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谈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侠义道之后,老秦终于被我用“烧鸡利诱”的办法说服了,放下乞丐的架子,仔细拾掇自己一番,洗了个水量惊人、脱胎换骨的澡,里里外外换了体面衣服。我加付一个伙计三个月的工钱,他勉为其难,给老叫花子搓背并处理了换下来的可怕衣物。要钱不要命的伙计视死如归地搭着毛巾走向房间时,我心下由不得生出赞赏,决定将来让他当分店掌柜。
待老秦焕然一新地走出来,乔舒雅当先笑道:“幸亏秦大叔收拾好了,不然我们可要被虱子咬惨啦!”我也对老秦笑说,哎呀,这是哪家的新郎官?
老秦颇不自在:“少说没用的文老六,你答应施舍给丐帮的那一百只烧鸡可不能太瘦,不然小崽子们会以为我在江湖上说话没分量了!”我保证那些鸡的脯子绝对比刘莹的肥。老秦虽然对刘莹没概念,但看到我双臂画了个饱满的圈,他满意了。
酒足饭饱,三匹良马驮着三个包袱和三个大侠,三个大侠每人肩膀上挑着十二只烧鸡,雄浑地离开西关镇,向远方的东岳城进发。沿着官道一路东行,我们没有因为天气而耽误,但路途也没有我希望的那么顺畅。路过好吃的店面、好玩的地方,那俩货,一个贪吃,一个贪玩,非逼着我去游玩一番,因此走走停停,耽搁了不少工夫。
那老秦换了身行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差点在一个破亭子里吟起诗来!若不是我一路扔钱供他海吃,闹不好他半路会改行当诗人,像文老五一样走上绝路。还有那乔舒雅,她是个胳膊肘外拐的货色,跟老秦一唱一和,一路添堵。
我烦闷恼怒,时常唠叨,有几次甚至大发雷霆:“敢情不是救你们的朋友!没一个上心的!什么心怀社稷的大侠,什么爱好和平的公主!一个就知道吃,一个就知道玩!啊呸!认识你俩,我真是倒了血霉!”俩人不生气,嘻嘻哈哈扯到别处,每次都轻描淡写地把我的怒火浇灭。然后我行我素,继续享受旅途。就这样,三人遇店住店,逢村进村,歇歇缓缓,到达东岳城的时候,已经腊月十三了!
东岳城富饶,百姓生活宽裕,有些动手早的,过年的家伙事儿已经弄齐全了。乔舒雅的老家蓬勃岛是个杂糅的地方,有些中土影子,又有东洋味道,半吊子一般,过年的氛围不纯粹。她看到东岳城年味来得又早又浓,见到许多新奇事物,兴奋极了,可能她骨子里还是中土人。我着急去城主府探路,她却嚷嚷着要过了年再去。问她为什么,她没良心地说:“公子,万一你跟沈城主谈崩,我就不能好好玩了。”
我一路受够了,挥手赶她走:“告诉你个最好玩的!你抱块石头,闭上眼睛,往东一直走,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眼,去吧,非常好玩!”
乔舒雅无赖地笑,晃着脑袋跑了。
找到客栈落脚。乔舒雅不滚蛋,老秦却要走了。我说事关社稷安危,咱们最好住在一块,但他却肩挑着进城后向我勒索的五十只崭新烧鸡,连客栈的门都不肯进:“你俩住这儿,我就不了!怕小崽子们说风凉话……社稷的事我一定管到底!你有事呢,就到北城门,只要找到叫花子,就能找到我。”说完,嗅着烧鸡扭头要走。乔舒雅见志同道合的老秦要走,拉住撒娇:“秦大叔带上我!我也要去玩!”老秦跟她十分对脾气,乐呵呵地答应下次带她去。
我惦念小雨,坐卧不宁。凭我过人的机智和用之不尽的无耻,以及半借半换得来的超强武功,想必就算陈枭、黑井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包碧莲一再叮咛我不要轻易跟人打架,要把力气用在沈东诚一颗脑袋上。不过,我一路体会,感觉所获内力非同小可,大可不必太谨小慎微。我不会踹开城主府打进去,但也不能缩手缩脚守株待兔。
强忍到天黑,进城当天的夜里,我借着半圆的月亮,大摇大摆地穿街过巷,来到城主府东面的巷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家烧饼店,门板上有一团十分抢眼的痕迹,是上次黄小雨“痴迷愣登”失踪后,我来城主府寻找未果,由衷而发的四个半字——“女人闹失踪”,但此时已经被灶灰涂掉。我二次来到城主府,还是为她。
看着门庭森严的城主府,我心中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几乎淹没自己。不只思念近在咫尺的“恋人”黄小雨,也思念结伴同行的“二姑”黄小雨,甚至还思念神色冷酷的“魔头”黄小雨,思念初次见面的“土匪”黄小雨。我痴痴地望着那团灰黑,心绪飘飞,感慨不休。
沿着窄巷走到后花园隔墙外,我听到里面有巡逻的脚步声,待他们走过去,我双足点地,身子飞起,越过墙头,缓缓飘进。伏在暗处,看见当初断掉的枣树,已被一颗新枣树代替,枝干树杈,几无二致!沈东诚的手下如此神通,竟找到一摸一样的。更令人惊讶的是,寒冬腊月,枣树上面居然还长着青绿的叶子、结着红彤的大枣!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暗自佩服,“一摸一样而且四季常青的枣树,听都没听过!”
