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风草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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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倒粪的文老六

黎明未至,我便要推车去收牢房的马桶,挨个收齐,集中倒进寨子西南角的粪池,再把马桶洗干净。等犯人们起来后,常常需要再重复一遍。这是规矩,因为山头对待犯人拉屎,比对待其吃饭更认真。

倒粪是个有挑战性的工作,比给刘老伯种地还有难度,一不留神就会危及性命、名节尽毁。我在鼻子上裹了块布,却仍然难挡炎夏烈粪上脑之味。粪车难开,粪路难走,昨天半夜还下了雨……呃!那个艰难实在无法形容。

曾经的“安城一害”文六爷,现在竟然成了个倒粪的文老六,这事传回安城,谁能相信呢?听完相信了,又有谁人不欢腾鼓舞?

我跟即将入秋依然踊跃飞舞的苍蝇打交道、跟苍蝇膝下热情如浪的儿孙们打交道。真不敢想象,倒完三个月的粪,又会有什么倒霉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凌晨倒夜香的时候认识了两个新朋友,分别是伺候黄寨主一家的小明和伺候高堂主一家的小亮,哥俩是厨房采办张师傅的儿子,双胞胎,十一二岁。张师傅当年娶了女牢里一个姑娘,成了第一个在山寨里结亲的土匪。寨主云,这是件喜事,大伙若能充分自产,就不用出去拉壮丁,让四邻百姓安居乐业;娃娃从小培养还能更加利落,也更为忠义,可谓利国利民。军师赵半山提议,专门为此设立文化牢,抓一些文人来提高山寨教育。虽是这么规划的,可后来却发现,文人们个个仁义道德,教不出狼豺虎豹,后来文化牢象征性保留,但不再放文人们出来误人子弟。

出生在山寨里的娃娃们啥也不懂,十一二岁了跟七八岁差不多。山寨里罕有的文化人军师赵半山,多少还想教一点诗书礼仪,认为娃娃是山寨的未来,必须培养成文武全才。但黄寨主不同意,他认为土匪要有土匪样,一读书,难免变得文绉绉,那还怎么劫掠?还怎么打仗?岂不败坏了山寨崇尚武力的好风气?

所以,山寨里土生土长了一群傻子。

我每天跟着个哑巴老汉,没话说憋的慌,得空就找傻娃娃小明小亮吹牛。我跟他们天花乱坠、胡吹胡扯,吊足他俩胃口,令他俩崇拜不已。第二天就蹭到一根糖葫芦。我纳闷,傻成这样,实在可怜,就算寨主不管,孩子们的爹总该上心才是,问道:“你们老爹经常出门采买,怎么就没给你们讲讲外头的事?”

张小明说:“我爹不爱理我们。”张小亮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他……是……忙得……很。”俩小娃一个人一句、另一个人半句地争执了起来。我赶忙劝住,让说话利索的小明陪我说话,让不利索的小亮给我捶背,提前过一过寨主的生活。小明对我无话不谈,问啥答啥。我由此得知了山寨的一些情况。

黄寨主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黄大宝小时候得过病,脑袋好像坏了,傻傻的;二儿子黄二宝打架厉害,可惜失踪了,不见了;三儿子黄三宝长的很胖,柜子里有很多好吃的,常在小孩们面前炫耀。寨主的女儿叫黄小雨,十八岁了,武功厉害,经常下山,总给小孩们拿好吃的。

我想起在山下碰见过一个清脆音儿的漂亮女匪,土匪们跟她说话很客气,还叫她小姐,应该就是黄小雨,但后来没再看见过。

“嫁人没?”

“没有。”

“十八了还没嫁人?那可是老姑娘了!再等两年,媒婆都不上门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琢磨,若有机会把她勾搭到手,我当个上门女婿,那该多好!大宝傻,二宝丢,三宝蠢,嘻嘻嘻,寨主之位,十拿九稳。

小明紧张了:“六六哥,你可不敢当她面这么说,她急了要杀人!”

捶背的小亮笑了:“六六哥不……用怕,小雨姐姐不……乱杀人,她只杀上门……提亲的,她呀……”

我见不留神把小亮的话头牵了出来,显然他要长篇大论,再不制止,后患无穷,便赶忙扯了扯山外的故事,把话题转了。边说边想:“黄小雨这个女魔头很凶悍,连提亲的都杀,那天连问都懒得问就要杀老子,这个梁子算是结上了!看老子怎么勾引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内外都肮脏起来,有些糟心。

跟两个娃娃聊完,我去了上山后的第一站——小窗面北的阴凉牢房。原先住隔壁那只猴子,半老不老,以发遮面,还在里头。昏暗的火光下,我好奇地盯着他看。懒得忌讳这时辰能不能说话,蹲下问他:“大叔,你咋从来不说话呢?我是原来住你隔壁的文老六!大叔,你咋还在这儿?住多久了?”猴子大叔不理我,让我白问了好几句,今年贵庚啦、为啥关这儿啦、老家在哪啦、关了多久啦、住得习惯吗……

看他还是爱理不理,我忍不住骂了两声。骂完倍觉无趣,仿佛我才是个猴子,于是连马桶也没给他倒就走了。起身的时候,右小腿突然刺疼了一下。我以为是挨打受伤没好利索,蹲久所致,就没在意。结果倒完粪回屋洗漱的时候,发现腿上流了些血,细看,肉里有一根木刺。我费劲拔出来,一指长、泛黑色的木刺,跟牢房栅门木质很像。真是咄咄怪事!我叹道:“喝水塞牙缝,放屁砸脚跟,蹲一下都能扎了刺,这是什么运气!”

