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买个鱼缸
我忽然羡慕起鱼来,于是买了个鱼缸,并且放在办公室阳光可以照到的窗台上。
我想养两条鱼。每天能看看鱼在水里游,多好啊。但鱼缸放了两天我又拿走了。我想,人家鱼活好好的,干么买奴隶似的圈进小小玻璃缸里,让它只能看见光明,而连一米的前途也没有啊!
79.铁树出国
这个时候,铁树的一举一动,在作协都有人关注了。可他出国走好几天了,格外关注他的人们才发觉,连我也是他走后两天才知道的。但他走前我知道。几天前,夜里一场冷雨使路面结了薄冰,早晨上班我才忽然感到,又一个冬天开始了。那么冷的一天,铁树却先于我和求实到了办公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以为是反腐倡廉的学习激励的。一到班,他就把我和求实叫过去。他坐桌前,左手将烟放到嘴边吸着,右手食指在窗玻璃凝出的水汽层上写了两遍西班牙字样,随后往上面吐去一个非常地道的烟圈儿,仿佛那烟圈是架浪漫的飞碟,缓缓在西班牙着陆了。
他说他马上要出国,时间是两个月。这我以前就听他说过,因要开作代会推了两次才拖下来的。能出国开开眼界是作家们不小的心愿,谁能出去一趟都是不小的喜事,尤其能在国外住两个月,那是天大的喜事啊。铁树能第三次出国,我只是羡慕,甚至觉得,一换届可能他就不是主席了,趁换届前出去一趟是应该的,别的想法一丝一毫也没有。当然,我是盼着以后哪天能轮上我的。铁树对我说,你先别忙,再干一年半载的,跟全国作协熟了,再出面沟通沟通就差不多了。今天找你俩,是交待一下这两个月的工作。我和求实都掏出本子想记,铁树说不用记了,都在纸上写着。
他递给我一张稿纸,是用信的形式写的工作交待。柳直、求实、钟声高:
应西班牙某基金会邀请,我前往访问写作,在西时间为11月15日——1月14日。根据那里的工作和身体、兴趣情况,有可能提前回国,但至迟不过明年一月中旬。
行前有几项工作要交代一下:
一、在我出访期间,委托柳直同志代理我的职权,主持作协日常工作。涉及重大事项,请示盛委同志。
二、作代会的报告(草稿)留下,以备使用。此草稿我看过,不很成型,还要修改充实。
三、建房问题,请盛委参加,建房小组开个会,敲定一下下步方针。
四、明年的预算,按以前定的原则办。
五、发展会员工作在明年一月份进行,会员入会时间按今年算。
六、今年老干部医疗费至今没划拨,要抓紧落实。不然,我们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七、反腐败工作上下都在抓紧,我们光有一个原则还不够,最近中央已经制定了具体实施办法,请按省委的部署认真办,但要注意作协这样的专业群团特点。
八、纪念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要安排活动。铁树于赴西班牙前日可以说这是铁树最认真向我交代的一次工作,看似隆重,但也看出对我的不信任。比如把钟声高名字也列上,等于重要事开会也得请他参加,而他能按铁树意图办。钟声高已经不管事好久了,铁树仅仅是为了制约我而仍写上的。
我很快接到鲁星儿电话。她又是老态度,开门见山就指问我说,柳直你知不知道铁树出国啦?
我受不了她无知又自信的态度,好像她已是封定的一贯正确,.而我则是汉奸类的人物。我也以质问的口气问她,你说我怎么能不知道他出国?
鲁星儿没想到我比她口气还冲,愣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就一定知道他出国了?你是他亲密战友啊?
我说,亲密战友我不敢攀,但我是他的下级,他走得向我交代工作!
她说,那省委宣传部知不知道他走?我说,应该知道!
她说,你没报告吗?
我说,他出国我报告什么?应该他自己报告!她说,你想想,他能报告吗?
我说,你想想,他为什么能不报告?
她说,柳直你有点天真,他要报告,宣传部能让他走吗?我说,鲁星儿你也有点天真,宣传部为什么不让他走?
她说,现在全国正开展反腐败斗争,他是个腐败分子,他是趁机逃避啊!
我说,假设他是腐败分子,他逃了今天还能逃了明后天吗?
她说,你怎么说假设他是腐败分子呢,他就是腐败分子嘛,他看自己问题要揭晓了,能不走吗?
我说,省委没说他是腐败分子!
她说,他那么多埋汰事儿,还不是腐败分子啊?省委马上要查他了!
我说,省委什么时候查他我不知道,反正现在没说他是腐败分子。
她说,反正你是领导,现在作协正义的人们期望你能主持正义。不管他向没向省委报告,你应该报告,而且在他走前就该报告!
