到下北泽,人不在,他就会觉得失望又无聊。
今天是星期六,此时衿子应该直接回家了,也许有什么客人在,也许在和朋友逛街呢。到底是在还是不在?概率各半。然而一拨通电话,衿子马上就接了。
“是我。”风野说。
衿子却用明朗的声音大声调侃:
“哎呀,好久不见!”
“谢谢!你好吗?”
“挺好,就是有点儿忙。”
“是吗?忙可不得了啊。”
衿子的话中有话,好像格外地装模作样,也有点见外。
“你那儿有人来吗?”
“哎!是的。所以请您过后再来电话!”
“喂!请等一下!事情还没说完呢。”
“我现在有点忙。”
“谁来啦?”
“不用您操心。再见!”
衿子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风野有点生气:即使有客人在,再说几句也无妨嘛,简直是嫌自己“碍事”。
她在为自己被丢开了四天而撒气吗?表面上是他丢开了她,其实心里时常惦记她。昨天往她所在的公司里打电话,弄清了她在正常工作,他才放下心来。可今天她太不客气了。
“不去啦。”
风野嘟囔了一句,朝小田急线的车站走去,走着走着又停下来。
会不会是男朋友来玩呢……
很少有人去衿子的公寓,难道是衿子装模作样,故弄玄虚?今天是星期六,且临近晚上。去她公寓的,该不是那个姓北野的年轻男人吧?
刚才通话时,能听到听筒中传来音乐,可能是那边在放唱片。没有很多人熙熙攘攘的杂乱之声,好像只有两个人静静听唱片的那种气氛。
风野要去小田急线车站,却又转身回到了公用电话亭。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公用电话亭周围挤满了若干观赏周六夜景的人。绝大多数是年轻的情侣,也有带家属的中年人和单个的年轻女子。风野与这些人擦肩穿行,好不容易才走到电话前。
他想再打一次电话,确认谁在她的公寓里,又担心她不会正面回答。不!也许衿子会毫无遮掩地说:“是啊,是男朋友啊。”他内心很矛盾:非常想确认,同时又担心猜想成为现实。
然而,不确认一下,自己会沉不住气。风野狠下心来拨通了电话。
呼叫声连续响了好几遍,觉得对方该接了,可响到第六遍也没人来接。
响了十遍后,风野扣上听筒,重拨电话号码。
衿子的号码他绝不会弄错。电话拨通了,还是没人接。
怎么回事呢?风野感到很疑惑。此时有人探头往电话亭里面窥视,看样子想打电话。
风野把电话让给那个人,走出了电话亭。
刚才还接电话,怎么没反应了呢……
是去什么地方了吗?可刚才没听说她要出门的。
是不是两个人在房间里忙着接吻呢?
想到这里,风野快步朝小田急线的车站走去。他买好车票,跨入站台,跳上了马上起步的快车。
从新宿乘上电车,第二站就是下北泽。风野站在车厢里,眼睛注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脑子里一直在琢磨衿子和年轻男人的事儿。
如果两个人接吻,他是不能允许的。
“你以为她是谁?她是我的女人!”只要自己这样大声喊叫,那个男人一定会乖乖地溜掉。
无论衿子对此怎么掩盖或辩解,他手里有钥匙,悄悄打开门,一切都会弄明白的。
衿子住的那间公寓是风野出钱租的,应当说是两个人共同拥有的公寓。如果她把别的男人拉到里面秀恩爱,就有点太不要脸了。那个男人也够呛,仗着自己年轻就恣意妄为,自己是不会和他完事儿的。
风野想着想着,不觉身体热了起来。
然而,风野下了电车,又陷入了另一种不安。
要是那个男人真的在公寓里,那该怎么收场呢?原曾想斥责他一顿,可那样做显得自己太不大度了。
再说训斥一顿,那个男人未必会顺从地离开。也许那个男人会突然反唇相讥,质问:“你是谁?”
何况衿子会不会让自己“滚蛋”,也拿捏不准。她要是那么喊,自己多没面子。一个大男人,被女人呵斥,夹着尾巴逃窜了,情何以堪。
他不愿意制造这种不体面的事儿,又不甘置之不理,实在令人窝火。
风野在忐忑不安之中,看到了衿子的公寓。因为街灯很亮,公寓楼很醒目。风野走到公寓入口的左侧,向衿子的公寓窥视。
房间里开着灯,闭着窗帘。衿子应该在里面,可刚才没接电话是怎么回事儿呢?
