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沉依旧在回想方才的那景象,很耐人寻味。
自己的小徒弟与这位公子,何时感情竟然如此深了?神仙之人,很少去关怀此事,但自从从天方阁出来,他便一直存着这疑问。
或许,小徒弟情窦初开了?师尊如是想着。他目不转睛的,似乎想问却又咽了回去。作为师尊的立场,他并不会觉着夙白不好,好歹是一翩翩佳公子,在九重天上也应有不少女子思慕。
然则他也摸不清那心中最摸不透的地方,有那么一丝不可捉摸的不愉快。
神仙……那颗千年不动的心就如同冰山一般,牵一处不过只是蜻蜓点水,过之则忘。
很多年后,朝露问莫沉,“若当年初我与夙白已然抱做一堆了,你会如何?”
莫沉如实回答,“恐怕……也不过尔尔。”
朝露当时便想一巴掌糊过去以示愤慨,心中怒吼,这便是个木头啊。
当然,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当年间的月下,缭绕的也不过尔尔,夙白未抱朝露,至少没当着莫沉的面去抱。
朝露慌慌张张的问,“师尊?”
莫沉轻声说,“在房内闲坐,就出来走会。似乎你二人有话要说。”
什么?方才夙白不是说伊耆在师尊房内,所以自己不方便打扰么?感情他又在骗自己?所以她迅速的扭过头,见夙白正托着个腮,饮酒望月,居然不再搭理自己。
“师尊你回来!我二人无话说!”朝露解释,从石凳上弹跳出来。
那再度被调戏而当着师尊面却只能吃了个窝囊亏的感觉缓缓爬上心头,于是她深吸了几口气,甩着长发便转回到莫沉身旁。
“师尊,你随我进去。”小老虎发威,牵着师尊的衣角便向离草院走去。
夙白在他们身后笑着说,“果真是师徒情深啊……”
朝露嘟囔了一句,“那是自然。哼。”
莫沉莫名,他问,“露儿……你……”
见小露儿又摆出了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莫沉便立刻噤了言,也不再多话。
小院落,蔷薇绕墙,芬芳满园。碎石堆砌的小路,横穿在白沙铺就的庭院之中,踏在白沙之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清幽的月亮此刻已慢慢的悬挂上天,晕光淡染,繁花织就的纱裙在地面上滑过,宛若红的粉的花盛开在白沙地上,步步生莲花。
莫沉都不记得这是在院中绕的第几回了。
他刚想说话便被朝露带着走了一圈,他刚想说话便又在另一个方向走了一圈。
满院子墙头的花枝露水已经滴的面颊有些痒,莫沉倒也沉的住气,神仙最不怕的便是寂寞与无言,所以他权当和徒弟在院子里闲庭漫步,修身养性。
夜渐深,朝露的面终于被花枝挠的痒痒了,于是挠了挠。
莫沉刚要询问,就被她忽而拦腰抱住。
莫沉一愣,他僵在原处,望着胸口处埋着的那姑娘——哦不,徒弟。
朝露埋着,不管不顾,索性豁出去了,她闻着师尊身上淡淡的幽香,一阵心安。耳听着他的胸膛处,似是打鼓一般的心跳声,她低低的颇有些憋闷的道,“师尊……露儿好想你……”
虽说未有多少天,天上地下的一个来回,不过数日。然则这百年,都未与师尊有过这么多日的分别,一闲下来便极为想念。
当与一个人相处成了习惯后,再去忘记这个习惯,很难。
正像做莫沉的徒弟,做了百年,虽则在莫沉的生命中,着实短暂。却放在莫沉那寂寞如雪的日头里,却多了个百年相伴的女子。
谁在谁的生命里更重要?恐怕此刻,就为了这百年相伴的习惯,莫沉也不会推却了朝露突如其来的撒娇。
他认为,自己的徒弟在撒娇。
她以为,自己好容易能鼓起勇气一次。
一只温热的大手,停了半晌终于搭在了她的肩头,轻轻的拍了拍。
“师傅……也很想你……”
朝露很委屈,她觉得自己的想念与师尊的想念是不同的,所以她从莫沉的胸膛处抬起头,却裂开了嘴笑的欢实,“师尊,真的吗真的吗?”
莫沉点头,总算问道,“露儿,你可有喜欢的人?”
朝露脸微微红,一时间不知如何去说,支支吾吾半晌才微微点点头。
莫沉恍觉,时光荏苒,这小徒儿总算长大,可为何在知道此事后,并没有很高兴的感觉?
他微微后退,朝露松开了手,脸亦是红的发烫,这番行径,师尊总该明了了吧?
