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仓央嘉措:我是凡尘最美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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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措那宗·相遇》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喜欢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写这句诗的男子与我相隔不过数十年,他短短三十年的生命留下了许多让人难忘的情诗。很多很多年后,有人提起三百年前一位重情重义的官家子弟,亦有人提起,一个写情诗的僧人。我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发生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那时的我,已经远走异乡,被秘密安排在措那宗的巴桑寺学习佛法经文。巴桑寺的生活,单调而枯燥,初入人世的我无时无刻不想念阿爸阿妈,想念他们柔和宠爱的笑靥。我也想念族人们亲切热烈的问候,想念他们干燥温暖的手指触摸我的面容,鼻尖依稀闻到大地青草的气息……我更想念,皑皑白雪的山巅,金亮的日光铺满整片雪域,与天空相连。挺拔矫健的麋鹿在山林间穿梭跳跃,白鹤飞过天际,江水悠悠淌过红尘。画里江山,一派安宁祥和。故人在画里,对我展开恍若隔世的笑颜,我依稀猜得他的身份,伸出手,在梦里,他引我回家。

如果语词之光,

不去照亮轮回的世界,

那么这全部的三世之间,

必将沉沦于无边的黑暗。

我在巴桑寺的学习,严密而井然有序。每日要研读许多经典论著,譬如第巴著的《白琉璃》,五世达赖传记《土古拉》,仁蚌巴著的《诗镜论注释》、《除垢经》、《释迦百行传》,阿底峡著的《旅途纪事》,还有莲花生大士的《五部遗教》。而在这些广博深邃的经典中,我尤喜爱仁蚌巴撰写的《诗镜论注释》。那时我学识有限,并不能完全读懂其中深意。然而我爱极了它的韵律,念在口中,宛若含了一朵花,清香漫溢,能够化解一切烦忧。

草原披上了碧玉般的飘带,

晶莹的泉水翻腾跳跃,

天空响起了隐隐的雷声,

年轻的孔雀悠扬起舞。

佛家有三学,我初习佛经时,便是学这最根本的“三学”。所谓“三学”,即佛教三身说中“下士道”升华入“中士道”时需要修炼的“戒、定、慧”三学。

正所谓“防非止恶为戒,息虑静缘为定,破恶证真为慧”,“三学”又称“三无漏学”,其中的“漏”,是“烦恼”和“非究竟”的意思。因为“戒、定、慧”三学可断除一切烦恼而获得究竟的妙智,故而又称“三无漏学”。

除此以外,诸经论中每提及此三学,多冠以“增上”二字,称为增上戒、增上心(即定学)、增上慧。此“增上”有殊胜的意味,因为学此三法可达无上涅槃,功德殊胜,所以又称“三增上学”,或“三胜学”。

何缘三学如是次第?先于尸罗善清净故,便无忧悔;无忧悔故,欢喜安乐;由有乐故,心得正定;心得定故,能如实知,能如实见;如实知见,故能起厌,厌故离染;由离染故,便得解脱;得解脱故,证无所作究竟涅槃。如是最初修习净戒,渐次进趣,后证无作究竟涅槃。

《四分律》言:“波罗提木叉者,戒也。自摄持威仪、住处、行根、面首、集众善法,三昧成就。”

戒,是善法的初基,善法的依住处,一切定慧等功德,都由持戒而成就。其中,戒体最为重要,它是受戒者在三宝前发誓持戒时,心里产生的一种转变,能在将来策励止恶修善的力量,甚至在梦中也能发挥功用,不毁禁戒。所以在领受戒法时,必须秉持一颗至诚的心,将“戒体”纳入自身,才能达到受戒的效果。

定,即三昧、三摩地。定能令心专注,远离散乱浮沉,达到平和安详的精神境界,亦称为“禅定”。禅定能产生力量,使我们不易为外境所转,而显发真如自性,长养法身慧命。

慧,即洞悉真理的智慧,其境界甚深如海,又称“般若”。拥有般若智慧,才能断除烦恼,自度度人,获得解脱。三世诸佛因证得无漏智慧而成就无上正等正觉,所以经云:“般若为诸佛之母。”

持戒能折伏烦恼,令其势微;

禅定能遮烦恼,如石山断流;