风野屏息不出声响,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听见公寓里有人向外走的脚步声,就移动起身子来。
公寓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岁上下年纪的人,身上裹着外套。风野侧身把他让过去以后,进了公寓入口前面的公用电话亭。
他还是不敢直接奔向公寓。先大吁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始拨衿子的电话,这次衿子马上就接了。
“哎呀,是您,现在在哪儿?”
“就在公寓前面。怕您有客人,受打扰啊。”风野故意用低沉可怕的声音说。
衿子却用欢快明朗的声音回答:
“已经走啦。”
“那我现在过去。”
难道客人是刚才走出公寓的那个男人吗?他走出电话亭,回头张望,可惜那个男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风野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进了公寓一看,衿子正坐在沙发上聆听唱片发出的音乐,右手端着一个盛白兰地的酒杯。他还瞥见桌子上放着两个咖啡杯。
“这首曲子很棒。不是吗?”
曲调节奏缓慢而婉转,歌词全是英语,风野听不懂。
“和那个男人一起听唱片了吗?”
“没有。只是说话啦。”
“让一个男人进到房间里来,可真是……”
风野边说话边环视四周。
“人家特意送我回来,我只是请他喝一杯咖啡。”
“是那个姓北野的男人吧?似乎刚才擦肩而过呢。”
“不是啊,早些时候就走了。”
“八点多时给你打电话,你在干什么?”
“你说什么……”
“电话没人接嘛。刚才打怎么很快就接了?”
“那可能是为客人送行去了。”
“还特意去外面送行吗?”
风野用粗野的动作取出酒杯,斟上白兰地,大口喝起来。衿子笑着问:
“你嫉妒吗?”
“我干吗要嫉妒?”
“那就不必问这问那嘛。”
风野放下酒杯,猛地一下抓住了衿子的胳膊。
男女之间谁若莽撞、嗔怒、不冷静,谁就会成为失败者。而沉着、冷静、机智的一方会成为胜利者。风野明知此理,此刻却管不住自己。
风野抓住衿子的胳膊用力往胸前一拉。因为来了个冷不防,衿子身体失衡,一下瘫倒下去。
本来打算只拽一下,没想到身体靠得近,又是猝不及防,见衿子瘫倒,风野不知所措,顺势紧紧地抱住她,就地倒下来。
“干吗!”
衿子挣脱风野的胳膊,想要坐起来。风野觉得既已躺倒,就往前冲吧。如果退却,更是败者。风野压在衿子身上,用左手按住她的肩膀,右手去拽她的罩衫。
“住手!”
衿子扭动着上半身,风野不管不顾地用力一拽,罩衫的扣子被撕掉了。
“放开……”衿子发出尖锐的惊叫声。
风野又把手搭在她的裙子上,衿子开始用手上的长指甲抓挠风野的脸。
“哎呀!好疼……”
乘风野畏怯,衿子赶紧爬起后退。风野又从身后抓住她,再次把她往地上拉。
没想到,衿子的腿碰到了桌子沿上,桌子上的花瓶受到震动掉了下来。白色和黄色的菊花都落在了衿子的腰间,脚下全被水弄湿了。
“讨厌……”
当衿子再次喊叫时,风野才把伸出的手停住。在狭小的公寓里大声吵闹,很快就会让周围人听到。
风野喘着粗气站起来,衿子也急忙一跃而起。
“你这是怎么啦?”衿子问道。
风野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刚才风野盘问来客的事儿,衿子说“那就不必问这问那”。风野突然勃然大怒,上前把她揪了起来。事后冷静下来看,就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完全是无聊的带着孩子气的吵闹。
“怎么像傻瓜一样!”
