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风草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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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无影脚

赴约的日子,我回到迷茫山,在人烟稀少的西山坡等待日落,回想着一个月以来的经历。

一个月前我在通道中丢了莲花姑娘,跟黄小雨找寻无果,告辞后,彷徨下山。黄小雨说过,获救之前,她一直守在跟我说话的那道石门里侧,听不到我的回应,也没有听到通道里有其他声音。并无喊叫、救命声。我觉得莲花姑娘不是被敌人掳走的,不然总会有些动静。

或许她在黑乎乎的通道里等不到我,以为我走了,以为我死了,于是自己回娘家去了?也有可能,虽然有点缺心眼,不像莲花更像宁茜茜,但只要她没让土匪或敌人抓走,我巴不得如此。想到这里,我推着小车加快脚步,打定主意往西去她老家。如果在西关镇找到她,我就在那里安家落脚。她爹只要不嫌弃,我便欢乐入赘。若她家嫌弃,我就在门口摆个小摊推车卖货,即便没机会见她的面,只要知道她平平安安,我也开心。

隔墙思念,也很幸福。

某天,莲花姑娘的心上人出现的话,他们会结成夫妻。彼时,我会推着小车离开,浪迹天涯。如果不是她的心上人来提亲,我就还有机会。

想着心事,我推车来到了迷茫山下刘老伯的家。不出所料,老伯家已成废墟,寄宿的马厩,亲切的厨房,连同美好的记忆,统统被烧毁了!好朋友赤兔骡子也不见了踪影。

我喊道:“张明达?胡大屁?阿纲?你们在哪?东兴?快答应啊!”

他妈的!那群杀人如麻的敌人,连老子亲自喂过的鸡都绑架了?唉,莲花失踪了,赤兔和鸡们也失踪了。我垂头丧气地随口叫了一声刘老伯,本不以为他也不在了。谁知那老头居然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爷爷在此!”房子都让人烧了,还占我便宜。

我循声找去,在后院的几分薄田里找到了刘老伯。他左脚站立如柱,右脚高抬过肩,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头上带顶草帽,身上披着破布,左脚陷入土里,只露出脚踝。

走到田边,我想起他是个热爱农作物的人,就没敢踩他的庄稼,虽然他自己正在无情践踏。我问:“刘老伯!你有没有见到一个披着白色熊皮的小姑娘?十六七岁,皮肤很白,人很漂亮,长发及腰,大概有这么高……”

刘老伯眼睛一瞪:“我是稻草人,我只认得鸟!”

这老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谨慎?见他神色怪异,眼神浑浊,我明白了,他定是受了伤,貌似心智已失。我试探地问:“老伯,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是谁?站那儿别动!不敢踩我的庄稼!老汉的无影脚不是闹着玩咧,小心踢死你!”老头真的疯了,那古怪姿势也不知站了多久,也不嫌累。

幸好我知道他爱农业爱庄稼,没有贸然上前,否则必死无疑。我劝到:“老伯!你快过来歇一歇吧,没人踩你庄稼。不管是啥鸟人,都已经走了!”

刘老伯怒道:“不用骗我,谁说鸟儿都走了,这不是又来了?”

有三只麻雀互相追逐着掠过,此时,刘老伯原本停在半空中纹丝不动的右脚,凌空踢出,迅猛绝伦,令人眼花缭乱,仿佛他多长了几条腿。踢完回位,抬过头顶。

“噗!”三只麻雀同时掉到地上不动了。

我的嘴张开半天没合上,刘老伯竟然这么厉害!当初踢我光屁股时,何止脚下留情,简直爱护有加!以这脚法,踢死我比踢死麻雀容易多了!

