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五世达赖时期,五世达赖从哲蚌寺移居布达拉宫,每年的雪顿节先是在哲蚌寺举行藏戏表演,第二日则在布达拉宫为达赖喇嘛举行演出。
我成为六世达赖的第一年,在布达拉宫初见雪顿节的盛况。相传,五世达赖非常喜欢藏戏,雪顿节这日,他亲自到哲蚌寺观看来自各地的藏戏表演,如若遇到中意的表演者,他会亲自会见并且赐予丰厚的奖赏。
参加雪顿节演出的共有扎西雪巴、迥巴、降嘎尔、香巴、觉木隆、塔仲、伦珠岗、郎则娃、宾顿巴、若捏嘎、希荣仲孜、贡布卓巴十二个藏戏团体。对于这些藏戏表演者而言,能够为尊贵无上的活佛表演是他们一生最大的心愿。
我端坐布达拉宫的圣殿,眼前是一群戴着神秘面具、穿着华丽戏服的舞者,他们将在我的面前表演盛大而庄严的舞姿。拉萨城之巅那些可歌可泣的传说,遥远的边域荒漠相传的生生不息的誓言,将一一在这神圣而隆重的节日上演。
有始有终。藏戏作为压轴戏出场,敬献给一座城池的王,而晒佛法会便成为人民的盛会。它是雪顿节最隆重的开场,佛的真容将于这日在万民面前展现。
你无法想象,拉萨城百鸟飞翔的天空之下,日光倾城,色彩绚丽的唐卡徐徐展开,漫山遍野的信徒屏住呼吸,等待释迦牟尼佛展露安宁祥和的容颜。天宇苍穹中,待他面向世人、缓缓展现慈悲如莲花的面容时,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虔敬地俯身朝拜,默念诵经的真言。拉萨城的天空,永远那么高远洁净,东方,雪白的仙鹤在浩瀚广袤的深空飞翔。日出的尽头是一片蔚蓝的海,身披袈裟的僧人闭目默念,海浪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山谷大地。
我在人世之前,心随人世而去。我与佛相对,直面他无言的叩问。他悲悯如莲花的容颜仿佛无声叹息,令我一向高傲的面容瞬间失色。
我记得佛的话语,却忘记相问的初衷。我在人海之中寻觅一个日月永不相见的起源,如同,我背弃凡尘之后又惦念追随……当夜幕缓缓降临,昭日轮换新月,当那神秘幽静的面具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与佛不一样的温柔时,我错觉般地以为,我的这一生就要随之而去了。
简兮简兮,
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
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
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
执辔如组。
先秦《诗经》云:“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万舞者乃西方之人。“有力如虎,执辔如组”的万舞形象,既有虎跳般的舞态和踏跳力度,又有“执辔”如“执组”般的组舞形式。
西藏宗教史书《宗派源流》记载:从聂赤赞普至三十一代赞普均以“苯教治国”,其“重鬼右巫”的传统信仰在当时取得了人们的敬仰而得以传播。格鲁派的转经路线是按照“雍忠”(吉祥之意)进行的,其路线为“左”行的顺时针方向。而藏族原始宗教“苯教”,与格鲁派恰恰相反,他们的舞蹈是按照“右”行的逆时针方向行进。这种古老的组舞和圈舞的形式,先后流传于氐羌部族以及与其有着血缘关系的藏族中。这些舞蹈大多以围圈“右”行而舞,舞者自唱自跳,舞蹈动作大多呈胴体的轴向转动,并带动身体同边行舞,伴以屈膝颤动韵味的风格特征。
在我三年近乎幽闭的生涯当中,除了每日必不可少的学经、辩经之外,唯一与风花雪月接近的二事便是作诗与起舞了。
我身故之后,百年为世人纪念与传颂,皆是因为我年少之时写下的情诗。甚少人知晓,除了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诗之外,我还有一个钟爱,古老的神舞。