衿子不快地说完,把湿了的袜子脱下来,把散落在地板上的菊花收拢到一起。
“衣服破啦。”
衿子把掉了扣子、胸部敞开的罩衫合拢,开始用抹布擦拭湿了的地板。
风野重新在沙发上坐定,啜饮了一口刚才喝剩的白兰地。
“喂,你生气了吗?”风野有点戏谑地问。
“并没有……”
衿子爱答不理地回应,不像是多么生气。风野端起酒杯,站在衿子身后,把下巴轻轻抵在衿子的脖颈儿上。之所以做这样的动作,是意味着自己认输,因为意气用事没好处。
“这几天太想见你啦!”
风野想要在她耳朵旁吻一下,衿子却迅速而巧妙地转过头去,拿起花瓶走到了洗碗池旁。
“你不想见我吗?”
“你真是个怪人啊。”
“怎么呢?”
“你突然闯进来,以为你要大吵大闹,又说想见……”
“那是没办法嘛。”
“你这个人太随便啦。”
风野觉得自己既然说了想见面,就应当采取谦恭的态度,让她慢慢恢复情绪,别无他法。
“喂,可以吧?”
“什么可以不可以……”
可能衿子想换下掉了扣子的罩衫,走到了大衣柜跟前。风野追赶过来央求她。
“想要。”
“……”
“求求你。”
衿子把一件新的毛衣拿在手上,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拿你真没辙啊。”
“我是实话实说啊。”
“好吧,你先去躺下吧!”
风野按她所说去了卧室,脱得剩下内衣,钻进了被窝。
这样就能和好,他已为此采取了相当谦恭的态度,迫使她没办法拒绝和自己睡觉。
风野在四天没联系后突然出现,嫉妒心驱使他毫无缘由地乱闹,也许这件事情的代偿是没有办法的。看来,衿子并不想和年轻的男人乱搞。也许仅凭这一点,他就应该满足。
风野这次和衿子做爱,看到对方一如既往地获得满足,才好歹放下心来。或许衿子也是这样的心思。衿子在做爱中得到快感,又开始变得像往常那样开朗。
“你也太冒失啦。”
等双方情绪平静下来时,衿子笑着对风野说。
“你不接电话,我想你一定在和那个男人接吻,腾不出空来。”
“你有这个公寓的钥匙,再说,我怎么能做那种事儿呢?”
“也许会逢场作戏嘛。”
“真要是那样,得找个好点儿的地方。”
“这话该不是真的吧?”
风野用手抓衿子的乳房,衿子扭动了一下身子,随后说道:
“因为你对我也是相当地迷恋啊。”
“没有那回事儿啊……”
尽管风野嘴上否定,而迷恋是确确实实的。
“你也迷恋我吧?”
“我不会那样啊。”
“你现在还不是把衣服全脱光,钻进被窝来了嘛。”
“因为是你想要嘛。”
“无论怎么说,相互喜欢才行。”
“唉,怎么说呢……”
“肯定是这样的。如果年轻的男人想要,你不会给他吧?”
“不知道啊。”
“如果这小子……”
风野冷不防咬了乳房一下,衿子发出了轻声尖叫,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让开……”
衿子推开风野,穿上长袍,走出去接电话。
时间已过了十一点,谁会这时来电话呢?风野仰着身子侧耳静听,衿子的声音很清晰。
“喂,是哪一位?”
衿子同样一句话重复了三遍,仍无应答,便放下听筒,满脸狐疑地回来了。
“奇怪啊,又是什么也不说的电话。”
“不是对方挂断了吗?”
“不是,两端好好地连着呢。”
衿子站在床前,陷入沉思。
“哎呀,甭管啦。不用介意,睡觉吧。”
衿子脱下长袍,钻进被窝,但心里好像仍在记挂。
“会是谁呢?”
“也可能是恶作剧电话吧。”
“最近没有这样的电话。应当是熟识的人打来的。”
“怎么说?”
“上次也是你在这里时,来过这样的电话。”
衿子一直认为是风野的妻子打来的,好像这次也这么认为。
“是在试探你来没来这儿呢。”
“真要是那样,应该会问我在不在嘛。”
“不是的。对方打来电话,只是想要刺激一下我的神经。”
“绝不会……”
风野露出苦笑。他在衿子公寓时,已来过三次这样的电话,的确令人生疑。
“你今天跟家里说过要来我这儿吗?”
“我怎么可能说这事儿呢?”
