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书立方4-曾国藩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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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读经有一“耐”字诀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与诸弟书)

原文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四弟之信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余页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

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无别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赋,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质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下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

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谓“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夏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起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廿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次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

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家事详细,惜话说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事,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太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须听诸兄话。

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余容后告。

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译文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收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发出的家信。四弟的三页信纸,句句平实,批评我待人不够宽厚,说得很好。说我每月写信只是以空话责备弟弟们,却不能有什么好消息,让长辈们看了疑虑弟弟们碌碌无为,使弟弟们无地自容,等等。这些话让我看后很惭愧,不知不觉汗如雨下。

来信中说正在读《礼记疏》一本半,觉得这本书内容烦琐,读起来毫无头绪,没有什么收获,现在已经放弃,不想再读,现在正在阅读朱子所著《纲目》,每日读十数页,等等。说到这里,为兄不胜悔恨,恨自己早年读书不肯用功,现在虽想教导弟弟们,却好比盲人想给迷路的人指路,想不走错路才怪呢。不过为兄喜欢苦苦思考,又得到各位益友的启发,觉得读书的道理有几条不变的法则:研究经书必须钻研一经,不可泛泛涉猎。读经以研究义理为根本,考据名物为末项。读经还有一“耐”字口诀:一句不读通,不看下句;今日不读通,明日再读;今年未读精通,明年再读,这就是所谓的耐心。读通史书的办法,最妙的莫过于设身处地,让自己融入其中。每看到一处,就好比自己和当时的人物一起饮酒谈笑。不必所有历史人物都记住,但记住一人,就如同和他发生过真实的接触;不必事事都记住,但记住一事,就如同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件事。研习经书是为了明白世间的道理,学习史书是为了解决眼前的事情,抛开这两者,就没有其他学问了。

从西汉到现在,读书人做学问有三种途径:一是义理之学,一是考据之学,一是词章之学。这些人各执一端,互相诋毁。我个人的意见,义理之学最为重要。明白了义理,那么身体力行就有了标准,为人处世就有了根本;词章之学是发挥义理的工具;考据之学,我从中没有什么收获。这三条途径都是从经史中得来,门路更不相同。我认为要想读通经史,就要先研究义理,这样才会专一而不烦躁。所以读经应当专读一经,学史应当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心于义理。这都是读书时不可变更的道理。

在经史之外,诸子百家的学问、书籍如同汗牛充栋。如果想阅读,应当专读一个人的专集,不应该东翻西翻。比如想读韩昌黎文集,那么眼睛见到的,耳朵听到的,无非就是韩昌黎,就当做天地间除了韩昌黎外,再没有其他值得阅读的书了。一个人的专集没有读完,切不可更换他人的文集,这就是“专”字口诀。六弟请牢牢记住。读经、读史、读专集,讲求义理之学,这都是有志向的人不可改变的。就是圣人再生,也必然按照我的话修行。但是这些话也只对那些有远大志向的人说,如果是为了科举考试,那就要读四书,读试帖,律赋等,头绪非常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赋差些,必须研习科举的学问。六弟既然有远大的志向,就是不参加科举考试也是可以的,但应该牢记“耐”字诀。从你的来信中看到你读《礼记疏》似乎不耐烦,这必须改正,勉之勉之!

我少年时天分并不低,但后来每天与庸碌之人相处,全无所得,聪明才智逐渐被堵塞了。等到乙未年来到京城后,才立志学习诗书、古文和书法,也没有什么良师益友。近两年得到一二位良友,知道有经学、经济、躬行实践的说法,才知道范仲淹、韩琦等人的境界是通过学习可以达到的,司马迁、韩愈等人的境界也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的,程颢、程颐、朱熹等人的境界也是可以通过学习达到的。既然想清除过去的人生污点,已达到再生做人的目标,以成为父母的好儿子、各位兄弟的好榜样。没想到身体虚弱,耳鸣不止,稍微用心功课,就觉得疲劳不堪。每次想起这些情况,总觉得是老天在折磨我,使我不能努力思考,是老天不愿意让我成就学问。所以近日来心灰意懒,计划今年得到一份官职,能够偿还先前的欠债,就回到老家侍奉父母,不再流连于功名利禄。粗识几个字,懂些道理,不至于犯下为非作歹的大错就可以了,不再有志于效仿前贤。

我以保重身体为第一要务,我所以没有远大的志向,是担心用心太过,足以劳神。各位兄弟也时刻要以保重身体为念,千万不要忽视。

弟弟信中又驳斥我的上封书信,说“必须博学有才,以后才能明白义理有用”,你的看法很正确。我前封书信的意思,是强调身体力行,躬行践的重要性,即子夏说说的“贤贤易色”章的意思。我以为博学多才不足贵,只有明理才有用,只是观点表达得有些过激。六弟信中的意思,是说不博学多才就不能明白道理有用。立论非常精彩,但仍然需要身体力行,不能只是为了和我辩论对错,争口舌之长。

信中又说四弟与季弟跟随觉庵师学习,六弟、九弟仍然想来京城,或在城南学习,等等。我想和弟弟们一起居住的心情,就如同孤雁寻求雁群的感觉一样。九弟辛丑年秋天想回老家,我百般挽留,他应该和你们说过。等到去年秋天他决定回南方老家,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听其自便。如果九弟今年夏天再来京城,那一年之内忽来忽走,不但各位长辈不肯同意,就是旁观者也会笑话我们兄弟轻举妄动。况且两位弟弟一起来,途中的路费就要花费八十两,此时实在难以筹措。弟弟说自己可以解决,我却不太相信。曹西垣去年冬天已经来到京城,郭云仙明年才能起程,眼前也没有好的朋友。只有在城南学习,还比较切合实际。我于二月中一定送白银二十两到金竺虔家中,当做六弟、九弟在省城读书的费用。竺虔于二月动身前往南方,这笔银子四月初可以收到。

弟弟接到这封信后,立即前往省城学习。省城中我的好友,诸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都在别的书院中学习。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覃几位先生都是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只听说有丁君(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扎实,为人厚道坦诚。我虽然没有和他见过面,但早就知道这个人是可以当老师的。凡是我的朋友,没有不极力称赞丁君的。两位弟弟来到省城,应该先到城南住下,然后立即去拜见丁君,以他为老师继续学业。

弟弟们的来信中以进京学习为上策,以在城南学习为下策。为兄不是不想采纳你们的上策,只是因为九弟来往太频繁,不方便写信告诉长辈。不仅九弟自己行为矛盾,就是我禀告长辈时也是前后矛盾。而且眼下实在筹措不出路费。六弟说自己能够想办法,这是没经过甘苦的话。如果我今年能谋到一份差事,那么两位弟弟今年冬天和朱啸山同来京城最好。目前还是采取下策,如果六弟不以为然,那么可以再来信商量。这是我回答六弟来信的主要内容。

九弟的信中,将家中的事情叙述得很详细,只是话说得太短,而我写信每次都写得很长,今后我们争取互补短长为好。尧阶如果有大事,兄弟可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到我的长信,不知为什么至今没有回信。不会是嫌弃我说话太过直接吧?扶乩之事,全不可信。九弟需要立志读书,不必总想着这些事。季弟一切都要听诸位兄长的话。这次信差走得很急,没时间抄写日记了。其余的事情我以后写信告诉你们。冯树堂听说弟弟将要去省城,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两个朋友,弟弟可以留心查访。

曾国藩语录

1.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

2.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