我说,有事我应该向宣传部请示,但不应该我替铁树向宣传部报告他出国。
她说,他要没报告呢?我说,那是他不对!她说,反正我提醒你,你别书生气十足,他要逃跑不回来有你的责任。
我说,他逃什么跑哇?即使他扔了老婆孩子,还有赵明丽呢?再说他跑了图什么啊?
她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你主持工作,全党全国最重要的事是反腐败,你就应该趁铁树不在的大好时机,认真反他的腐败!我说,我反不了,要反得省委来反。
她说,省委发了文件就等于叫你反了!
我说,省委文件明确以自查自纠为主,不搞群众运动。
她说,铁树他能自查自纠吗?他有那个觉悟吗?告诉你个秘密吧,群众已经联名揭发他了!我说,那就等着上级处理呗。她说,你怎么能等呢?你怎么这么右呢?
我说,左了也不行!
她说,你认为大家是左?
我说,我不知道大家是左是右,但我不认为我右,也认为我不应该左!
她说,我不跟你犟了,反正你应该认清形势,你不能当保皇派!我说,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中央再三强调稳定。
她说,你就是求稳怕乱胆小怕事。
我说,你使用的都是什么时候的词啊?
她说,大家本来都对你印象不错,你别让大家失望啊。
80.盛委病危
盛委病情发展的每一块里程碑,都和铁树的重要行动紧密相连。比如,他第一次病倒,是同铁树拍了桌子被骂什么东西之后;他病情恶化暴发癌症,是铁树主持主席团会却没让他说话就散会之后。盛委这次病危,肯定与铁树出国的刺激有关。他虽说向省委讨到了说法,但却病魔缠身,一换届就将撤离作协,而铁树仍将是作协的人,并且还可以潇潇洒洒地出国。所以铁树出国只两天,盛委心脏病就发作了。待我和求实一同赶到医院,盛委刚从昏迷中抢救过来,脸黄得蜡似的没一点儿活人色了。他被心电测试仪、氧气袋和输液吊瓶等的七八条管线牵连着,眼皮和嘴唇只能微微动一动,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见到我时细微的眼缝里还可看出一丝光亮,见到求实时却闭了眼,而且心电图立刻急剧变化起来。我知道他非常不满求实,认为他一直是铁树暗中可以替交党费的心腹,所以乔小岚悄悄把我俩都拉出病房说,现在老盛还糊涂着,看也是看,都回去吧。求实不知原委,虔诚地坚持到天亮才离去。天刚亮,鲁星儿等几个最恨铁树的人就赶来看盛委了,不知谁给的信儿。而和铁树亲近的人一个也没来,我电话找了好几遍,内务部辛主任和李清波副主任都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大概是听到信儿就躲了。
盛委癌症之外又犯了心脏病,我心上也便多了块铁似的。别人可以不沉重,我不能不沉重啊。我的心肌也沉闷地发疼起来,晚上一手揉捏着疼处,一手提了东西和妻子去看盛委。盛委鼻孔的胶皮管子已经拔掉,胳膊上输液的管子还在,连着心电仪的那些线路也还在身上。乔小岚就抓着他的手坐床前和盛委说话,她身边的床头柜上放一个散发着香气的花篮。乔小岚真不容易,几次和盛委打到分居的份上了,盛委一病重,她又来护理,少有她这么贤惠的。她过分憔悴的脸色和无光的眼睛,说明她内心也太缺乏营养了。见我和妻子同时出现,她脸和眼忽然都有了光彩,那光彩可以让人觉出不是内里分泌出来的,而是外面照耀上去的。她起身拉住我妻子手说,老盛一病就让你们都跟着受累!
我放下东西时,妻子看着盛委床头生机勃勃的花篮说我,你就知道买吃的,看这花儿有多赏心悦目!
乔小岚说,花不能当饭吃啊,实在人谁送花?这是女作家鲁星儿送的,吃完早饭就送来了,老盛可真拿它当饭吃啦。
盛委欠欠身子让我们坐,乔小岚拿出新鲜的荔枝让我们吃。面对一脸憔悴见了我们才露出一点光彩的乔小岚,和一身电线病人膏肓还盛气凌人的盛委,还有鲁星儿送的花篮,我心里哪还吃得下荔枝。此时什么妥当的话题都找不到,又不能什么话也不说,我竟说了旬非常不该说的话:你安心养病吧,我一定尽力把机关抓好!