“或许是凭感觉猜出你来这儿了。”
“别净想些无聊的事儿!”
两人好容易和好了,不能就这样把好事断送了。
“赶紧休息吧……”
风野慢慢盖上被子。衿子却用极为冷静的声音说:
“你还是回家吧!我不愿意让你太太恨我。今晚不留你。”
“不就是接了个恶作剧电话嘛,用不着介意啊。”
“不是,绝对不那么简单。”
“不是的证据在哪儿?”风野有点儿不高兴地问道。
衿子再次披上长袍,从被窝里溜出去。
“你要干吗?”
“心里很忐忑,怎么也睡不着啊。”
风野仍平心静气地躺在床上。突然,他听到衿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喊:
“喂,你快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风野也大声地回应。
事到如今,如果她让回去他就回去的话,就等于承认那个打无声电话的人就是妻子。风野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到脸部,背冲着起居间默不作声。衿子又大声喊:
“希望你回去!”
要是以前她这样喊,风野马上会勃然大怒,引发两人的战火。他会愤愤地离开公寓,要么去外面闷闷地喝酒。要么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地咒骂对方一顿,以消火解气。近来他却很少这样发脾气。是两人相互适应了,还是人更成熟了?抑或是年龄的缘故?
虽然衿子在吵闹时会歇斯底里地喊叫,但早晚会趋于平静,情绪也会慢慢恢复。风野了解这一点,故可以不动声色地忍耐着。
可以说这是通过长期交往而慢慢掌握的以静制动法。
正如风野所预料的,衿子见风野不走,开始在隔壁喝白兰地,吸香烟。过了一会儿,可能是想开了,她又姗姗地回到卧室来。
风野仍佯装不知地背着身子。衿子进到卧室,拿走了枕头和毛毯,好像打算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
风野满不在乎地闭着眼睛,睡意慢慢袭来,快要睡着时,电话铃又响了。
风野慌忙看了一下枕侧的表,一点钟。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衿子接电话了吗?风野从床上爬起来,从隔扇缝隙中向外窥视,看到衿子正把听筒按在耳朵上,眼睛凝视着一处。
“怎么啦?”
“又挂断啦。”
“真是奇怪啊。”
“老这样我会神经过敏的。”
“请人给换个电话号码吧。可以把这个号码卖掉,另买一个号。”
“干吗要那样做呢?就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
“讨厌……”
衿子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突然脸朝下趴到了桌子上。
风野看着衿子的背影,不禁思绪万千。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来电话呢?难道真是衿子所怀疑的自己的妻子吗?还是其他什么人搞恶作剧呢?要是下次电话铃响,他去接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男声突然出现,对方也许会狼狈或惊恐地喊出声。这样就能知道对方是不是妻子。
如果真是妻子,那该怎么交代呢……
他既乐于去接电话,又害怕对方真是妻子。
还有一个办法确认是不是妻子,就是铃响后暂时把电话切断,马上快速拨打家里的电话。要是妻子在往这边打电话,听筒握在手中,机房会反馈占线的信息,如果是刚刚放下听筒,她马上就能接听打过去的电话。
夜里一点这个时间,她一般不会不睡的,要是马上就能接听,来犯者是妻子的可能性就会大增。
然而,这样试探妻子也有失公允啊。不能再稍微相信对方一下吗?