智慧能灭烦恼,毕竟无余。

由“戒”生“定”,由“定”发“慧”,由“慧”趣入解脱。

《杂阿含经》云:“三学具足者,是比丘正行。增上戒心慧,三法勤精进,勇猛坚固城,常守护诸根。”《大方等大集经》又云:“所谓戒定慧,无上陀罗尼,能令三业净,一切人所爱。”

一切人所爱。

这位成就一切的孩子所具备“大勇”者的三十二吉相是:肉髻突兀,头闪佛光,孔雀颈羽色的长发右旋着下垂,眉宇对称,眉间白毫有如银雪,眼睫毛酷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颗牙齿平滑、整齐、洁白,声具梵音,味觉最灵,舌头既长且薄,颌轮如狮,肩膊圆满,肩头隆起,皮肤细腻,颜色金黄,手长过膝,上身如狮,体如柽柳匀称,汗毛单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势峰茂密,大腿浑圆,胫如兽王系泥耶,手指纤长,脚跟圆广,脚背高厚,手掌脚掌平整细软,掌有蹼网,脚下有千辐轮,立足坚稳……具有这种吉相的大王不会是转轮王,而应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这是《方广大庄严经》中有关我外相的一段记载。我曾细细读过,但不知那一世的我模样是否真如经史所言,天生携带着三十二种吉相。凡间传言:面容太过尊贵的人,容易过早夭折。如此吉福天相,并非好的预兆……而今,再度回忆起前世俊洁完美的容颜,我宁可只做一个面相平凡的人,或许那样我的生命能持久些,爱情能持久些……然而身处彼世的我,却非今时所想。

俨如上弦十四日月亮,

能够微微地看见光芒,

笃信上乘佛教的人们,

能够微微地看见佛相。

俨如上弦的月亮一样,

一丝一毫地逐步增长,

站在地面之上的人们,

能够逐夜地见其渐广。

俨如上弦十五日月亮,

完完全全的圆满辉煌,

到了地的最边缘之上,

佛相也呈现圆满吉象。

我是凡人的月亮,那么,谁又会是我的月亮?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轻轻念出声,抬起头,看见她,如烟如云,缓缓向我走来。我一直对凡尘女子怀着隐晦不明的情愫,那情愫源自相见如初的好感,又或者是天边遥远的追忆。看见每一个美丽如朝霞的女子,我就想起曾经在山巅见到的一对形影相依的白鹤,我自然认为那是仙鹤,偷偷下凡来到人间,只为渡一世情缘。

我若是形单影只被遗忘了的白鹤,那么,我的爱人是否重回大地,飞越千山万水来找寻我?

我不记得我们如何相遇,我只记得,当我抬起头,她就站在我的面前,仿若站立千年万年,只为等待命中注定的人前来牵起她的手。

只此一眼,我便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执起她的双手。

……

我不知要带她去往何方,亦不知我们的前缘是否就在此地,但我知,她是我第一眼相中的爱人,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仁增旺姆。

前世不了的情,在今生得到圆满。我如此认为。那些佛法要义并没有言弟子不可恋爱,若明令禁止,我亦要打破常规,做一个佛理之外的仙人。

仙人……可不是仙人么?我与少女形影相依,就如那天外仙鹤,忘情于青山绿水。天边的彩虹为我们展开华丽的嫁衣,少女清丽的脸庞扬起一抹旭日般的红。

来到下方的印度国里,

倾慕孔雀的羽毛美丽,

愿借羽毛把我来装饰。

来到上方的藏族地区,

倾慕杜鹃的声音动听,

愿借声音助我唱心曲。

来到家乡的门隅地区,

倾慕少年们欢乐合聚,

愿借欢乐引我寻朋侣。

我为她唱起那首久违的《倾慕》。即便是仙人,他也有倾慕的恋人,何况,我不是。我同样有每一个陷入初恋之人的苦恼,我默默诵经,起早贪黑,亦不能去除凭空生出的魔障。我想,我是入了魔,一个叫仁增旺姆的少女,她把我的魂牵走了……我牵起她的手,其实是交出了我的心。