这时兵丁巡逻过来,我躲在假山后,借着他们火把的光,看到队伍最后面,一个人无精打采低头走着。这不是那个趿拉鞋走路的老丁吗?我惊讶不已,他不是被斩了?怎么又活生生地跟着队伍在走动?莫不是见鬼了?我打起精神,再细看去,那货一脸卑琐,分明还是人。
我顿时感到时光错差,仿佛回到了初寻黄小雨的夜晚。想起那夜无意间祸害了枣树,便把沈东诚之流引来,看来闹这城主府得抓住关键,不能四处乱窜。一念及此,我决定故技重施。
等巡逻兵过去,我暗潜内力,对枣树隔空拍了一掌,劲风穿过枝杈,发出“呜呜”的呼啸,把树叶“哗”一声刮向走廊,散落开来。大红枣子落地,吧吧作响。
巡逻队有喊:“老丁!花园有动静,过去看看!”那老丁沿走廊慢慢踱回来,吸着鼻涕,把“行刺劫狱去门房咨询”等老套说辞漫不经心地叨叨了一遍。待他踩到散枣落叶时,不禁愣在当处,惊讶得下巴都掉了,长矛“咣当”落地,老丁浑身哆嗦,大叫一声:“不好啦!枣树被风刮掉啦!娘哎!老肖!快叫老肖!”喊罢,老丁跪在地上,疯也似的收拢。不一下,紧急的脚步声咚咚赶来,为首的正是肖将领。
他弯腰查看,勃然大怒,揪住老丁的衣领骂道:“老丁!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把每片树叶都用细线绑紧粘牢!每颗枣子都用细针扎紧粘好,你是咋整的?!糊弄我呢?我说过,把枣儿当成自己的脑袋,掉枣儿就是掉脑袋,你糊弄枣儿就是糊弄自己脑袋!王八羔子的!天亮之前复原不了,城主非收拾咱们不可!”
老丁满脸委屈:“肖大人,我哪儿敢糊弄?原先确实整的好,这一冬天刮了多少次风?从来没掉过,今儿也不知道咋回事!哎呀,不知道是不是……妖邪作怪?我听老人们说,随意挪动枣树,那可是会惊动土地爷的!”
“放屁!”肖将领在他脑门扇了一巴掌,“浆糊有干的时候,针线有松的时候,你后来弄过没?!”老丁低头搓手,含糊地说了句没有。肖将领一把扔开他,对众人吼道:“还愣着干啥?赶紧弄!我去拖住少主,天亮之前弄好!这次再出岔子,咱们都得死!老丁,就知道你没用!当初就真该砍了你狗日的!”老丁没有惊颤,反倒缩脖子嘻嘻地笑:“好妹夫,我错了!这就干,保证天亮就弄好,这次要是再掉,你就亲手把大舅哥的脑袋打枣儿一样敲下来!”
“笑个屁!这次要再掉,不用少主说话,城主会亲自砍了咱俩!”肖将领黑着脸说完,背着手走了,边走边嘟囔。我听到一句关键的:“……幸好城主赴宁城陪皇上打猎,过小年儿才回来……”
肖将领走后,我躲在假山后面,禁不住好奇,耐心看了一阵,对老丁等人精湛的手工赞叹不已——原来,混官府不仅得有关系,更得有一技之长!
只见老丁带头,七八个人齐动手,将地上的散枣落叶小心收起,分类摆放,吹干擦净,每颗每片都视若珍宝。几人协同,有的在树下引线穿针、送叶递枣,有的在树上行针走线、扎枣粘叶。没有一个喊累的,没有一个吱声的,没有一个马虎的,没有一个偷懒的。
直到天渐亮,我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城主府,心里存了个主意,反复琢磨。想着诸葛妙计,路过烧饼店的时候,看到店门开了,我肚饿,便去光顾。我故意问卖饼的老板娘:“大嫂,贵店门板上那一抹灰黑,是有什么特别含义吗?看上去如此有诗意!令人遐想连篇,贵店老板,可是个文化人?”