后来,我耗尽半生的时间去研究各族各派最原始的舞蹈,尝试挖掘与其相关联的上古传说。羌族部落的神话传说里,远古的“天神”木比塔用九朵云创造了天,用蟾蜍(蛙)的外皮创造了地。蟾蜍皮此起彼伏,他便用木棒捶砍,捶平了的地方是平地,砍下去的是山沟,而没有触及的地方便成为高山。纳西族古老的《金色神蛙舞》、藏族《青蛙骑手》的传说,皆表明了与之相关联的亲缘文化。
那些隐匿在深山密林的原始族群,因了不与外人接触,亦因了对本族文明的无比珍爱与维护,其舞蹈得以世代流传并彼此维系。我所知道的如羌族的“席步蹉”、藏族的“果卓”、白马藏人的“珠寨莎”、彝族的“古则”、摩梭人的“加措”、纳西族的“热姆措”、普米族的“措蹉”、哈尼族的“阿拉措”……这些舞蹈皆遗存着连臂舞姿、屈膝踏跳等共性特征。它们不仅具有反映游牧、狩猎、山地农业生活习俗的古老组舞与圈舞的特点,且众多舞者均连臂踏歌。其中,舞蹈的仪态多有双脚跳踏和身躯前倾后仰,这些舞蹈的音乐形态表现为无任何乐器伴奏,仅有领歌合唱或呼喊声所形成的一种自然和声。
早在家乡门隅之时,我便时常见到热情朴素的人们载歌载舞,他们围成一圈,连臂踏歌,歌声嘹亮而炽烈,表达对生命的热爱与丰收的喜悦。
少不更事的我,从阿妈的怀抱里挣脱下来,颤巍巍地来到和歌起舞的人群之中。篝火的亮光比天上的星月还要耀眼明亮,也更为温暖,我尝到人情的热烈,伸出双臂随着人潮转圈、跳跃……那真是一段温馨而难忘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那些曾经一起欢声笑语的故人或许已不在世上,而唯一令我记得并永不忘却的是他们纵情的歌声与温情如花的笑颜。今时今日,触景伤情,我想便是因了忆起幼年的点点滴滴,那些不能忘也不敢忘的生动的舞姿。及至我成年,十多年的学经求佛生涯,于漫漫光阴之中深感路途的遥远,于高山流水繁花沧浪的浮生里品尝人世的寂寞。我不甘,不明,不接受……才有了日后的背叛,与背叛之后的流放。
烟云浮世。
天涯路远。
青雨长虹。
流年若梦。
是年。望果节。
望果节在藏历七至八月,是欢庆丰收的节日。“望果”,意为“绕地头转圈”,“望”指农日,“果”即转圈的意思。“望果节”之意,在田地边转圈的日子。
“望果节”的由来和酬神仪式的舞蹈,在《苯教历算法》中有一定的记载。传说公元五世纪末,藏王布德贡坚向苯教教王请教如何确保农作物丰收。教王指出,让耕作的农民在即将收获的田地周围绕行并舞蹈娱神,上天将会赐予丰收。自此,每年农时收获之前,由僧人充当祭祀队伍的先导,高举幡旗,手握缠绕哈达的木棒“达达”与羊右腿,率领各个村落手持青稞麦穗的男女,排成长长的队伍,围绕农田地界进行“收敛地气、祈求丰收”的法事活动。在这浩荡的游行过程中,人们不停地高呼赞美神灵和祈求丰收的口号,直至回到村中,将麦穗和小旗插在谷仓与神龛之上。望果节也要表演舞蹈,用以“娱神”。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大鼓舞”,又名“太阳鼓舞”。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鼓声,一位戴着绘有星辰的藏戏面具、身着五彩藏袍的表演者首先登场,他肩挎铜铃与宝剑,手握被称为“达达”的神杖,踩踏着鼓乐广袖起舞。
舞毕,这位最先起舞的舞者开始挥动手中的神杖,承担起指挥娱神舞蹈的职责。在他的指挥之下,早已待命即舞的八名鼓手,大步流星地向着场地中央击鼓而来。他们的舞姿刚健有力,展现出力量的美与盛。他们身披五彩披肩,脚蹬红黑相间的高腰藏靴,腰间横挎绘有五彩花纹的大鼓,双手各持马蹄槌,一边击鼓一边极具律致地踏步、跳跃。他们忽而组成圆圈旋转飞舞,忽而排成两队穿梭驰骋,以队形的变化达到渲染气氛、表现舞蹈力度的目的。“踏、跳、转”的舞风,高山险路形成的含胸屈膝姿态,使得大鼓舞呈现出腿部动作灵活多变的神舞风貌。我在修习的生涯中,学习过格鲁舞。“一楞金刚”、“三楞金刚”、“五楞金刚”……步法、舞姿同样兼具力与美,又因了佛法修为的渗入,使得格鲁舞更具备浩瀚深远的禅味。金刚之舞,蕴含格鲁派源远流长的历史与精髓,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只有参悟至深之人才能领悟。也因此,相比民间舞蹈生出超越尘世的境界。后来,格鲁舞慢慢失了传人,以至于湮灭。在我之后,继任的七世达赖曾这样说起:“我有意在朗杰扎仓建立格鲁舞,遍访擅格鲁舞法的人,但是一直跑到阿里也没有访到……”我身故之后,有人回忆往昔我修习格鲁舞的情形,并记下曾经的嘱咐:“……日后若能将格鲁的神舞重建起来就好了。”
