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黄明柱跟赵半山分析了一通山寨被突袭的细节,这俩人还没弄清楚是被谁整了。明明见过黑色短箭,却仍然各种乱猜,一会扯到官府,一会扯到浪荡山,一会扯到西边马贼,一会扯到南边水鬼,最后没有头绪之下,齐骂敌人极其狡猾,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又骂敌人极其残忍,居然把弟兄们的尸体弄成了一座“幸福桥”!
赵军师说:“若不是张采办揭发叛徒李少泽在酒里下药,咱们更没头绪。寨主放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迟早把那奸贼抓回来,谁是敌人,一审便知!咱先厉兵秣马,届时给兄弟们报仇不晚!来来来,大家敬寨主一杯!”
我低头暗自哂笑:“你们一定猜不到,盖那条幸福桥的,乃是老子文有智!”
王大麻子的人马很快就到,等有了消息,我立刻去找莲花,寨主你与天同齐去吧。正这么想,余光瞥见黄小雨,她时不时看我一下。心里一突,敌人来了她怎么办?她一定会跟山寨共存亡……她会不会死在迷茫山?
我说实话,真不舍得让她死。
……
(此刻提笔,仍旧踌躇。智者文有智劝我别多想,人的命天注定,莲花姑娘眼下生死不明,你自己的命恐怕也危在旦夕,哪里又能管得了黄小雨?)
……
在寨主家吃完挨骂丢脸饭,我对着残羹说了声:“吃饱了,谢寨主施舍,谢军师提点,谢小雨姑娘厚爱,我下山去了。”一屁股顶开椅子,迈脚就走。
黄小雨紧跟了来。一前一后,走到僻静处,她嗔怒地擂我一拳:“文有智!你这个混蛋,你不喜欢我了!”
我心道:“我压根就没真正喜欢过你,要不是心里稍微有点儿软,老子早扔下你了。”我不言不语,满脸寒霜,把她蒙住了。她又软言软语说了通好话,叫我别生气、别难过,等她爹对我多一些了解,就不会骂我了。
几句就被哄好,我岂不是太贱?不听不听,转身就走。她闷声跟着。走了一阵,俩人都没说话。在后花园的亭子里站住,沉默间我开口了:“小雨,你爹一时半会儿变不了主意,我还是别住在山上的好……你也不用当真跟我浪迹天涯。我不会为难你,咱俩缘浅,在一块儿也不幸福……唉,虽然你也喜欢我,但一切随缘吧,我这就收拾东西下山。”我睿智地用“也”字,表明老子喜欢她,但此情此景,说不出口。
她拽着袖子不让走,扁扁嘴,很委屈。我心一软,犹豫中,抱了抱她。轻声告诉她,我会暂住在山下刘老伯家里,让她有事到那里找我。
“小雨,你一定要保重,你是个女孩子,凡事不要逞强。”我这句话确实发自肺腑,我舍不得她死。
黄小雨的泪水打了几转,落了下来:“你不要偷偷跑掉,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
沉默一会儿,鹈鹕和野鸟扇扇翅膀,各自飞去。
……
(下山十天了,我无所事事,盼着王大麻子那群禽兽快来。上次写游记,是十天前的夜晚,也是在这儿,在这张曾经跟刘老伯一起吃饭的桌子上。刘老伯鲜活的面容似乎还在问:“水缸里的水为何不清冽?”天气有点冷,水缸也碎了,不然我还真想再洗个澡。我怅惘地缅怀着那个陌生人,感谢他的临终传授。桌子对面,赤兔格外安静地站着,或许也在伤感。)
从迷茫山下来后,我去树林挖出没敢带上山的宝贝,在刘老伯家耐心等王大麻子的消息。其实我心里真没底,莲花姑娘是生是死?每每想到那么冰清玉洁的仙女落在一群糟老爷们手里,我就如坐针毡,焦躁得口舌生疮。
这些天,黄小雨没来过,也没托人给我送信。但愿她是被爷娘劝服了,或者她自己心意动摇了。如此一来,我可以少些折磨。
每次想起她,我就暗恨自己是个禽兽——在我刻骨思念莲花姑娘之余,总是难以避免地想起黄小雨。苦恼不已,难道我真的喜欢她?我还是个人吗?!
比起文有智对文老六的叱骂,黄明柱对我的羞辱,简直太客气了。
我坐立不安,每天都像受刑一般痛苦。
前天在郁闷中独自爬山,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土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张黑,不会还在沤粪池吧?!那天下山走得急,把他给忘了!
……
今天山上终于有人下来了,给我送了些吃喝,还有黄小雨的一封信。我莫名其妙有些激动,迫不及待打开看。事实上并无悬念,无非是些儿女情长的话,要我千万等她,不要扔下她云云。我见纸上还有泪痕,几处字迹模糊,她定然是哭过,搞得我贱贱地感动。我强迫自己不要动心,因为迟早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届时等待她的必定是撕心裂肺,等待我的大概是万箭穿心。我欺骗别人的感情就该欺骗到底,若自己动心了,那岂不是把自己也骗了?那岂不是笑话?
