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一位枯瘦苍白的男子从昙花身边经过,见她露出沉郁忧伤之态,便停下脚步问道:“姑娘你为何哀伤?”花神惊异,因为凡人看不见神的真身。而眼前这位明明是凡人,他如何看见她?又如何得知她此时抑郁的心情?
花神犹豫片刻,低低答了句:“你帮不了我,问了也没用。”
她并不指望那男子能帮助她,何况,既然是佛祖有意阻拦她与凡人相爱,再有一腔热情也无济于事……而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早已忘了她。四十年过去了。那位枯瘦苍白的男子再一次从昙花身边经过,也再一次重复了四十年前的问话:“你为何哀伤?”花神再次犹豫,半晌后答道:“你帮不了我。”男子笑了笑离开。再过四十年。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出现在花神的面前,他已至垂暮之年,看起来奄奄一息。他是八十年前那位询问她“为何哀伤”的男子,如今已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然而,他却执拗地再一次重复了八十年前的问语:“你为何而哀伤?”
昙花缓缓低下头。她早已不是当年冠绝群芳的百花之神了。多少年过去了,她在这里日日夜夜痴心等待,只为等心爱的男子看她一眼,然后记起她。可是,那个名为韦陀了断尘缘的男子却从未有一刻想起她……她还有什么资格骄傲呢?或许,就连顾影自怜的时刻也不应该出现。“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花神答道,“你一生中问过我三次同样的问题,我却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不知如何答复你。我是因爱遭到惩戒的花神,之所以哀伤,是因为我爱的恋人不记得我了……无论我如何努力,他始终想不起我。”苍老的男子听完笑了笑,他笑起来的神态与第一次、第二次得不到回答时如出一辙。或许,他早已知道花神哀伤的原因,又或许,辟天伊始,他便明了有情而不得相近的滋味。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让我助你了结这一段情缘。”
花神不解,而老人却挟住花神,一同去往佛国。
老人圆寂,而花神却在佛国见到了韦陀。韦陀终于想起了前世与花神的情缘,苦苦祈求佛祖,让他还那一世姻缘……“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昙花,又名“韦陀花”。又因昙花在夕阳之后见到韦陀,故而只在夜间绽放。
我对玛吉阿米说:“你绝美孤洁的舞姿亦如夜间盛开的韦陀花。”
她娇笑着反问我:“我若是花,你又是谁?”
“自然是韦陀。”我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我想你绝世独立的风姿只为一人存在,却不想你为他受千年的惩罚与寂寞。”
她低眉一笑,轻轻倚入我的怀中。
“我若是花,也只是因为夜而绽放。白日属于众生的喧嚣,唯有黑夜,只属于彼此的寂寞……而爱情,也因为夜的绵长而珍贵。”
我想我找到了共度永夜之人,不禁俯身拥吻她。此一刻,我忘却了佛祖的教诲,忘却了清规戒律,忘却了身份、地位、名誉……甚至自己。我只知,我是世间再平凡不过的男子,需要一个亲密相依的恋人,与她尝人世情爱,共赴天上人间。
林间松韵,
石上泉声,
静里听来,
识天地自然鸣佩。
草际烟光,
水心云影,
闲中观去,
见乾坤最上文章。
一个人的时光,天地为仙境,诗入仙境,人也入仙境。两个人的时光,有她的地方,便是仙境。
意兴盎然之时,我给玛吉阿米讲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凡人,他妄想登临仙境,于是便向佛祖请愿,祈求指点迷津。
何为仙境?佛祖指向遥远矗立的青山,“看,这不是美妙的仙境吗?”
那人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太远,且平淡无奇。”
佛祖又指向空谷之中绽放的幽兰,“你看这稀有的兰花,开在空谷之地,难道不足以打动你的心吗?”
听者闻言,还是僵硬地摇了摇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佛祖不再言语,将他带至清水湖畔,指引他:“水中的微波、山林间的松涛声、幽静的山石与拂过水面的清风,此情此境,你是否身心愉悦,流连忘返?”
那人静静站立了半晌,一言不发。
佛祖叹息,最后指向天空的明月:“难道这还不够美丽吗?”
