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开,漫山遍野的绿野葱葱,有一身着玄衣的男子,在山间踽踽独行着。
他时不时的拨开丛间花草,露出其中散着药香的果实,将其摘下,付与口中浅尝了一口,刚毅不羁的面上时时露出些微疑惑的表情,口中喃喃着,“女贞子,甘、苦,性凉。补益肝肾;清虚热;明目。”
话刚落音,手起鞭落,一片草青长之间,啥时飞起一片草屑,而收回手时候,已是五味药香齐聚鞭上,伊耆的腕轻轻一转,长鞭便飞回了袖中。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农百草鞭,本是伊耆的一柄普通长鞭,却在他手里吸收百年神力,终成一柄上古神器。
伊耆最擅长的便是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山间寻出所需药材,而后用那长鞭点到即止,药性皆沾染在长鞭之上,其后直接用神农百草鞭便可开炉炼丹。
不足一炷香的时间,伊耆便在这座山中寻到了十几味经年的老药材,不由得内心激荡,信步便向着深山内处走去。
就在一棵苍天大树之下,便见生着一株翠青碧草,舒展着肥厚的叶子。叶子上颤巍巍的,尚自凝着几颗树上落下的露珠。
见药欣喜,伊耆伸手便去采摘,叶子紧缩成一团,自然的躲开他手的去势,不由微微一愣。
“不……不要吃我……”
这声音怯生生的,吸引了伊耆全数的关注。
对,怯生生的,当是时的苍术,只不过是个柔弱的孩童,收拢着一株能逃脱万千凡人却唯独过不了炎帝伊耆火眼金睛的药草身子。
“我哪里知道,你当时会想要采我。”寒冬腊月,苍术挥舞着一柄小扇子,扇的伊耆浑身阴冷。
他向后微微一退,躲开苍术扇中余风,蹙着眉头说,“深冬腊月的,虽不冷,也被你扇冷了。”
苍术一摆扇子,正色道,“心静自然暖,你不觉着,这很帅气么?”
“附庸风雅。”伊耆不再理会这泼皮,抬手去收拾着丹房中的药草,却听着苍术在一旁唧唧歪歪着,“伊耆伊耆,你说你当时要是一个狠心吃了我可怎么办?”
伊耆抬眼,“这问题有些多余。”
“一点都不多余。”苍术连忙回道,“若你吃了我,就没这么好的兄弟了不是?”
伊耆搁下正在拨弄的干药草,叹了口气说,“你都化作了人形,我已然不可能去吃啊……”
那年,他抬起头,便望见手掌心,一只小手正乖乖的摆在上头,一个娃娃头上还顶着绿色的叶片,却若小动物一般企盼垂怜,表情甚是可爱。
“千年的苍术!”伊耆不由呢喃着。
就看那小娃儿浑身一抖,两只圆圆的眼睛瑟瑟的望着他,口中直说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伊耆叹了口气,千年苍术可谓是不可多得。药草本就难以成仙,向来生长于山间密林之中,往往还未长成便会被人类给挖了根去。长的百年千年的般般都是在人迹罕至之处,但这处里的药草却又需防得修行之人的觊觎。
一来二去的,能在这里见到一株千年的苍术,是多么的不容易。
出于怜爱之心,伊耆的手微微一带,那娃子便落入了他的怀中,似乎是闻见了伊耆身上浓浓的药香味,苍术娃子圆睁着眼,口中直到,“你不吃我了么?”
伊耆本就话无多,听他如此说下,便点了点头,抱着苍术回了自己的属地,潞水。
孩子在千年间不断的成长,外貌是越来越标致,性情却越来越乖张。也不是伊耆宠溺的,更不是潞水的子民拐带的,只能说,苍术现如今,完全是天生养的天性长的。
这所谓的老少,在神仙看来,并无轩轾,伊耆的外貌是不会变的,苍术也还不错,长得二十岁的年貌便也停了下去。至少在外人看来,还算是个兄弟情深的模样。
伊耆虽然外在威严,潞水属地中的子民都是怕他的,撑着的面子也是个号称炎帝的帝王,却偏偏只有个泼皮苍术,一点都不怕他,不但不怕,还尽量的祸害他。
某年某月某日,伊耆一推开门,就变了脸色,只见一群莺莺燕燕站在屋子里,见到他的那一刻便似是饿狼扑食般,双眼集聚着绿光。
若非下一刻他很快便关了门,指不定已然被这些女子给围剿的只剩里子。
他薄面微红,便知是泼皮惹的祸,不由在青苍宫中怒吼着,“苍术去哪里了!”