我到底要不要在信里对她说明白?说明白的话,她会不会一怒之下,骑马仗剑冲下山来扎死我?
极其可能!那我还是挤挤眼泪,回一封自欺欺人的保命信吧。
……
妈了个巴子!等来等去,王大麻子跟他的朋友们没来,我最害怕的人却来了——陈枭!这只老鸹昼伏夜出,大半夜,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刺耳的声音:“黄小雨呢?”
我正睡得酣,被近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个半死!心想不应该啊,我把门后顶了根粗木棍,他应该进不来的。是不是做梦了?我犹犹豫豫地点起灯四处照……突然差点吓尿——陈枭在窗口掏了个洞,脑袋从小小的方形窗格里伸了进来,静静地看着我,实在能吓死人!
那么窄的窗格,换只猴子也得卡住,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好不容易把尿忍住,我裹着被子先声夺人:“你这人的作息咋这么不规律呢?黄小雨在哪儿?你还问我!你问我,我问谁去?!”陈枭鸟人一扭一钻,从窗洞飞到我面前,几乎要钻进老子被窝里。他不脱鞋,就在炕上站着,居高临下地问:“黄小雨呢?”
“我上山找过黄小雨,他们说不在,还赶我走,说山寨不养棒槌。小弟哪里甘心?就埋伏在这破房子里等黄小雨出现。这不是……”
“刘博中呢?”陈枭问。
“大哥你到底找谁?难道少主他他他跟刘老伯也……啊?!”
陈枭厉声道:“不许胡说!油嘴滑舌的小子!黄小雨到底在不在山上?”
我梗着脖子:“说了没见到嘛,不信你自己上山去看!”
陈枭不说话了。
山寨跟沈东诚的关系不怎么样——黄明柱怀疑城主府打了迷茫山,沈东诚要偷黄明柱的女儿黄小雨。两家不愿开诚布公地交流,结果给了我浑水摸鱼的机会。
我猜陈枭畏惧黄明柱的武功,不愿轻易冒险上去窥伺。但沈东诚只有一个儿子,他为了沈剑,必定会不择手段把小雨抓去。陈枭不上去看看是不会甘心的。如果他冒险上去,成功探知小雨在山上,小雨就危险了;如果他把沈少主的实情告诉黄小雨,老子就危险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他引到黄明柱那里,让俩人死掐。
于是我适当流露出一些慌乱的神情。他果然上当,冷笑一声:“黄小雨就在山上吧?”
我装作被识破:“大侠饶命啊!不是小人不出力,我劝了她好几次去城主府见沈少主,但她都不答应。后来生气了,说沈剑是个没良心的,打死也不去,要是小人再提这名字,她立刻就要杀人。你也知道她爹那么厉害,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小人武功差嘛!哪晓得我都不提了,她却还没消气,抄起棍子就打我!小的实在打不过,实在没法把她带去城主府!我想跟黄寨主求求情,拉拢拉拢你们两家的关系,可黄小雨不让,说若让她爹知道了她和沈剑少主的关系,她就要天涯海角追杀我!”
陈枭放开我:“想活命,办件事。”他让我把黄小雨骗出来。我苦着脸:“我不是山寨的人了,每月三次,上山掏粪,其他时间贸然上去,是要被乱箭射死地!而且,人家一个大小姐,怎么会被一个掏粪的骗出来?大侠,你稍等两天,我到时候带你潜入山寨,小人必定出力,帮大侠把黄小雨绑到东岳城,报效沈大城主!”
陈枭点点头:“我后天来。”
老鸹说完,“忽闪”一下从窗口破洞飞出去了。
门在那边呢!你赔我窗户纸!老子冷!
……
天一亮,我和赤兔去最近的村庄找粪车,可是满村子都没有一辆令人满意的。最后勉强花重金买下一辆新车,亲手用粪水淋了几十遍,改造成一辆气焰嚣张、吞吐无数的粪车,才满意地套在赤兔身上。
赤兔娇生惯养,挣扎踢踏,不让我套。我骂道:“生死攸关呐大哥!老子以前都拉过粪车,你拉拉粪车咋啦!江湖救急啊,你好歹是江湖儿女的坐骑,跟我乃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能不讲义气吗?”
但它还是摇头嘶鸣,使劲挣扎。要不是我答应再联系联系枣红色小母马,它是绝不会配合的,显然早有图谋。老子真憋屈,谁都敢要挟我,谁都能讹诈我!
“你一匹骡子竟然为情所困,说出去也不怕家畜界笑话!”
赤兔咧开嘴,露出一排牙,喷着白雾,指责我背着身在险途的莲花姑娘,跟黄小雨乱搞。
我心里有鬼,顿时没了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