他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仙境。我要去的地方是仙境,不是世间美丽的地方。天上与人间有差别,我要去的是天上。”
“你又从何得知这不是仙境而是人间呢?”如此贪念之人,佛祖决定惩罚他,“你听好了,我要将你送往一个看不见行云与花树、听不见潺潺水声的地方,将你囚禁终老。”
这时候,他才悔不当初。但是一切为时已晚,他想要悔过却来不及了。
玛吉阿米问我:“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
我说:“它告诉我们,幸与不幸,只在一念之间。如若不是因为他过分的贪念,在祈求佛祖的最初,他其实已经登临仙境。倘若不是仙境,他又如何见到佛祖?而他,过分执著于俗世俗念,有了金钱、名誉、地位、美人仍不知足,妄想成仙,甚至想不经修悟直达仙道,惹怒佛祖,自然是永世悔过。”
“你又有何心愿?想成仙么?”她的神情洋溢着青春之美,试探着轻声问我。
“成仙,或者成佛,都是凡人的心愿。既是凡人,便安于凡人的乐趣,与入仙境没什么两样。”
“你不想成佛……”
“是的,我从未想过成佛。成事在人而不在天,倘若臣服天的意愿,不是反而束缚了自己的快乐吗?”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今生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要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大昭寺,藏语为“祖拉康”、“觉康”,佛殿之意。吐蕃王朝时期,藏王松赞干布为迎娶尺尊公主入藏而兴建。松赞干布分别迎娶来自尼泊尔的尺尊公主与来自中原的文成公主,这两位公主进藏时各带入一尊释迦牟尼佛八岁等身像与十二岁等身像。后文成公主带入的十二岁等身像被供奉于大昭寺,八岁等身像则供奉于小昭寺。格鲁教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为歌颂释迦牟尼佛祖的无量功德,召集各派僧众,在寺院举行传昭大法会,这便是“大昭寺”的由来。西藏众寺庙多数归于某一藏传佛教教派,而只有大昭寺是各教派共尊的神圣寺庙,其地位凌驾于其他寺庙之上。大昭寺内佛殿主要有释迦牟尼佛殿、宗喀巴大师殿、观世音殿、松赞干布殿、班达拉姆殿、神羊热姆杰姆殿、藏王殿等。寺内各种木雕、壁画精美绝伦,空气中弥漫着酥油香气,慕名而来的藏民虔诚地参拜转经。
自西藏“政教合一”之后,五世达赖建立起统领藏区的“甘丹颇章”政权,而执事机构便设立于大昭寺内。大昭寺殿高四层,整个建筑金顶、斗拱为典型的汉族风格,雕梁则为藏式,主殿二、三层檐下排列成行的一百零三个木雕伏兽与人面狮身,呈现出尼泊尔与印度的风格特征。寺内有长近千米的藏式壁画,即《文成公主进藏图》与《大昭寺修建图》,另有两幅刺绣护法神唐卡,是格鲁教派供奉的密宗之佛中的两尊,为难得的艺术珍品。
我带玛吉阿米游历八廓街与大昭寺,我们走向转经道,随着人群缓缓迁移。我牵住她的手,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安宁。我与她,从来只有黑夜相见,不能暴露于日光之下的爱情,不能光明正大立于身畔的爱人……于此,我心有愧欠。
选择黑夜,源于我对她的保护,我害怕不幸的事情再次降临到这个美好的女子身上。但是,我又抵挡不住与她在一起的诱惑,我想要世人看见我们出双入对,恩爱相依。即便不知我与她的身份,我也深感这一刻,岁月静好,永生铭记。