我不由得胆寒:“老伯,你站多久了?我想扶你歇一歇,可我不敢过去。”

他闭上眼:“自盘古开天地,我就在这里了。我不眠,我不休。”

疯得没治了,又无法靠近,我走也不好,留也不是,徘徊了一阵,终于告辞:“老伯,那小侄就走了。”我知道,这一别,恐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刘老伯了。他跟我爹有交情,收留过我,去玉米地找过我,后来把我送入山寨,给我吃饭睡觉的地方。虽然山寨不咋地,但这位老伯是我飘荡以来第一个照顾我的人,是我想拜之为师的人。

我看他疯癫的样子,心酸不已,跪下磕了三个头,不由得掉泪。磕完头,起身准备离开,刚转过身,突然眼前一黑,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堵在我面前。我吓一大跳,往后急退,不小心绊在田埂,四脚朝天躺进了庄稼地。

这下要死了!刘老伯非踢死我不可。但愿他看在我不是一只鸟的份上,免我一死!但若非死不可,我必须看清害我的是谁,投胎寻仇得有目标。我猛地跳起看向来者,定睛一瞅,那人不是别个,乃是刘老伯……

这老头儿是怎么从田里飞到我面前的?还没想明白,他突然朝我抬腿,用右脚鞋尖指着我的鼻子:“你为啥叫我老伯?你是我侄儿?你也是稻草人?”他没提庄稼的事儿,太好了太好了。

我客气一下而已,并不是攀亲戚,解释说:“老伯明鉴,我谦称自己为小侄,是跟您老套近乎,实际上我是路过,我不是稻草人。”说完,见他没再问,便试着离开。

可他娘的,不管我怎么躲闪,他的脚尖都随着我鼻子。疯老头缠上我了,眼前一阵迷茫:“可我觉得你很面熟!你不要骗我,你就是我侄儿。”

按道理来说是的,但实际情况不允许。我发誓:“绝对不是!老伯与天地同寿,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盘古死了您还活着,或许我跟您几千年前见过的某个人长得像而已……”

他不问话了,僵在原地。我不敢走,也不敢留,懊悔自己,怎么做一件事错一件事?逞英雄丢老婆,拜师父丢性命,流年真他妈不利。

日影挪移,时至午间。我实在熬不住了,终于承认:“老伯,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是个稻草人,我确实是你侄儿,你让我走吧!”

又过了阵,疯老头才叹了声:“缘分到了!”

我迷惑不解,何为缘分?正想问一句,眼前的右脚突地一抖,鞋子兀然飞走,我不自觉目光追去。恰在抬头仰面之际,臭烘烘的光脚丫趁机前伸,贴在了我脸部正中!

我退,脚就进,我顶,脚就缩。不管怎么躲闪、扒拉,那只臭脚丫,仿佛长在我的脸上一般,逃不掉,甩不脱,着实令人恼怒!文少侠拔出宝剑,正待斥责其老没德性,忽觉手腕一麻,宝剑脱手而飞。脸部轻松半分,鼻子吸气一半,还没张口骂出声,又让脚丫子贴了。老刘头还把脚趾得意地转动。

脚趾缝中间的黑泥近在眼前,一股醇厚的脚味直冲上脑。

“士可杀不可辱!”我把嘴歪到一边骂道,“老子技不如人,你要杀就杀,踢死我可以,侮辱我不行!呸呸呸,你让我天天洗脚晒鞋,自己的却这么臭!”

疯老头大笑:“贤侄,你跟我缘分不浅,老汉爱你是个人才,来!以后守田赶鸟的大业,就交给你了!”

我想反驳,却发不出声,动弹不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只觉面部发热,一股暖流从头脸直通丹田,肺腑间似有巨大的气流冲撞不休。我腹痛有如刀搅,刀子扎前胸、捅后腰、刮四肢,浑身无一处不疼。疼得最要命的时候,仿佛肠子肚子被人拽出来,不停打结、打结、打死结。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但是熬了一阵没死,痛感逐渐减轻。暖流汇聚到肚脐眼,变得不冷不热,最后,像初春消雪后的小溪,向四肢散去,没了影踪。

那只自盘古开天地就没洗过的汗脚,终于离开了我命运多舛的脸。

睁眼一看,不由心惊,疯老头苍老许多,左腿发颤,右脚软绵,委顿下去,坐在了地上。没等我挪动,刘老头抬头说话了,声音苍老无力:“文贤侄……”

他能叫出我名字了,眼前的迷雾也散了,平静地看着我。

“刘老伯认出我了?你真是玩坏我了,坐着别动啊,我给你捡鞋去,咱回屋……我给搬块砖,坐着歇息会儿。”

刘老头气息虚弱:“我不成了,文贤侄……幸好你来了,我全身功力散尽,才避免疯癫而死,你是好孩子……我一身功力传给你,我可以……轻松地去了。贤侄,你到我刚才站的地方,往下挖,有本《无影脚法》,乃为师毕生心血,孩子,你要勤学苦练……”

他闭上眼,不动了。

按常理我该大哭一场,但凄凉的心情被仍在鼻腔的脚臭扰得烦躁,胸间气息还在自行流转,凝结不住,怎么也哭不出来,就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开嗓干嚎:“师父!啊啊啊,你死得好惨呐……徒儿一定为你报……报答天地养育之恩!感谢师父传授之恩,我一定找到莲花姑娘!”