门里被女子们砸的叮咣乱想,门外徒有一位炎帝处于暴走态势。
只见正宫门外鬼鬼祟祟的探出颗头颅,拿着双精灵古怪的眼神向青苍宫寝宫外望去,还未回过神,就看那黑影一闪,不觉大惊,再抬起头,便看见伊耆的脸色铁青,指着自己的寝宫喊道,“那些是怎么回事!”
苍术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合上扇子,夹在两手之间,“伊耆!你何苦折磨自己!我瞧着你后宫冷清,给你在潞水域内挑了些美色佳人,便是要为你解一解烦闷之情。瞧瞧你虽贵为炎帝,号称神农,却从不亲近女色!”
缓缓走近,声音略低,“小心,欲/火中烧。”
“嗷——我错了,伊耆饶了我吧。”当日里的青苍宫内,传来了一个男子不断的求饶声。
苍术此生最大的屈辱便来自于此,伊耆在说不过他的时候,便使用了武力解决,将儿时对他使用的一招杀手锏再度拿出,居然当着青苍宫无数宫娥面前,拿那神农鞭抽打他的屁股。
儿时顽劣,被抽了也就算了;此刻的苍术,却甚觉,那是一生的耻辱。
所以泼皮苍术居然闹起了脾气,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声不吭,不吃不喝。
直到第二日,反倒是伊耆示了弱,在门外敲了一会见没人应后,从宫娥手中取过吃食,推门而入。
泼皮正卧在床上生着闷气,很显然,屁股上的伤处还未痊愈,所以只能侧躺着。
见伊耆走入,冷冷的哼着。
伊耆觉着自己就像个父亲,不论如何管教也只是教出个如此顽劣,不由苦笑,坐在他一旁说道,“好了,不要生气了,吃些东西吧。”
苍术自然不会与自己的肚子过不去,这几日藏在屋内,明里是在怄气,暗里还是偷偷吃了不少仙果。
潞水属地盛产药草与水果,好端端的,被水果撑了个饱,只好躺在床上消食。不过偏过头见到盘中盛着的紫米糕,依旧还是垂涎三尺,面上却捂着几分冷漠,继续表示不满。
“真不吃?”伊耆又询问了遍。
苍术不理会他,装作未听见,摇晃了身子半晌才哼哼唧唧的,“我是为你好,真是好人没好报。”
伊耆唇角含笑,持了块紫米糕送到他口边,“所谓因缘二字,若此生不遇,宁肯不求。我本是这清淡的性子,何苦强求。”
苍术撅着个嘴,窝在床边,一双眼似看非看的,最后还是迟疑的吞下了伊耆送来的紫米糕。
紫米糕一下肚,是他喜爱的味道,甜腻的从心底发散开来,不由的笑弯了眉。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
五帝之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势大的黄帝一族,终于成功的清剿了旁的四帝领土,战火纷飞处,皆是离人泪。炎帝一族被迫背井离乡,从此后,潞水收归黄帝所有。
青苍宫被破的那一刻,四散的黑毒到处在侵蚀着伊耆坐下苦苦栽培的药草,众人都求伊耆走,他不肯。
他站在宫内,听宫外厮杀连天,听宫墙上翻涌而进的敌军飒飒的脚步声如此肃杀。
为苍生,他绝不能走。
黑毒蔓延,苍术为了不让失神的伊耆受到黑毒侵扰,硬是以一千年药草的根性,抵挡了青苍宫外所有的黑毒。
若非有他,黑毒早已灭杀了青苍宫内全数生灵。
若非有他,黑毒也会渗入到伊耆体内,使他变成个行尸走肉听命于他人。
所幸有他,苍术恰恰是克制黑毒的一种药草,但也正是因为相生相克之理,他还是被黑毒侵入体内。
也正因为他摇摇欲坠的那一刻,众人皆在宫外惊呼苍术公子之时,伊耆险险赶出了青苍宫。
苍术长舒了口气,便晕厥了过去。
