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许多非同凡响的人,”巴尔蒙特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其实,他本人就是非同凡响的诗人。“托尔斯泰是洞悉心灵奥秘的大作家,我跟他有过一次交谈,永远也忘不了,就像埋藏在心底从来不曾说出口的忏悔一样。我曾经在挪威作家汉姆生家里做客,他向我讲述在美国的苦难经历,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就像一只孟加拉虎。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习惯于凝视远方,似乎望见了大海的蔚蓝,望见了海鸥展翅飞掠的身影。有一次在巴黎的一处街心花园,我碰见了奥斯卡尔·王尔德。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诗人身材高大。他断送了在上流社会的名声和地位,却安于在千千万万平民中独自生活。除了自己的心灵,对世上的一切人和一切事,全都视而不见。……我年轻时去过著名画家苏里科夫家做客,画家也曾来过我的家。我觉得他每说句话,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能显示出女贵族莫洛卓娃的精神力量,显示出哥萨克的雄浑剽悍,显示出西伯利亚的无限辽阔。年轻时我还见过弗鲁贝尔,跟他谈过话,还让他看过非常罕见的爱伦·坡的画像。弗鲁贝尔对这幅画像赞赏有加,让我感到惊奇的是,爱伦·坡的面部表情和弗鲁贝尔消瘦面庞的表情,都那么意味深长。这两张天才面孔显然都具有与众不同、注定毁灭的特征。在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去过克里斯蒂安尼亚,那是个夏天晴朗的日子,我觉得像做梦一样,看见了大作家易卜生,活生生的、真正的易卜生。我从上中学起就迷恋他,阅读他的作品。他走在人行道上,离我很近,想不到机会突然降临,可以走过去,跟他说几句话。但是他那样出类拔萃,超凡脱俗。我的心在狂喜之中窒息,以至于不敢走过去跟他说话。我望着他,就像多年以后在普罗旺斯望见火流星陨落一样——突然出现在浩瀚的夜空,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偶然相遇的情景像做梦一样,立刻能让心里充满惊喜,不仅有视觉带来的兴奋,还有亲自接触的欣慰……”
巴尔蒙特从年轻直到晚年一辈子学习外语,从事翻译。他在给立陶宛诗人留达斯·吉列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上中学时只学法语,十四岁时,忽然想学德语。背着父母和兄弟,自己偷偷买了德语词典、语法书和一些德语读物,长年坚持自学。后来有个教德语的老师听说我自学德语,想核实一下,看我究竟学得怎么样。老师把我叫到跟前,用德语跟我对话,过了五分钟,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握住我的手表示鼓励。那时候我非常喜欢屠格涅夫,就买了《父与子》的德译本对照阅读,后来又买了已经翻译成德语的小说《前夜》、《烟》和《初恋》,仔细阅读。这种对照阅读的办法特别有助于我掌握德语,使我能逐渐过度到阅读海涅和歌德的原著。”