可惜,事与愿违,百年的光阴,再也没有传承格鲁舞的人了。而彼时,观看望果节的大鼓舞,看到年轻貌美的姑娘扮作“拉姆”(仙女),以示仙子下凡同庆丰收,不禁想起初恋的恋人来。她在彼地,过得可好?可曾想起我……漫漫人生路,我随时光且歌且行。我想起了雪顿节的夜晚,月光洒在面具上的曼妙容颜。那一双情意绵绵的眼,因了月光的映衬更显朦胧与妩媚。我想,那表演之人定是一个美丽不凡的姑娘。藏戏流传的伊始,相传有七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她们婀娜出尘的舞姿、空灵柔美的唱音,令世人惊叹不已。作为纪念,藏戏被称作“阿拉吉姆”,意为“仙女之舞”。在我的眼里,“仙女之舞”远远不及“月光之舞”的生动与灵秀,后者仿若开在空谷的幽兰,静静地散发着纯澈幽静的光。她是月下起舞的嫦娥仙子,天生多情却也寂寞不已。
十五望日的月亮,
是那样的浑圆皎洁。
月宫中那只高贵的玉兔,
空虚地消耗着生命。
玉兔高贵空虚,是因为相伴的嫦娥来到了人间。我又一次错觉般地以为那是我的月亮,她不在水中,不在梦里,而是在我的眼前,仿佛触手可及。而我有幸与她凝眸相望,一生的寂寞便在她溶溶的眼波之中雾化了。自那之后,我不再拘禁于清冷幽静的苦修生活,脱下僧衣,换上民间男子穿着的长袍,化身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饮酒、作诗、欢歌、起舞。这是我的生命,烟云浮世仅有的快乐。有人说我蓄上长发,穿着镶嵌珍珠的袍服,十指戴上价值连城的宝石戒指。他们说这话,也许有同情,也许有讥讽,认为我是一个只得从俗世寻欢中找到安慰的无能之人。他们不知道,我饮酒、寻欢,将自己装扮成与俗世之人浑无两样,只是因着如此,我不会感觉到自己的出众,也不会感觉到自己形单影只。
很快,拉萨城迎来了第二个风雪之年。我的萧瑟枯寂的十八岁人生,是一座固守着清规与戒律的宫。但正是这一年的冬天,轻软的夜风徐徐打开了禁闭的门,月光温柔地照射进来,黑暗变幻白昼,地狱宛若天堂。它迎来了住进深处的主人,美丽的琼结姑娘,达娃卓玛。
请不要再说琼结琼结,
它让我想起达娃卓玛。
达娃卓玛,我心中的恋人,
难忘你仙女般的姿容,
更难忘你迷人心魄的眼睛。
月光旖旎娇柔,呈现一片黄昏之态。细水长流,缠绵荡漾。月光是海洋涌上心间的情潮,爱她,与生命永在。我曾问天地,我是凡人的月亮,谁又将是我的月亮——曾经的仁增旺姆?今时的达娃卓玛?
人生若只如初见。深邃的夜空,几片云悠悠飘过。朦胧的月色里,白色的花树散发着恬静的光,如谁的眼眸,顾盼生姿。有女子在月光之下起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远处的山峦绵延起伏,花树的影子微微摇摆,变幻莫测。
在东边,一个美丽的地方,一个美丽的女子,于美丽的夜晚舞动着洁白轻盈的身姿。缥缈的云影缓缓西移,消融了陷落阴影深处的山峦。光影流泻于静湖,几只白如皓雪的鸟儿从湖面掠过,每只鸟儿的身后,细纹清浅荡漾,那是宁静的月光的波纹。
我站立山巅,身后是宛若雄狮沉睡的布达拉宫,皑皑白雪漫山遍野,勾勒天空与大地最美的相连。我恍若听见星辰缓缓坠落的声音,它们落于树梢,亲吻一个人盈盈的眼眸,那眼眸皎洁如春雪,曼妙如飞花,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
“有美人兮,在彼一方。”
这便是我与她的初见,也是这个名字的缘起。
住在布达拉宫,
是日增仓央嘉措。
住在宫下面时,
是浪子宕桑旺波。
这一刻,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宕桑旺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