我们随着人流转经,走向大昭寺。围绕大昭寺矗立着挂满经幡的经杆,藏语称作“塔青”,即“大经杆”、“大法轮柱”之意。每一个“塔青”都有自己的名字与独特的来历。大昭寺正门前的经杆名为“觉塔青”,又名“觉牙达金”,意为“给释迦牟尼佛的供奉”,相传是松赞干布为迎接释迦牟尼佛像的到来而竖立。藏族姑娘年满十六岁时,就要到这根经杆下举行成人仪式。藏族姑娘在庆贺成年那一天之前,父母会为她们准备好丰富的珠饰,尤其是名为“巴珠”的头饰。“巴珠”非常漂亮,它先用假发做成三团高高耸起的发髻,戴上头顶的时候,那三团发髻可以摆成三角形,每团发髻的顶端系上一颗又大又圆的珠球,再用精心串好的珠链将发髻围绕装饰起来。“巴珠”由父母亲手制作,将对女儿的期许与厚爱编织其中,盼望女儿早日长大,嫁个好人家。贫苦人家若没有珍珠、宝石与珊瑚等珍贵饰物,便想尽办法找来廉价的假珠饰作替代,尽可能给女儿做一顶满意的“巴珠”。他们珍爱自己民族的传统与习俗,虔心地恪守它,细细品味仪式中的每一个细节。
当举行仪式的这一天来临时,父母亲手为女儿戴上“巴珠”,然后再用各式各样的珠饰将女儿细细装扮一番。最后,让女儿围上名为“帮典”的长围裙。少女在父母与乡邻的陪伴之下,来到“觉牙达金”大经杆前。她先在经杆上挂起一条哈达,然后在经杆旁边燃起香火,围着大经杆一圈一圈地转经。在这庄重神圣的气氛之中,亲人、族人、乡邻……在场之人皆站于经杆前为少女祈福。这便标志着少女正式迈入谈婚论嫁的成人时代。
我牵着玛吉阿米的手,慢慢走向传说中的“塔青”。在我以六世达赖的身份进入大昭寺参加法会时,从不曾细细观赏过它。而今,我站在它的面前,仰望那迎风飞舞的经幡,心中涌起千头万绪。
我问身边的女子:“你成年之时,可曾到这里转经?”
她黯然地摇了摇头,“我出身低微,父母供养不起我,我很早就出来谋生。我已忘了成年时的情形,十六岁,花一样美好的年纪……对我来说,它不过是我起早贪黑忙碌人生的某一天而已,并没什么值得纪念。”
我轻轻摩挲她的手指,“姑娘成年理应得到祝福,现在为时不晚。我们不妨来试一试。”
我牵起她的手,围着直入云霄的经杆一圈一圈地转经。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八廓街东南角的那根经杆名为“甘丹塔青”,相传当年宗喀巴大师听闻甘丹寺落成时,难以克制心头喜悦,顺手将藤杖插在地上,对着甘丹寺的方向祈祷祝福。后来人们将藤杖装进巨大的木杆,栽在了他祈祷过的地方。而八廓街东北角相对应的经杆叫做“嘎顿塔青”,即人们为了纪念五世达赖时期保卫阿里的蒙古将领嘎顿泽旺,将他用过的长矛装进巨大的木杆栽下。
每年的藏历腊月初八,有专人将经杆放倒在地,换下被风雨侵蚀的旧经幡和哈达。而到了藏历正月初三,焕然一新的经杆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高高地竖起,又为新的一年祈福。
我们步入大昭寺的正殿,见到久违的释迦牟尼佛像。与往年亲见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我带着心爱的女子来,与其说忏悔,不如说祈求。我祈求仁慈悲悯的释迦牟尼佛祖,能够原谅我的罪过,保佑我与牵手的女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殿金碧辉煌,佛龛前的长明灯照亮殿宇。玛吉阿米伏地虔诚地许愿,而我,站在她的身旁久久不动。我与佛祖面向而立,他仿若对我微笑。
我蓦然想起晒佛法会上,我与佛祖那一次无声的相问。我想起了莲花生的誓言,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美丽如蝶的女子,心神随之而去。我想,我终究是无能之人,保全不了心爱的人,任由她们颠沛流离。我望向心爱的女子,想成全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神话。我不会再爱别的女子,不会再与她分离,无论去路多么艰难与险峻,我也要紧紧握住她的手,永不放开。
光明之主驾着七马神车,在金色的晚霞中消逝了,美丽的拉萨古城变得朦胧而神奇。八廓街灯火辉煌,如同满天熠熠生彩的繁星。明月初升,河流奔腾,人潮环绕着大昭寺转山转水。祈祷声,诵六字真言声,高亢澎湃的民歌,低柔缠绵的爱语……我们在潮起潮落的灯火阑珊处忘情拥吻。
不论来世如何,不论过往如何,我唯愿与她此生相随。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