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她,渴望再次见到她,于是,我瞒着经师与侍从,偷偷下了山。措那宗,在这之前,我不曾好好观赏过。而今我感谢它,只因在那闻名遐迩的措那湖畔,我寻到了今生与共的恋人。措那湖因情而美,青山妩媚,清湖更妩媚。我无数次地幻想,我与仁增旺姆,花前月下,在这静静流动着光影的清澈湖边,诉说着彼此深念的往事与情意。

端庄高贵的姑娘,

她那艳丽的脸盘,

看似高高桃树尖上,

熟透了的果儿一样。

心儿跟她去了,

夜里睡不着觉,

白天没有牵手,

让我心烦意乱。

我静静地坐在措那湖畔,一个人面对碧波如海的清水与水中长长的月影。仁增旺姆没有来。我想念她,不知她住在哪里,便只能来此等待她。我心中一直怀着固执美好的憧憬,命运的引线在我的手中,即便是属于天空的飞鸟,它也要受我的牵引。我若不放手,它空有一双想飞的翅膀却不能流浪。

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从最初的单纯欢喜到后来的彷徨落寞,我知,深陷已至深。世间女子都爱花,她身畔倚靠的佳郎应出尘亦入尘,而我却不能。我自大山来,执迷隐秘清幽的莲花,想在世间寻一安宁地域,饮酒写诗,与梦中恋慕的女子相依。如此,足够。我虽表面平静如常,心却烦忧深郁,人人知我不快乐,我亦不愿与人交流。彼时,我的不快乐还有,我想起了故世的阿爸阿妈。我勤劳善良的父母,他们养育我,有恩于我。然而,未等到我长大成人给他们养老送终,便早早地离开了人世。这是我心中深藏至久的郁结,不论光阴如何流逝飞散,都不能剔除。而仁增旺姆,与她相遇,苍白寂寞的人生仿若涌入柔软的光芒和潮水,如同幼时母亲温婉而亲昵地拥抱我,我埋在她的怀里,吸吮充沛香甜的奶水……这是至深的意义。而彼时,正当少年的我,内心情潮似海浪,又如何消退。

在碧波荡漾的河面,

我还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风儿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小船掀翻。

在美好的初恋阶段,

我还是第一次尝到甘甜,

恋人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把我的爱情折断。

千万人之中,爱情的海浪里,我寻到了你,便不会退却。在我的一生之中,仅有的几次相恋,我把最美的时光留给了最初。相遇,多么美好情真的词,少男少女的恋情如同盛开的荼蘼花,缠缠绕绕隐隐约约,指尖相触心意便可相知。仁增旺姆,她的身世如清湖的浮萍一般漂泊孤零。她也是失了家的孩子,自小与姨母相依为命,在城中开一间小店铺,艰难度日。再一次相遇,是我有意为之。我打听到了她的住处,便悄悄前往。我知道我的行踪迟早要暴露,可是我等不及了。我害怕心爱的姑娘不再想起我,更担心她抛却我嫁于他人……当我站在街角一隅,静静看着对面的小店铺忙里忙外的少女时,一颗狂乱的心瞬间安静了。她还是那样美丽,亭亭玉立如雪原之上的青竹。日光爱抚她,鸟儿围着她欢叫,她心满意足,面庞单纯喜乐。她是否忘记了我,又是否记得却故意忘记?我安静地站着,日光之下,等待她迟早发现我。所谓有情人,心意相知,我想,我与她,即便只是一次短暂的邂逅,因了前世今生的缘,不必惊怯。而她,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她轻轻抬起眼眸,看见我,嫣然一笑。新日映红了她的脸,恍如初见。她知我会找到她,安静地站在原地,如初时相遇一般,等待我牵起她的手。再深的空虚,这一刻也得到填埋。清风吹起我们的黑发,我庆幸我还是少年人。当我牵起她的手,走过拥挤喧哗的街市,走过清静无声的小巷,走过山花烂漫的田野,走过静水流深的清湖……走过人世,走过高山,走过每一个僧人求佛的朝路,内心寂然欢喜。相视一笑,她的眼中映出我的柔情。随时光踏浪,步步生花。你看,我们的人生原当如此丰盈美满,当你念起我的诗,是否觉得俗世几多坎坷,庆幸真情永在?

你重我的情深,

我敬你的心诚,

祝愿白头到老,

携手朝拜佛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