风野躺在被窝里,突然觉得寂寞起来。
第二天早晨六点,风野醒了过来。看到衿子正在自己身旁酣睡,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上床的。
风野看了看那张略带忧郁的睡脸,去了洗手间。
刚才五点时天显得很亮,现在却显得很黑。
风野从洗手间走回来,正欲上床,突然想到邮箱里可能有报纸,便去了门口。
邮箱在房门左手那个小小的鞋箱上方。他在淡淡的黑暗中迎着光亮一看,箱门缝隙中漏着白色的报纸边儿,便将那份报纸抽出,拿在手中。脑海中猛然想起了海狮玩具的事儿。
衿子曾怀疑那个来犯者是风野的妻子。今天该不会再有什么诸如此类的东西吧?风野一边这样想,一边趿拉着鞋,开门去看。
他敞开三分之一的门缝,探出上半身向外瞅,一眼就发现脚下有个东西。
“噢……”
风野不由得扭过脸去定睛看,那还是个动物模型。比前些时候那个海狮体积稍大,好像是个白毛兔。
风野俯视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子,拿到手里仔细看。
可能此物曾被人扔在道路上,兔毛很脏,右耳被切掉了一半。
“果然……”
风野拿着兔子,环视了一下四周。早晨的公寓走廊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影,作为停车场的中庭里还亮着灯,灯头笼罩着雨雾般的晨霭。
风野又瞅了兔子一眼,接着狠狠地用力朝中庭那边扔过去。
他拿着报纸回到床上,心里惴惴不安。
到底是谁又扔下那样的东西呢……
风野最近在这儿住下的时候,已连续两次被人扔下同类的动物玩具。
上次是海狮,这次是兔子,种类有所不同,且这次的创伤仅限于耳朵,和上次也不同。
连续两次发生这样的事,不能认为是偶然现象。
仍然还是妻子做的吗……
还是难以相信妻子会深夜特意到这里来。最近没有发现妻子对他的态度发生特别大的变化。假如她做出这样充满恶意的事,定会在语言或举止的细微之处表现出一些异常来。
然而,如果不是妻子,那会是谁呢……
要说带有恶意这么做的,还有可能就是益山那伙人。但最近他们看到周刊杂志上发道歉声明,好像有撤诉的迹象。再说也没有必要耍这样的小伎俩。
这也许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衿子来的。而衿子似乎一点儿也觉察不出来。
依然还是单纯的恶作剧吗……
假如是恶作剧,一般会偶然性地出现一次,连续性地出现两次,就不能这样认为。
“奇怪……”
风野小声嘟囔着,瞥见衿子在轻轻地摇晃头。可能是在做梦吧,嘴唇还有轻微的翕动。
风野赶忙背过身去,暗自思忖:
今天早晨的事儿不能对衿子说。她要是知道再次发生这样的事儿,真的会神经过敏。从而也使他变得不正常。
“忘掉吧!”风野敦促自己说,他闭上眼睛,心里却一直翻江倒海……
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五晚上,风野和衿子约定幽会。这是相隔时间很久的一次在外幽会。
那天,风野结束工作后,到新宿站的西出口与衿子见面。
最近一段时间,他和衿子既没在外面吃饭,也没在外面幽会。各自都有单独的公寓,有意无意就在公寓里幽会,饭也是在公寓里吃。
无人惊扰的密闭空间令人心情舒畅,经济上也划算。
衿子偶尔会说:带我去个浪漫的地方玩玩吧!风野总给予似是而非的回答。
俗话说:钓到的鱼不用喂食饵。风野和衿子初识时,经常带她去六本木或赤坂的西餐馆消费。钱少时,就牵强地去寿司店。他曾在途中担心囊中羞涩,到厕所里检查过钱包。
与那时比,他已经变得非常懈怠了。
要说最近在外面吃饭的话,那就是两人在租赁办公室回来的路上,一起到六本木吃牛排。
并不是没有饵食可喂,而是相处日久,性情随意了,喂食与不喂食顺势而为之。
两人的爱情并没有因此而降温,而且爱的本身比最初更为深切。他们不追求去高级西餐馆消费这种表面性的东西,而是享受相知相悦的美好,憧憬未来。
男人不能只停留在嘴上爱抚,应该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爱意,否则,女人就不能理解!
今晚的就餐与幽会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这阵子,好像衿子和年轻的男人一家接一家地喝过酒。风野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方面输给那些男人们。明天是星期六,是休息日,故而风野决定和衿子外出消遣一下,仅此而已。
再说,衿子接到无声电话和看到被切开肚子的海狮后,变得有点儿神经过敏。风野也想安抚她的这种情绪。
风野和衿子在车站西出口碰头后,直接去了附近的旅馆。
他们在一个叫布如尼埃的地下西餐馆的座位上坐下,衿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开口问道:
“怎么突然带我来这么豪华的地方?感觉不快啊。”
“只是想一起吃顿饭。”风野答道。
衿子便打开了叠放在桌上的菜单。
犹豫了半天,两人点了冷盘、鲜蚝和清汤,主菜是酒煮小牛。
男服务生斟好葡萄酒,风野端起杯来,衿子轻轻地跟他碰了碰杯,脸上露出微笑。
桌上亮着蜡烛造型的灯,柔和的钢琴声在耳畔回响。
在淡雅、抒情的浪漫氛围中,衿子依然显得很漂亮。她并没有穿特别高档的衣服,但整洁、文静。身处这种高档的地方,也很体面。
“还是不应该放开这么好的女人!”风野重新给自己鼓劲儿。他接着柔声问衿子:
“和别的伙伴出去吃饭,经常去哪儿?”