气短,没词。我找回被踢飞的宝剑,按着刘老伯说的位置去挖,心里狐疑,人家黄明柱的武林秘籍藏得那么隐蔽,怎么你的却埋在地里?不会沤烂?万一挖出来是坨屎,我岂不傻吊?!

师命难违,练武必备,我还是听话地挖坑……挖大坑……挖大大坑,结果连坨屎都没有!他奶奶的,我火了:“哪有什么脚法!到底是埋错地方了,还是埋进地府了?这个疯老头……”

背后本来闭眼不动了的刘老伯,突然开口说起话来,吓得我差点昏过去,腿软欲倒,四处没有抓扶之处。原来,刘老伯想起一件急事,回光返照,中气十足:“啊!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埋在那里,后来换了个地方!应该以刚才的位置起步,往东走三步,再往北走三步,接着往西走三步,然后往南走五步!没错!”

这老头,刚才听我干嚎也不阻止,是没心情劝吗?

我恼怒却无言,为了落脚精准,费力地把土填回去,重新定起点,按刘老伯的说法,匀步丈量。

走到只剩最后一步,我抬着的脚没法再往下落,单脚站在刘老伯面前,无奈地说:“师父……烦你让一让,你坐在咱家的秘籍上头了!”

刘老伯这次却没有吭声,眼不睁,气不喘,他心事了结,驾鹤去了。我一声长叹,重新磕了四个头,起身搬动老头遗体,本想恭敬下手,但老头死沉死沉,我只好站在他背后,伸手穿过其腋下,提起来往后拖。

没料到,那不正经的疯老头,突然咯吱咯吱笑出了声。

这次没办法,我吓尿了……

我被蛇咬了一般抽回双手,怒道:“老伯!你要死就死你的!还不死呢,眼睛就再睁一会儿,干嘛老吓我?惹急了,我可不管你啦!”

刘老伯笑得咳嗽:“哈哈哈咳咳,你搁着我痒痒肉了,我刚才走了几趟没走成,总觉得有事没说完,不是故意吓你……诶?我看不见了。徒弟啊,为师这次真的气数已尽……我死后,你把我埋在这片田里,这里的春天来得早。孩子,秘籍收好,遵守承诺……到底还有一件什么事儿来着……哦!对了!替我给小雨她娘带句话……”

他喋喋不休,还让我给土匪她娘带话,再说下去,指不定又有什么可怕的要求!我劝阻:“师父老人家的遗言,可以托梦再说,我看今儿天气有变,云都要飘走了,万一赶不上,您老就得等下一趟。师父先登云西去,徒儿再挖一挖秘籍……地方不改了吧?就这儿了吧?师父给个准话!”

刘老伯没回答,脖子歪在一旁。我探他鼻息,扒开眼皮看瞳仁,挠胳肢窝,掐人中,他都没反应。凑到他耳朵跟前大声说:“你再装死吓我,我把你做成稻草人!”

他没了动静,四围静悄悄的。我体内气虚匀散了些,伤心的味道冲鼻,无声泪流。我恭恭敬敬把刘老伯的遗体放平盖好,找了把铁锹,先挖秘籍。这次他没有骗我,不仅驾鹤西去不回头,指出的地方也真有个铁盒。我拍土打开,里面有本秘籍,还有一封信和一个绣着光脚丫的荷包。

这是恩师留给我的,名正言顺得来,我稳妥收好,放进包袱,列入小车。迷茫山这一遭,我得到两门秘籍、一堆金银,还有些吃喝穿戴,比刚出安城那会儿好出千万倍。

但我丢了媳妇,又死了师父……迷茫山,真不快乐。

最后,我把刘老伯埋进了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