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家家有戏
党组会开砸锅那天下班后,我刚到家,妻子就跟我说,小姚来电话了,今晚她来咱家串门。
我一时没弄懂什么意思,妻子脸有些红了,说,就是找过你那个月芬!
我恍然大悟说,她呀,你说你舞伴的妻子,我不就知道了吗!妻子并不生气说,少扯别的,她电话里和我唠了半天,说你们已经认识了。
我说,我不早跟你说过我们认识了吗,怎么是扯别的呢?
妻子说,你没人家说得详细,她说你好,你们都到“金豆村”跳过舞了,还说了很多话!
我说,你也没人家说得详细,她这么好的人,你舞伴怎么老打她呢?
妻子说,才电话里她说已经向你诉过她丈夫的苦啦。
我说,她丈夫的确很可恨,一个大男人,咋能动不动就打老婆呢?
妻子说,他这点是挺可恨的,小姚说她又挨打了,打了耳光还踢了一脚,她没处诉苦想到咱家来说说!
我说,那你怎么说的?妻子说,欢迎她来!我说,既然你说了就让她来吧!
妻子说,我不说的话你还能不让她来吗?我说,你不知道哇,今天我们单位出事了!我俩正说着,床头那台带女兵头像的绿电话机响了。我以为是姚月芬呢,一听却是铁树妻子栾丽惠。她说,小柳大兄弟,听说党组会上铁树和盛书记骂起来了?铁树骂盛书记不是东西一手遮天?!他铁树自从被姓赵的缠住,越来越不像话了,经常不回家,回家不是骂老婆就骂孩子,他自己骂还不算,那个姓赵的借打电话找他的机会,也骂我。骂吧,这回骂到盛书记头上了,这回看党组管不管他铁树?
我说老栾大嫂你这是听谁说的?
栾丽惠说,姓赵的说的,我往作协往医院打电话找铁树,都没有,一想准在姓赵的哪儿,一打电话果不其然。姓赵的一接电话就说,你又搅什么混哪,铁树在党组会上挨骂了,正生气吃不下饭呢!我就说,他铁大主席除了你,谁敢骂呀?姓赵的没听出我是在套她话,就如实说盛书记说铁树什么事都打横,铁树就骂了盛书记一手遮天什么东西。我说这不是他铁树骂人家盛书记吗,怎么是盛书记骂他呢?姓赵的说别管谁骂谁了,反正是骂起来啦,我叫她请铁树接电话,她没给请,他铁树是有家有口的正厅级干部,为什么呆在姓赵的家?你们党组管不管吧?这事盛委也不好管了,他们两个打了仗,就得跟你说了!
我有些生气,说,老栾大嫂,党组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你们自家的事,党组也没权管,咱们谁也别越位,公事公了,私事私了,好不好?
栾丽惠说,小柳哇,我是没拿你当外人才跟你说的,其他那帮王八犊子,都是铁树的狗腿子,都听铁树的。你刚来,还没被铁树拉拢过去,我看你是解放军,能主持正义,你官没他大,你说不了他,但你替我往省里反映反映啊!我往省里告他好几次了,省里不信我的,官官相护,他们认为我是乡下人,心眼小,好吃醋,找自己老头的别扭。小柳你是解放军,你能听明白谁是好赖人。铁树是我老头,我理应替他说话。他有两把刷子能写不假,他写出了大名也不假,但他当官年头一多,觉得江山坐稳了,就变了。变得喜欢坐轿子让人抬着,抬得舒服的就是亲信,抬得有点吱吱扭纽的就给点颜色看看。这不连那个臭姓赵的都得轿子抬着了?他铁树要当到省级官儿,不定得赵、钱、孙、李几抬大轿呢!上面派盛委书记来帮他顺当顺当局面,他可倒好,还以为原来书记主席都是他那时候呢!盛书记劝他把姓赵的调走,他当耳旁风,以为盛书记坏他呢!都是他老听姓赵的话听的!小柳,姓赵的不是好东西。
这时有人敲门,我乘机说有客人来了,才放了电话。是姚月芬到了。小姚刚进屋电话又响,我叫妻子先招待她坐,又拿起话机。是铁树。这是我和铁树认识十多年来,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铁树说,柳直啊,咱们是老朋友了,你看今天这事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说,你俩都是我的领导,说句心里话吧,现在我为难透了。我认为你今天是有不对的地方,你不该说盛委算什么东西,也不该说他像个家长一手遮天。作为副书记,你在会上这么说,以后会还怎么开?