“没和别人经常去啊。”
“比方说,和年轻的男人们。”
“是去烤鸡店,或者更便宜的地方。”
风野满意地点点头。衿子忽然心血来潮,态度认真地说:
“我想换个地方住,那公寓老是来怪电话。”
“搬家可不得了。”
“搬家是很麻烦,但要比待在那里神经过敏好啊。”
男服务员端来鲜蚝,放在两个人面前。衿子一边往鲜蚝上面撒柠檬汁儿,一边说:
“这次想在井之头线[9]或东横线[10]附近找个地方住。”
“那儿离涩谷近。”
“是啊,从涩谷乘地铁也方便嘛。”
确实,从那儿去公司很方便,但离风野的家和办公室就远了。
“新宿净是些年轻人,那儿不再是属于咱们的城市啦。”
“涩谷也一样嘛。”
“但是那边安静啊。”
确实,新宿这地方太嘈杂,风野也不太喜欢。衿子想搬到离涩谷较近的铁路沿线去,也不难理解。
究竟是不是仅为这个单一的缘由呢?她只是因为令人不快的玩具或打来无声电话就想搬家吗?是否内心深处还隐藏着真实的想法——改变生活现状。
“该不是要换个地方和什么人同居吧?”
“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儿呢?你这个人真怪!”
衿子流露出嗔怒的表情,风野放下心来,他慢悠悠地说:
“换地方、换公寓,需要很多钱吧?”
“当然还是尽可能地买个公寓为好啊。”
“有那么多的钱吗?”
“妈妈好像要给我一些,如果不够的话,也可以从公司借。”
“以前考虑过买房的事儿吗?”
“以前没有,现在自己也上岁数啦。”
说实在话,风野并不反对衿子买房。衿子现在租住的公寓,仅月租金就达八万日元。两个人曾核算过:与其按月支付那么高的房租,还不如买个公寓,一起还贷划算。
然而,如果真的要买,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一直以来,风野就有这种观念:虽然衿子的房子是衿子租的,但自己支付了一部分房租,房子算有自己的一半。而今,衿子要买公寓,要援助她一部分资金,才能获得那种来去自由的实在感——这也是自己的房子!
当然,用他每月给她的钱,支付房租费也行,买房也行,都可用在房子上。这样的道理讲得通,却又有点说不过去。如果可能的话,风野是可以给她出全额的,但目前经济上没有那么富余。
“虽说可以买,要有各方面合适的吧。”
“前些日子二子玉川[11]那里有一处不错的公寓。”
对风野来说,这个地名并不熟悉,但能猜出是在东京和川崎的交界处。
“1DK,一千七百万日元。采光很好,周边也很安静。”
“面积多大?”
“兼充餐室的厨房要比现在的稍微大点儿。一个人1DK足够了。”
风野让“一个人……”这句话给别住了,但没有表露出不满。
“从车站步行四五分钟就到那里,很方便。商业街离得也近,到涩谷仅需十四五分钟。”
“决定在那儿买吗?”
“妈妈曾说要出面看一下,看完再商定。”
衿子现在想些什么,风野大致能猜出来。一般她做什么事,事先都会跟他商量。特别是买公寓这样的大事儿,肯定会跟他合计。
“很早以前就在考虑这事儿吧?”
“不是的。因为月月要交房租,总觉得划不来。”
“既是这样,早点儿说就好啦。”
“早跟你说也没用嘛。”
她这么说,让风野觉得很没有面子。可她已经这么说了,更觉得无奈。风野目前手头没有足够买到公寓的资金,也难以下决心抛弃家庭,买房和衿子同居。
“我想自己的事儿自己做。”
“你这么跟我说,我……”
“不用你再破费,不想给你添麻烦。”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买房之事,被她完全指望不好办,她说一点不指望,又令人寂寞。风野无法整理自己的情绪,一边用餐刀切肉,一边说:
“要是买了公寓,就一直住那儿吗?”