……

若说苦中作乐,也确实有开心的事。今天进了趟女牢。十个女人都是从附近村落捉来的,几乎没有顺眼的,壮如母牛,貌似母牛,那大脯子,呀呀呀,强过母牛,恐怕能奶饱整座山寨!然而,山上缺女人,我又好久没见女的,乍进去,竟感到一阵清爽。相比一下,有个姑娘年纪最小,长得还不错,小脸白白,眼睛红红,刚被抓来,还在哭泣,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完全不像其他妇女,叽叽喳喳地拉家常,什么今年适合种玉米,牛粪阴干才好烧,什么母猪生了七头仔,他爹挑着进城卖。

呀呀呀,那大脯子!

小姑娘十五六岁,身姿丰满,柔弱乖巧,梨花带雨,看得我差点要英雄救个美。但寨主对女牢房看得很重,派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守门。我对比了一下实力,估计双拳难敌四熊掌,挑粪棍子也没刀子快,只好作罢。那双泪眼饱含无助,让我想起了文家最小的孩子,文八妹。八妹再长五六年,也就到了嫁人的年纪。若这里头关着八妹,我死也得救出去。

幸好不是。

但我暗下决心,待我成了山寨女婿,来日登上头把交椅,一定废掉这种掳掠良家民女的恶习,真正以“替天行道”为宗旨,就算土匪娶妻,也要门当户对、八抬大轿。想到此,顿时觉得自己形象高大了很多,推着小粪车的步伐轻快了起来。

与奶香四溢的女牢相比,文化牢房里住着的,乃是群酸人。一个披头散发的穷酸格外恶心,居然在墙上写满了诗。我读了两首最显眼的,以我这没啥品味的人都觉得,那真是够烂!落魄到这个地步还在搞文艺,八叉的,我悄悄骂了句:“什么玩意儿?!”但诗人倒是潇洒,继续面壁,毫不生气,似乎对自己的诗作信心十足。

还有一个牢房里关着十个臭烘烘的窝囊废,来自一些没听过的门派,江湖地位低到没有,饥寒交迫之下,想为民除害后去官府邀功请赏,于是前来攻城拔寨,结果挨个被揍被捉。窝囊归窝囊,但在江湖上混的都是些野蛮人,马桶格外脏,明显是故意搞到外面的。牢房跟茅房一个味儿,闭上眼根本分辨不出来。窝囊废里有个人高马大的楞后生,看见我,张口就骂,嘴比马桶还脏。又没招惹他,太没礼貌了!我一时恼火,把马桶里的腌臜倒在了他牢房里,这下,他骂得更响了。我见他这么嚣张,干脆把另外几个马桶也倒了进去。十个窝囊废合着骂了起来。我捂着口鼻逃出牢房,骂道:“你妈的,这么近就有个粪池,老子干嘛天天绕远?!”

结果如意算盘不如意。干完脏活正休息的时候,有人押我去刑堂。我忐忐忑忑地去了,生怕又被罚,万一有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我可就糟糕了。刑堂高堂主高高在上地把我骂一通,然后跟我讲道理:“我们山寨,替天,行道,以德,服人,从不恶待囚犯!以后绝对不许这么做了,文有智,念你初犯,就不打你了,去,立刻把那个牢房擦洗干净……”

我去。十个窝囊废站在牢房墙角看我打擦屎尿,得瑟大笑,也不怕呛死。浓烈的臭味隔着五层棉布仍然轻易地上了脑,熏得我连自己姓啥都忘了。直到现在还晕晕糊糊的。

嗯……小茜茜长什么样子来着?怎么有点模糊了?

糟糕!怎么满脑子都是大脯子?!

……

千辛万苦回来之后,我洗了三遍澡,皮都快扒下来了。但送牢饭的老头在一旁嗅嗅,还是白了我一老眼,扇着鼻子走了。这是什么世道!我堂堂文少爷,襁褓里的人才、摇篮中的富商、酝酿中的寨主,竟然被一个送饭挑粪的哑巴糟老头子嫌弃!

可我只能忍着,不然将来跟儿子们说,爹曾经跟一个哑巴吵架……那该是多么无法理解的事情!

哎呀呸呸,还得洗洗,写个字也不消停,几十只苍蝇绕着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