铁树说,我说他算什么东西不对,但他也确实一手遮天。处分一个司机,按说用不着党组主要领导出面,但内务部问到我了,我说点不同意见就是打横?上次他指使撤我稿子的事,我还没吭声呢,这次又给鼻子上脸!
我说,不管怎么说你应该冷静,党内你是副手,盛委在主持工作,你得考虑到配合!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是书记兼主席,绝对的一把手,都是别人配合你。盛委来了,你就不能事事还像原来那样。我之所以也在会上拍桌子,就是对你们缺乏配合姿态不满!
铁树说,你拍桌子我没啥想法。我过后一想,也觉得说他算什么东西不对,希望你能替我过个话,说我认这个错了!
我说,我过个话可以,但最好你自己能当面道个歉,哪怕我从中搭桥呢,就咱三人在场就行。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光我背地悄悄过话,恐怕解决不了问题。
铁树说,你看怎么个时间地点呢?
我说,一是你自己今晚就直接给他打个电话,我过后再跟他过个话,这是上策。二是明天上班,你借说其他事,主动当面道个歉,我也借机说两句调和的话,这是中策。三是走路碰面了,你主动同他打招呼,然后顺便道个歉,但这是下策。
铁树说,我只能采纳下策了,上策中策都办不到,我好几口气没出呢,谁给我道歉?
我说,我是诚心诚意替你着想,你是老大哥,我还是希望你能按上策办!
铁树说,你的心意我理解,但我不能容忍他如此独断专行。好了,你吃饭吧!
我放话筒的手还没撒开,又一个电话毛头小伙般急躁地挤进来了。是盛委妻子乔小岚,也许她拨了好一会儿才拨通的。她喘着说,柳直你们今天是咋的了?老盛回家饭也没吃,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丹出去散步了。问他他就骂,作协这鬼地方没法儿干了,不他妈于啦。问怎么回事他也不说,问急眼了,他骂我一句老娘们儿乱参什么政,就不理我了。老盛脾气又犟又暴,你不知道啊,他有心日庠病,我说,那你快点想法,让他消消气,千万别犯了心脏病。没别的事,发生了点矛盾!
乔小岚问,和谁发生了矛盾?我说,详细你就别问了。
乔小岚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和谁,你们别人谁敢和他直接矛盾?准是铁树,他们两个谁心都不顺。铁树身体也不好,家里矛盾一大堆理不顺,两股火内外夹攻也不容易。他们俩都是不服软的主儿,发生矛盾是正常的,你可得加小心,别像有些小人,总从中给他俩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看热闹不怕乱子大。铁树老婆也真是的,都什么年月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闹腾什么呀?老盛要是有哪个女的愿意照顾他,我肯定不闹!
我说,你心宽就好,你就等于替我们做工作了,不行今晚你陪他跳跳舞吧,跳舞气消得快!
乔小岚说,那你跟你家小黄说说,咱们一块儿去吧?
我说,现在家里正有客人,还没来得及跟人家说句话呢!
乔小岚说,那就算了,你也要注意身体,是老盛把你坑了,让你上作协这鬼地方!
我说,你千万别跟盛老师这么说,免得他更生气。乔小岚说,好了,我马上看看老盛,陪他散步去!像方才一样,电话声又是挤了半天似的,我手刚从话筒撒开,它便挤了进来。这回竟然是赵明丽,她也是头一回往家给我打电话。她说,铁树骂我了!我伺候他吃饭,问了两句关心他的话,没问对心思,他就骂我不要脸!柳老师你说谁不要脸?我又没上他家去要饭,是他来我这小破屋吃我的饭,我一个寡妇女人,不像他有妻有室的,怎么我不要脸?