老板娘一边翻着刚出炉的烫手烧饼,一边啐道:“啧啊!啥文化人!大兄弟别提了,也不知道哪个缺德鬼干的,大半夜在我家门板上刻了五个字,害我被暴打一顿!嗨呀!让我找到这个人呀,一定要呸得他睁不开眼!”
我感到奇怪,这跟我写的那五个字有啥关系?便攥着铜板不给,好奇地问:“哦?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五个什么字啊?大嫂给说说呗!”老板娘咧着嘴:“诶呀!说起来就生气,我这人,在东岳城里外都是出了名的好堂客!但居然有人刻字给我胡说八道,刻的啥字?女人闹失贞!哎哟!不知道是哪片儿的同行造我的谣,肯定眼红我们能在城主家门口卖饼!你可说的,咱这手艺当然好啦……可是我家傻汉子,看了以后却相信啦,差点把我打死!我说,你婆娘是啥好德行,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怎地别人乱写你就胡信?我老汉说,他卖了十几年烧饼,是出了名的好人,这五个字一定是哪位好心人写下提醒他的!唉你说说大兄弟,他是出了名的好人,我难道是坏人?哎呀呀……”
她正啰嗦间,里屋传来一句怒吼:“咋啦?又皮痒啦?这事我都不提了,你又提?不打不知道三从四德咋背!今天买卖不做啦!把炉门掩上,把门板挂上!”说话间,一个浑身面粉的壮汉提着半人高的擀面杖杀将出来。人家老百姓吵架,我一个武功绝顶的大侠怎么能看热闹?于是扔下铜板径自离开。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老板娘尖利的哭喊。我心说活该!若不是这八婆当初耍嘴舌,把黄小雨气得晃去百鬼岭,老子岂能阴差阳错落入情网不能自拔?!可以说,后来的各种破事,都是这个多嘴的八婆起的头!今日我站在这里,说到底乃是拜她所赐!越想越气,我走到拐角处,回头支着嘴大喊:“打得好!!!”
回了客栈,乔舒雅问我,怎么夜里出去也不叫她。我让她再安心玩几天,城主府当家的出门了,现在着急也没用。
两人坐在屋里,边吃烧饼边聊,我瞅瞅窗外,问小乔:“你上次说的那个黑井,到底是谁?问你几次都不肯说。小乔,这次除了黄小雨的事,我难免要顺便清算其它旧账,那黑井打了我一掌,差点弄死我,这我可没忘!这次要是碰见,我非还他一掌不可!”乔舒雅笑眯眯地吃,说我打不过黑井,只是赌气吹牛。
我已经得了一身本领,就算进宫偷看皇后洗澡都不怕。见她不以为然,我冷哼道:“他若不是你什么人,惹了我,就别想活了!”小乔见我有些异样,放下食物:“公子,你不要记恨黑井嘛,他也是听命行事,我替他道歉!如果公子要报仇,就打我吧。”
看来他俩有一腿。我不禁叹了口气,思索自己到底会不会因为乔舒雅的关系而原谅仇人。小乔见我无动于衷,犹豫地把她跟黑井的关系告诉了我。说来也没什么新鲜,无非是卿卿我我的姘头关系。黑井当初是乔舒雅岛主老爹手下一名得力干将,出身鬼影武士,年轻机敏,武功不错,打傻贴上胡子塞把大刀,便类似关二鸡之于黄明柱。这家伙很喜欢乔舒雅,曾向岛主提亲,但岛主坚决不同意。后来不知怎么,黑井突然消失了。乔舒雅四处打听,却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你很喜欢他,对吗?”我啃着烧饼,喝着蛋花汤,看着汤面上漂着的香菜,心想,如果他对于你来说,像这汤里的香菜一般可有可无,我便一掌打死他,以解我心头之恨。乔舒雅却不吱声。我抬眼看,她脸上的红晕已经回答了我。
话说回来,若不是黑井打伤、小乔喂药,我还不知道常大夫的壮阳药对绝心掌有用,也就没机会跟沈东诚谈买卖。不打不相识,都是苦命鸳鸯,这俩人跟我也算有缘,我希望小乔内伤尽快复原,回归正常后,跟她喜欢的人回蓬勃好好过日子。于是决定大人大量,放过黑井。
心里不记仇,嘴上却不饶:“你的旧爱打伤了新欢,你怎么一力为旧爱开脱?我可惨了,一边受你骚扰,一边被他殴打,我要报个仇,你还护着短!哼,如果我非要弄死黑井,你又待如何?”
乔舒雅气恼,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又想求情又想动武。我笑说,怎么?担心旧爱还是心疼新欢?我更加喋喋不休,说等那黑井落在我手里,一定要把他身上的毛一根根拔下来,小乔你若敢拦着,我便把你俩脱光绑到一块,敲锣吹号,游街示众。
她翻脸了,一脚踢翻桌子,伸指向我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