巴尔蒙特用同样的方法自学英语和其他外语。他翻译过英国诗人雪莱、美国诗人爱伦·坡和惠特曼的诗歌,西班牙剧作家卡尔德隆的剧本,英国作家王尔德的小说,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和魏尔兰的诗歌,其中许多译本至今还不断再版。巴尔蒙特还翻译过波兰和捷克诗人的作品,1930年出版了《金色花束——保加利亚诗歌选集》。巴尔蒙特还翻译过格鲁吉亚诗人鲁斯塔维利的长诗《虎皮武士》,几个译本当中他的译本属于上乘之作。
有人问:外国诗歌作品可以翻译吗?有必要翻译吗?巴尔蒙特曾这样回答:“当然,最好是自己懂外文,能直接阅读诗人的原作。但是,并非所有的读者都能达到这种文化程度。诗歌翻译——是不可或缺的工作,即便是懂得多种外语、精通其他民族语言、了解外国诗歌音韵的诗人,依然对诗歌翻译艺术感到痴迷。诗歌翻译——是心灵的和谐共鸣,又是心灵的决斗,是两个人的较量,两个人的赛跑,殊途同归,有个共同目标。要想在诗歌翻译中取得等同的艺术价值——这几乎是难以完成的课题。不过,在某种程度上能达到或多或少的近似值。有时候文字很准确,却丢失了诗的灵魂;有时候译得很自由,诗的灵魂反倒得以保全。有时候译文确切,其中的诗魂依然活灵活现。不过,一般而论,诗歌翻译不过是原作的反响、回声和映像。按照通常的规律,回声总比产生回声的那个声音显得苍白微弱,不过,有时候在山涧、洞穴、在修建有穹隆的城堡,你的呼声所产生的回声会加倍的洪亮有力、加倍的悠长动听。偶而会有这种现象,但非常罕见。诗歌翻译的情况也大致如此。站在平静的湖边,水面照出人的倒影,映像多半模糊,不太清晰。如果有一面制作精良的明镜,安置在合适的位置,辅之以出色的照明设备,那么镜子里的映像往往比本来的面貌更加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森林里的回声是最优美动听、最有魅力的一种音响。”
1920年春天,巴尔蒙特经过奔走申请,得到了人民教育委员会委员卢那察尔斯基批准,到国外出差。作家扎伊采夫回忆说:“巴尔特鲁沙伊斯是巴尔蒙特的好朋友,那时候担任立陶宛驻莫斯科公使,他资助巴尔蒙特这次公派的出国之行,从而挽救了他。革命时期的莫斯科天寒地冻,巴尔蒙特处于贫困之中,整天挨饿,拆毁了围墙木板,拖回家里劈成劈柴烧火取暖。他跟我们大家一样,没有糖,没有油,就靠那份该死的‘玉米口粮’度日。巴尔蒙特自由成性,脾气火暴,说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干一件‘独出心裁’的蠢事引起轰动……弄不好会断送性命,这样的事例难道还少吗?”陪同诗人一起出国的有叶·卡·茨维特科夫斯卡娅,还有诗人的女儿米拉。经卢那察尔斯基批准的这次公差,留居国外的时间是一至两年,不过,诗人在1921年发表声明,说他不想再返回俄罗斯。
女作家苔菲在回忆录中写道:“侨居巴黎期间,巴尔蒙特一家人住在一套带家具的狭小住宅里。餐厅的窗户总是挂着厚厚的褐色窗帘,原来窗玻璃被诗人打碎了。重新镶上玻璃,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很容易被他再次打碎。因此房间里总是又黑又冷。巴尔蒙特说:‘可怕的住宅。没有玻璃,总往屋里灌风。’居住在这所‘可怕的住宅’里的人,除了诗人夫妇,还有他们年幼的女儿米拉(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米拉·洛赫维茨卡娅,她是巴尔蒙特器重的三名女诗人之一)。小姑娘米拉天生任性,行为离奇怪诞,常常让人感到惊讶。有一天她光着身子钻到餐桌下面,不管怎么劝说就是不出来。家长断定,大概这是种病态,于是找来了医生。医生仔细看了看叶莲娜,问她说:‘看来,您是她的母亲?’‘是的。’医生又仔细打量巴尔蒙特:‘您是父亲?’‘嗯、嗯、嗯,是的。’医生摊开双手说道:‘得,你们究竟想让她怎么样呢?’”