我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不知该怎么对待她才好,赶紧推脱说家里正有客人,急忙扔掉一枚定时炸弹似的扔下电话。
22.我家的戏
我这才得空注意到已在我家坐了一会儿的姚月芬。她那张令人振奋的俊脸憔悴了,眼圈有泪水洗过的痕迹,我不由心生一丝疼痛。她正跟我妻子膝盖对膝盖交谈呢。小姚说,没想到老柳这么忙,打扰你们真不好意思,要不我改Ft再来吧?!
我执意说,你快坐吧,就这么忙一次让你赶上了。我没敢跟她提一句赵明丽,我怕她不知作协的复杂,再跟赵明丽说这说那,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可话音没落电话铃又响了,我一边叫姚月芬一定别走,一边又去接电话。是求实来的,他说,你得赶快把司机问题妥善处理一下,辛主任处理会弄得更糟!
我简单和求实说了两句便放了电话,转对姚月芬说,你安心坐吧,不会再有电话了。然后我定了定神说,小姚你怎么病了似的?姚月芬眼圈一下就红了,泪水迅速溢出眼眶。她咬住嘴唇努力克制着没哭出声来,好一会儿才说,打扰你们实在过意不去。妻子说,小姚你千万别说这个,我们家交往很少,身边也没亲戚,根本说不上打扰。你们俩先说会儿话,我去做饭,你今晚就在我家吃饭!
我想到铁树家乱糟糟一团矛盾,心里暗自提醒自己,千万别也把家弄乱了套,便认真说,今晚我做饭,好好做一顿,干脆把小姚爱人也叫过来,一块聚聚!
姚月芬说,别别,千万别叫他来,我这就走!
我说,肯定不能让你走,你现在就打电话请你爱人过来。
姚月芬说,什么爱人爱人的,我才不叫他爱人呢,他叫穆川亲。要叫他,你们叫吧,我可叫不动!
我说,那你告诉我电话号码,我请他。穆川亲,这名挺怪,川亲穿亲,专门射穿亲人的心。
姚月芬说,他真就是那种人,专门伤亲人的心!
妻子说我,你冒冒失失请人来家,不吓着人家?你一次没见过他,我打电话请他,小姚今晚咱们集体教导教导他,他凭什么打人!姚月芬忽然破涕为笑说,黄姐你要能请来他,我没意见,但他要打我,你们可得帮我!
我说,他要不来,我们一块儿到家去请,不信他不来。来了我就不信他还敢打你。
我又给妻子个台阶说,你不知道他电话号码赶快问小姚,马上打。
妻子左说右说真把穆川亲请来了,他是开一辆日本小面包车来的,所以不一会儿就到了。我和妻子一同提前下楼迎接他。穆川亲没想到我在家,妻子向他介绍我时他立刻一愣,我马上热情自我介绍说,早就听我家黄娇说过你,我家很愿意和你家交朋友,快到家坐吧!
我主动和他握手,他无所措手足的样子,脸通红并且不知说什么好了,看去是个喜怒溢于言表有血性的男人。我妻子是个交往极少的教师,能和他交往到这种程度,也可证明他不是坏人。可我想像不出,他怎么会恶狠狠地打自己那么好的老婆。妻子不等他说出什么,便先说,快上楼吧,就在我家吃晚饭了。
我在前,妻子断后,我俩连说带拽把穆川亲裹挟到楼上。他进屋一看,自己妻子小姚竟然也在,顿时有些惊慌,脸色怒也不是,怕也不是,喜也不是,哀也不是,样子比在楼下还紧张,大概想到会不会挨打了呢,见小姚露出喜色,才稍微定下心来。
也没用穆川亲换鞋,我就把他推到客厅坐下,他坐西侧沙发,小姚坐东侧沙发,妻子陪小姚坐一侧,我指了指墙上挂的一顶钢盔和一把剑开玩笑(也有镇唬他一下的意思)说,别看我当兵十几年兵,还去过老山前线,其实是舞文弄墨的秀才,写字还行,最怕打架斗殴了,活这么大岁数没挨过打,也没打过人,所以谁打人我痛恨谁,谁挨打我同情谁!