“当然。买了不住没什么意义。”
“可能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还清房贷吧?”
“是啊。最少需要十五年。”
如果衿子用十几年才能还清的房贷购买公寓,表明她必须在这期间一直在公司工作。
这样看来,她打算一直不结婚。难道她打算一直和他保持情人关系吗?即使不为这个,女人继续工作就要保持单身,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对风野来说,衿子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租房生活,是再好不过的。但想到买了公寓,背上房贷,一个人为此而奔忙多年,生活单调而孤寂,也觉得精神有些郁闷。
风野的思想显然是矛盾的。他一方面祈求衿子永远单身,不和其他男人结婚,另一方面又担心她奔忙而孤寂,就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儿一样,耽误衿子的一生。衿子随便一说,好像不用介意,但他不能不介意,也不能感觉不到一种难言的责任:是自己促使她不结婚,一个人待着的!
“要是买了公寓,搬到新的住处,我们的关系会怎么样呢?”
“什么‘会怎么样’?”
“能保持现在这样吗?”
“你想怎么样呢?”
“我当然不想分手。”
“不想分手,不就是这样吗?”
衿子似乎在说与己无关的事,边说边用刀切肉。
风野怎么也猜不透衿子的本意。她说换地方买公寓,好像要放弃现在的生活,现在看来又不是这样。虽然交往着年轻的男性朋友,好像又不想和自己分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一切顺其自然。作为铁骨铮铮的风野,不会赖在女人出钱买的公寓里不走的。
“好久没出去旅游啦,咱们去哪儿旅游吧?”
风野决定改变话题。好容易来趟高级西餐馆,净说些生活的琐事儿,让他感到心烦。
“伊豆或京都怎么样?”
“你最近突然变得态度和蔼了,让人感觉很不适应啊。”
“没有什么突然嘛。”
风野觉得自己一直对衿子很和蔼,也可能是他自我感觉良好,没怎么体现在行动上。
“我好久没去京都啦。”
“那就去京都吧。现在天气暖和,还能看到红叶。”
“真的带我去吗?”
“当然。时间就定在下周末。回去先查查旅馆。”
衿子先喝了一口葡萄酒,接着娇嗔地说:
“你几年没说‘和你一起去旅行’啦?”
“哪有,今年春天咱们还去过箱根吧?”
“那是当天往返。”
“去年秋天不是去过长崎了吗?”
虽说是老相好,两人一年也就外出旅行一次,所以谁还要和别的朋友结伴旅游,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要买个旅行箱,也想要件外套……”
“现有的不行吗?”
“那是三年之前买的,对啦,还是你给我买的呢。”
听衿子这么说,风野才想起给她买过一个浅驼色的外套,想不到已经三年了。风野对岁月的飞速流逝感到惊叹。
“你要带我去旅行,是为讨好我吗?”
“不是。”
“我可不会为旅游之事所蒙蔽。你太太的事儿,我还是要弄清楚!”
衿子喝着葡萄酒,眼睛突然开始发亮。
以为来到这般有情调的豪华地方,就会使人忘记令人讨厌的事儿,看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衿子的脑海里好像总装着情敌的事儿。
“在现实状况下,有件事儿我还是想问清楚。”
衿子嘴里说着,身子在座位上重新坐定。
“你真的不想和太太分手吗?”
“没那样的事儿……”风野端着葡萄酒杯,斩钉截铁地回答。
衿子间不容发地接着问:
“打算何时分手?”
“别说得那么突然……”
“你是不想和我结婚吧?”
“怎么可能呢?是想尽早地结合在一起。”
“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呢?”
衿子的追问很突然。风野似乎想要转移话题,他慢吞吞地点燃香烟,慢条斯理地说道:
“要是离婚,会有各种麻烦事儿……”
“只要你愿意就很简单嘛。”
衿子说得很严肃,神情也是罕见的。她从进西餐馆情绪就比较亢奋,也许酒喝得多些,说话更有勇气。
“怎么样?”