侨居国外期间,巴尔蒙特出版了几本诗集:《海市蜃楼》(1922),《怀念俄罗斯》(1924),《在移动的远方》(1930),还有两本带有自转性的著作《在新的镰刀之下》(1923)和《空中航路》(1923)。不过,这一时期诗人的才华渐趋枯竭,创作题材往往失之重复。让他感到最苦恼的是缺乏读者。1927年巴尔蒙特给俄罗斯一位朋友写信抱怨说:“这里没有人读书,这里所有的人只对运动和汽车感兴趣。该受诅咒的时代,没有思想的一代人!我觉得自己就像秘鲁最后一位国王,置身于外来者蛮横的西班牙人中间。”
诗人的生活一直拮据困窘,夏天常常去荒凉偏僻的渔村布列坦尼。叶·阿·安德列耶娃跟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巴尔蒙特在给她的一封信中写道:“现在我是什么人?还是从前那个人。当我说出自己多大年龄,新认识的人,甚至过去的熟人都会笑起来,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话。永远热衷于幻想、思索和创作——使我永远保持青春活力。我的胡须的确有点儿花白,鬓角上也出现了雪丝,但我的头发仍然卷曲如浪,依然是淡褐色,而不是灰白色。我的面容依然是从前的面容,可是心里增添了许多忧愁……”
1937年5月,巴尔蒙特不幸遭遇车祸,他给老朋友奥波林斯基写信抱怨的并非自己的创伤,而是为毁坏了西服惋惜:“俄罗斯侨民实际上不得不考虑,究竟是失去一套西服悲惨,还是失去双腿更不幸……”
1942年12月24日巴尔蒙特在巴黎附近的瑙济-列-格朗去世,他是被希特勒的军队驱赶到那里去的。诗人当年名满天下,如今却已被人遗忘,浑身疾病,近乎痴呆,住在一所叫做“俄罗斯人之家”的养老院里。
尽管诗人晚境凄凉,但是他毕竟为俄罗斯留下了50卷著作,经过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当今的俄罗斯人开始怀念这位“诗歌之王”,承认他是白银时代最出色、最有才华的诗人。巴尔蒙特以生前的苦难换取了身后的名声。
1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
1狄安娜,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
2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和钢琴家。
3罗伯特·舒曼(1810—1856)德国作曲家,浪漫主义音乐美学代表人物。
1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著有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其抒情诗《西风颂》、《云雀颂》影响深远。
2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象征主义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散文诗集》等。
3莱蒙托夫(1814—1841),俄罗斯诗人,因反抗专制屡受迫害,一生创作了四百多首抒情诗,长诗《恶魔》、《童僧》,小说《当代英雄》成了俄罗斯文学的经典作品。
1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索洛维约夫(1853—
1900),俄罗斯诗人,哲学家,推崇“纯艺术”,为俄罗斯象征主义先驱之一。
2列奥纳多·达·芬奇(1452—1`519),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工程师、科学家。壁画《最后的晚餐》、肖像画《蒙娜·丽莎》是其代表作。
3爱德加·爱伦·坡(1809—1849),美国诗人,象征主义先驱。
1据《圣经》传说,蛾摩拉与所多玛是古代两个城市,城中居民荒淫放荡,受到上帝惩罚,城市被大火焚毁。
1卢斯达维里,公元十二世纪格鲁吉亚诗人,著有长诗《虎皮武士》。
2普鲁塔克(约公元46—约120),希腊传记作家,著有《希腊罗马名人列传》,是欧洲传记文学的先驱。
3拿破仑(1769—1821),法国资产阶级军事家和政治家,法兰西第一帝国(1804—1814)和百日王朝(1815)皇帝。
1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建筑师,文艺复兴时代鼎盛时期的艺术大师。代表作有《西斯廷圣母》,设计了罗马圣彼得大教堂。
1米拉·洛赫维茨卡娅(1869—1903)俄罗斯女诗人,擅长写爱情诗,1896年荣获俄罗斯科学院颁发的普希金奖。
1波洛韦茨人,11—13世纪在南俄草原游牧的突厥语系的民族。
1海伦,希腊神话中的美女,宙斯和勒达所生的女儿,帕里斯把她从斯巴达拐走,带到特洛亚,引起了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亚战争。
1注:1905年1月9日,彼得堡十四万工人上街游行,前往冬宫,向沙皇情愿,惨遭军警镇压,死伤三千多人,史称“流血的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