自此,伊耆归顺,以天命劫火之誓被囚禁于长留山。他散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散了所有的家当,唯独带着尚自昏迷的苍术,入了长留。
天命劫火之誓便是说,伊耆将一心归顺黄帝轩辕,若敢违抗亦或是踏出长留山半步,便会遭天命
劫火之刑,永不托生。
兀自昏迷中的苍术会说,“你教我写字吧。”
脑中画面,不由跨越到他儿时,还是个幼儿模样,天生丽质的漂亮。伊耆便坐在自己的宫殿内,手把手的教苍术写字。
教了数年,苍术他依旧写的一手难看的字。
这让伊耆有些苦恼。
好在伊耆所教习的众多技艺里,画画倒成了苍术的专长。此人自恋,专爱画自己,画完了自己,便会四处送人。送的整个青苍宫里人手一幅。
然则,那只是过往。
伊耆坐在长留山自己一手建起的小茅屋里,看着睡不醒的苍术犯愁。
一旁是白帝少昊,五帝之战分崩离析,一夜之间不但炎帝被擒,白帝也是没了自由。长留山本就是少昊的属地,为何将长留山开放,或许少昊自己心里比较清楚。
长留长留,怕是轩辕要让他们在此长留一辈子。
少昊从自己的行宫之中取来了一种名唤轻烟草的香灯,置放在苍术的床头,他说,“唯有此灯,可保苍术命魂不破。”
伊耆恍悟。连忙弹射出一丝火光入了香灯内,轻烟草瞬间燃烧,寥寥轻烟似乎便是在一刻之内弥漫了整个茅屋,浓香之气凝结成一片又一片的网,张在了苍术的床头。
似被裹入了浓雾之中,苍术的脸已然渐渐模糊,尤听的他口中不断的呢喃着,“潞水……青苍……都没了……”
伊耆听的心中一荡,不由轻叹了口气。
是啊,都没了,潞水的热闹,青苍宫,一切都没了。
换了这座了无人烟的长留山,虽十足清静倒也合了伊耆的冷淡性子,可是他担心苍术醒来,会受不了寂寞。
索性等他醒了,就送他离开长留山吧。
伊耆如是想着,倒也安定了下来,虽心里有几分遗憾,却也不愿束绑着他陪自己坐牢。
轻烟草疗效如何,伊耆心里清楚。它对于锁魂收魄的确有奇效,眼见着苍术苍白的面色渐渐凝出了血色,这才稍微舒缓了胸腔中的烦躁,站起身来,就看少昊早已等候在茅屋外头,一身青衫素朴,还复了清雅本色,不再是帝君却多了些翩翩君子的风范,温润若玉,兀自站在暮色下沉默无语。
伊耆缓缓迈出门,两位曾经的天帝相顾苦笑。
少昊说,“我回到长留之时,还在想,是不是一个人守此残生了。”
伊耆望着残阳渐渐沉落,就如同此刻他二人的心境一般,残兵败将的萧索。他说,“不知伏羲与高阳如何了。”
“轩辕自是不可能将我四人都困在长留山中,不说我四人原也并非同仇敌忾,才被轩辕各个击破了。放我们在此,估计他也睡不太好。”
伊耆点了点头,“于我而言,长留山与潞水并无区别,不过是更加清静而已。”
少昊苦笑,“于我而言,却有区别……”
“为何?”
话刚落音,伊耆便却未追问,他似乎是想起,少昊输给了轩辕,其实是败在一个女子手里。此女子,恐怕早已转世为人,但对于少昊而言,长留山却成了一个痛。
少昊摇了摇头,略微苦涩的笑浮在唇角,“也罢,择日再在长留山中游转,现如今,你也是长留山的主人,再不用与我争那先后之分。”
先后之分。
曾几何时,五方天帝各守一方,在天界可谓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交情。
但天界尚需议事之所,于是各属地便会轮番值岗,担任这议事之所的主事地。往往便会在一些谁先谁后上,不断的争论着。
峥嵘岁月,已不可记。到今日,唯一的胜利者,便是当初永远最后一个的轩辕。
恐怕谁也不会预料到如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