莫沉的手中,两个鸡心形状的法器出现在掌心,便是白日里伊耆从惜芳处讨来的天心双环,朝露心中一愣,便不由得想起伊耆所说,这天心双环亦是阴阳两仪法器,一阴一阳,二人配合使用最是奇妙。
顿时一颗小心肝开始“砰砰”直跳,都有些胡思乱想了去。
莫沉左手轻轻抚着天心双环,良久不言。
一寒一暖两种气在天心双环上冒着,他转身走到院落中央,一轮月华下,天心双环的璀璨蓝红光华愈盛。
跟随在莫沉身后,眼瞧着愈盛的光华,朝露的心也在身体内部做着极限运动,忽上忽下,跑的欢畅。
莫沉终于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天心双环,取其本意,便是一阴一阳二环,成双成对,可以合璧并用。前缘之中,便是其主人赠予了自己的三生仙侣。”
朝露的心似乎飞到了天空,与那一轮明月在肆意漫步,然则莫沉接下去说的话,又让她有了跌入谷底的感觉。
“为师今日将其赠予你。既然你已有了喜爱之人,便可将阳环赠其使用,来日为师可教你二人御器之术。”他将天心双环递到朝露手中,让她一时愣在原处。
“师尊!”朝露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莫沉好奇的看向她,那一双璀璨的眸子里格外晶亮,似乎有什么已经开始凝聚,几乎要坠了下来。
“师尊你还不懂么?”朝露急如燎火,话语中都多了几分激动。
“懂什么?”莫沉沉寂了千百年的神仙心,似乎有些蠢蠢欲动,然他只是淡淡的忽略掉,强行的压了回去。
朝露怔怔的握着天心双环。
要她如何说,师尊我喜爱的人是你啊。
她都能想象到师尊那一张薄皮微红,然后斥责她胡闹的场面。
一咬牙一跺脚,而后豁出去的,“师尊!”
院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莫沉挑眉,率先跃出了院墙。而后是朝露,她微微一愣,将天心双环收起,随后跟上。
只见夙白站在外面,似乎满面的抱歉。
闻讯赶出的不仅仅是莫沉与朝露,还有另一个房中的心岸,惜芳随后奔出,一见这阵势随即红了脸又躲了回去。
夙白笑,指着地上的烟花炮仗,说道,“方才在外头见惜芳的师兄弟们在玩耍,就要了几串来试试。”
“啊……还有个大个的。”朝露惊讶。
夙白问,像诱惑小白羊的大灰狼,笑的格外妩媚,便有一姑娘蹦蹦跳跳的过来,绕着他说,“快放,快放。”
“轰——”一声,空中捧出百丝灯,神女新妆五彩明。真有斩蛟动长剑,狂客吹箫过洞庭。一时间百草园上空的天空可谓是烟花缭乱,璀璨繁华。
朝露望着天空,不觉忘记了方才的事端,一颗心被哄的飘在了半空,与那漫天烟花和在一起,格外的快乐。
莫沉、朝露、夙白、心岸,还有随后忍不住跑了出来的惜芳,五人站在院子里扬头望天,两个女子笑的格外酣畅。
就看另外一处房间,伊耆打开了窗,望着这一番难得的繁华盛景,手中持着一杯酒,笑说,“庸人,自扰也。”
夙白微笑的看着朝露的背影,虽则百草园外是寒冬腊月,园内却是春意阑珊,尤只有朝露一身薄衫在黑夜中耀眼的紧,烟花过后,她终于是不争气的打了个喷嚏。
很明显,半仙开始还归人类体质了。
也不知何时,夙白回了房,一件白色棉质披风,披在了她的身外。
她回过头,笑吟吟的,“谢谢。”
莫沉瞥见这一幕,居然就这般退回了自己的离草院。
当朝露再回过头时候,见满园,便只有自己与夙白站在院中。
她的心,忽然,空落落的。
一种欲哭不哭的感觉,猛然间袭来。
这种繁华之后的冷寂,这种师尊远离自己的哀伤,教她的心难受的紧,垂首站了半晌,她抽抽鼻
子,寥落的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小时候,师尊与她说过,他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情之一途,离他甚远。
再长大些,师尊常常站在榣山山峰顶上看云海茫茫,那一刻,她觉得,师尊好孤单。
待她懂得情为何物之时,却是在九重天上,听那些仙女们思凡故事,艳羡不已。直到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榣山之时,师尊正持着一卷书端坐在竹亭中,他说,“你回来了?”
那一刻,也不知怎的,看着师尊的侧脸,便是“噗”的一声心跳,慌乱不已。
再后来?再后来她一次晕的时间很长,长到自己都以为真的挣扎不起来,满心的慌乱一爬起来便投入了师尊的怀抱,不住的问,“师尊,师尊,若下次露儿醒不来了可怎么办?”
她很怕……很怕。
作为一个人,活了几十年,似乎就活够了;但她已经是半仙,活过了百年容颜不变,突然便对这生命有了眷念。
师尊轻轻的拍着她的肩,淡淡的说,“别怕,有师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