风野又被问了一遍,心里感到不快。不应该在这样地方盘问这样的事情。所言所行应该合乎周围的情调嘛。
“我要是说不能跟你结婚,那会怎样呢?”
“不会怎么样啊。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件事情。”
“现在不能明确答复你。”
“你就是这样的人啊。一涉及重大问题,就说不能明确答复,搞不明白你为何总是含糊其词。”
“重大问题是不能简单回答的嘛。”
“这并不是能与不能的问题,而是人品问题。”
接下来,两人开始在悠长的钢琴声中,默不作声地吃饭。大概周围的人谁也没注意到他们刚才唇枪舌剑的对话,食客们都陶醉于美酒佳肴之中。风野不想再说令人精神郁闷的话,担心激起衿子的得意忘形,呈现施虐狂的倾向。在这样的地方成为众人关注的目标,那他可受不了。
“走吧。”
待衿子饭后吃完果子露冰激凌后,风野站起身来建议道。
“等等!不用急着走,好不容易来一趟。”
衿子显得从容不迫,风野却不假思索地离开了座位。
风野走到收款台付款,两个人用掉了两万八千日元,消费不算低。猛然间,风野想起了大女儿让他给买个网球拍的事。今天花掉这么多,能买多少个网球拍呀。
本是浪漫的举动,他却在想一些无聊的事儿。风野因自己的心猿意马而感到不快。
他们走进衣帽间,穿上外套,衿子又央求说:
“想找个地方喝点儿。”
的确,刚才在西餐馆里,两人只不过是酒润两唇,就这样回去,总觉得有点不尽人意。
“歌舞伎町有家熟悉的店,去那儿看看好吗?”
“那儿会有女人吧?”
“是个小酒吧,只有老板娘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儿。”
“还是有点儿情调的地方好啊。喂,上面的酒吧不就挺漂亮嘛。”衿子指着灯火辉煌的高楼顶端说。
“去过吗?”
“去过。”
听到是衿子和别的男人去过的地方,风野有点儿打不起精神来,但又不熟悉附近其他酒吧的情况,只得随衿子乘上电梯,升到三十三楼,楼的左右两侧都有酒吧。
“还是这边好啊。”
衿子率先进入酒吧。这家酒吧的左侧有一排柜台,通过前面放着酒瓶的台子可以俯视京城的夜景。
“挺漂亮吧?”
室内被绿色的光线所映照,显得文雅而宁静。
“如果白天天气晴朗,从这儿还能看到富士山。”
“你看到过吗?”
“嗯。是在傍晚,影影绰绰看到一点儿。”
风野想象着和衿子同来的男人的状况。衿子说:
“下周真的带我去京都?我太高兴啦!”
衿子要了掺奎宁水的杜松子酒,风野要了兑水威士忌。
她刚才还在追究和嫉恨妻子的事儿,现在又将那些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在旅馆的酒吧里待了一个小时,出来时恰好十点。
快吃完饭时,风野略有点嫌恶,衿子却兴致高涨地依偎在风野的胳膊上。
“接下来去哪儿?”
“回去啊。”
风野觉得有点累了。工作了一天,傍晚又和衿子幽会、用餐,然后陪着到酒吧。说实在话,此刻他就想早点儿回公寓,洗个澡休息。
“时间不是还早吗?明天是休息日啊。”
“还是回去吧。”
风野叫了辆停在旅馆前面候客的出租车。
“下北泽!”司机启动了汽车,风野对司机说。
衿子小声问风野:
“去我那儿吗?”
“可以吧?”
衿子先是沉默,接着低声耳语:
“但是要回去!”
“回去?”
“今晚不希望你住下!”
风野没答话,两眼凝视着前方。车子来到甲州街道,周围灯火辉煌。
“还介意那件事儿吗?”
“当然。”
“无聊……”风野刚想这么说,转而又闭上了嘴巴。好容易吃了顿气氛融洽的饭,不能在这时破坏衿子的情绪。
“啊,真想早点儿去旅行啊。”
当路口信号灯变成绿色时,衿子慢慢地往上拢头发,悠悠地说:
“离开东京,就会松口气吧?”
风野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仍停留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