妻子说我,你也不是一次没打过,不过打了之后能赔礼道歉是啦!
我说,老婆也有不讲理的时候,实在胡搅蛮缠了,打两下,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隔三差五就打,而且真下死手狠打,不管什么原因也绝对错误!野蛮!法西斯!无能!犯法!如果我是妇女,挨了打,男人又不道歉,我不上法院,也得上妇联去告状!打了人,过后必需道歉!
妻子对穆川亲说,你是不是打小姚了?穆川亲说,肯定是有人告状了,看来今天传我来,是要审判我,我还以为请我吃饭呢!
我说,你要真打了人,告你状是应该的,但没人告你状。我家黄老师从你家小姚眼神儿和眼圈猜她可能挨你打了,至于她怎么猜的,我说不明白,她猜没猜对,我也说不清楚。你要是打了,就是她猜对了,要是没打,那是她猜错了。不管猜错猜对,今天都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两家交个朋友。不过交朋友得有条件,就是真打了人,得承认错误。你不用紧张,小姚比你先到一步,这你也不要多想,电话号码是我和我家黄老师共同侦察出来的。我看也不用商量了,我岁数最大,又是在我家,就我说了算了。
初次见面,我说这么苛薄的话是不应该的,但我实在是生气了,同时我觉得不会把话说散,他不知道我们究竟怎么商量的,何况我是站在钢盔和宝剑下说的,他会害怕的。我不容他说什么又继续说,现在咱们四人都洗洗手,然后一齐下厨房,其实连厨房都不用下,分别开启一下罐头瓶和酒瓶就行。今天咱们以吃为副,以喝为主。不是酒后吐真言吗,没反对的就动手吧?
妻子带头说不反对,我又对穆川亲说,我家没反对的了,你家呢?
小姚说,我没意见,我家是男的当家!
三人都把眼光投向穆川亲,而且我和妻子还带着微笑。
穆川亲也变得轻松些了,他说我现在是傀儡家长,既然家里人说同意了,我一个犯人哪还敢说不同意?
我说那说明你真打人了,账一会儿再算,现在先干活儿。我便迅速给每个人安排了事情。妻子备餐具酒具,我找出午餐肉罐头和水果罐头,还有一瓶长城白葡萄酒,一瓶通化红葡萄酒,和一瓶低度湘泉白酒,连同现成的一塑料袋咸鸭蛋,让小姚料理。穆川亲负责烧开水泡茶。安排完这些,我又下楼到饭店买了几样做好的菜,几听饮料,还买了一个西瓜和几个西红柿。西瓜和西红柿切成花瓣,用大盘子摆成一朵西蕃莲,放在餐桌中央,一下就把很平常的一桌菜肴打扮得生动撩人,秀色可餐了。妻子按我吩咐每人面前放了大、中、小三只酒杯,我依次给每人斟了白、红、黄三种酒。本来平时我非常讨厌那些流行的俗不可耐的行酒令,这时也顺嘴溜了出来。我先故意用玩笑话致祝酒词说,目前的形势是这样的: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势力,千方百计向我国实行经济制裁,及意识形态包围和进攻,但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在以邓小平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每个公民,每个家庭,都用邓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武装了头脑,上下一心,一至对外,但同时又积极主动开展外交外贸活动,为的是把自己的事情通过改革开放搞活搞好。三中全会的精神,给家家户户都带来了新思想,新气象,每个家庭也都出现了改革开放搞活的大好形势。我们两家的相识,就是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精神的结果。我提议,为感谢三中全会精神,发展我们两家的友好关系,干下我们面前的三种酒,表示我们在家庭贯彻落实三中(盅)全会精神!
我带头一一千了面前的三种酒。在部队多年,懂得最深的一个道理就是,要想自己的话有号召力,首先作出样子来。我干了酒后,理直气壮说,顺时针进行吧!
顺时针先该是小姚,她说她不会喝白酒。我说,葡萄酒会喝吧?
小姚说,葡萄酒会喝。我说,那就行了,白酒和葡萄酒的喝法一样,都是先把嘴张开,后把酒倒进去,然后闭上嘴,一咽,就这么简单,小孩儿都不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