不想盛委脸色又不好了,说,人家弄成的乱摊子,人家自己都扔下不管,跑国外去逍遥了,你替谁补天哪?我一再跟你说,别失火烧了房子,其他什么也不要管,就管好盖房子的事行了。可你们都不听。
我说房子的事一直没放松,但靠现在这两人空手套白狼是不行了,我在积极跑财政立项。接着我又说出新的想法:立上项恐怕不放弃原来的计划也不行,一是我们没条件建七千米房子,二是我们用不了七千米房子,政府批准的四千五百米能盖上就足够了。盛委的心电图立即发生波动,他面露怒色说,一万米我也用不上一米,我是替你着想,你才四十多岁,还得在作协干二十来年!我马上无言以对。他已病人膏肓,确实不知能有几日活头了,在现实与主观愿望差距巨大情况下,他仍死抱七千米的空手套白狼计划不放,我着实不是感动而是失望了,失望他不切实际的理想化。
乔小岚好言劝盛委说,人家柳直来看你,你连声谢谢都没说,张嘴就批评人家!柳直你吃荔枝,不听他的。
妻子缓和说,盛老师说得对呀,老柳他没当过领导,抓不住重点,让谁说也是房子事儿大。他抓不住大事就该挨批评!
乔小岚说,什么该不该呀,老盛当官当惯了,离了批评人就不会说话!
我装出笑容说,房子确实是大事,其他都是扯淡。作家们抓不抓不照样写作吗?哪个作家是作协抓出来的?的确房子是关键,作家们有了好活动环境,就会多出好作品。
盛委这才不气了,说,吃荔枝吧,我这人就是到处讨人嫌,在文化厅退休多好哇,偏偏到作协来捡乱摊子,我这不自作自受吗?我说,你给作协张罗盖房子,作协的人不会忘记你的。
盛委说,我这是发洋贱哪,人家自己能盖房子,我来显摆什么呀!
我说,你现在等于把房子盖一半了,政府批了面积,钱一到手就等于房子盖起来了,有钱买房子不也一样嘛。
盛委马上又不高兴说,你刚有点进步就又退回去了,买房子你那点钱连四千米也买不到!
我没了一点再谈的心情,应付着说了两句自己不懂大局的话,又没话找话说了说床头的花篮、输液的瓶子、心电仪等等,便找借口离开了。乔小岚送我们到楼下时,非常认真请求说,别让作协的人来看他了,尤其挑拨他和铁树干仗那帮人,千万别让他们来了。
可是鲁星儿还是往医院跑。她从医院回来又给我打电话,这次她没有开门见山劈头一句就对我进行指责,而是先问吃没吃饭,又问身体怎样,然后话题才转成指责:你处理问题应该从大局着眼。比如,反腐败你不敢抓,盖房子你不愿抓,这哪行?你想用买房代替建房那也不行,不光是盛委不同意,大家也不能答应。你想想,盖房子一直是盛委分工抓,你如果只买那么几米对付过去了,那不给铁树提供攻击盛委的口实吗?
我说,鲁星儿你听谁说我要买几米房子对付过去?
鲁星儿毫不遮掩说,盛委呀,我刚去看他回来,这都是他亲口说的!我说,乔小岚几次跟我提出,希望作协的人别去跟盛委说单位的事了,肺癌晚期加心脏病,生一点气就会出生命危险的!
鲁星儿说,每次都是他主动问我情况,你想想,他越什么不知道不越着急生气吗?
81.请到女省长
盛委病危中嘱咐的话,我如果不重视,他知道了肯定要气炸肺的。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在建房问题上让他生气了。所以我按省委宣传部要求召开的纪念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必须得先向他说明与建房有直接关系。我只好先到医院,把在省里开会如何见到主管文教的女副省长,如何请她给作协建房拨款的事说话,如何请她到作协看看办公条件以便督促省财政快点拨款,如何为请她才安排的纪念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盛委这才没说什么。
没料到大家仍这么愿意开会。通知九点,九点前几乎到齐了,连在医院陪老伴治病的名誉主席朱简老儿也准时到了。不大的会议室显得更加小。三四十人围着会议桌坐了两圈,还有没位置的,又在四角插了些凳子。作协开这种座谈会是没法明确坐位的,基本是抗战以前参加革命的和厅局级以上级别的,坐里圈儿,解放战争时期的和处级的坐外圈儿。当然也有不理这个无形规矩的,比如青年作家夏旭,他就坐里圈了,他连我主持会的都没挤上里圈视而不见。女省长虽然坐了里圈,但也是个偏位,可她一点不在乎,主动和身边的人打招呼握手。坐我前面的老诗人流火,回身指着女省长问我,那——那个女——女作者是哪单位的?不待我回答,挨他在里圈而坐的夏旭开玩笑说,她是谁你老人家都不认识啊,太闭塞了!流火认真说,老......老了,真是越来越闭......闭塞了,那......那么她是......是谁呢?夏旭开他玩笑说,她是全省写文件散文最著名的女作家!流火一脸惊奇问,文......文件散......散文?夏旭说,对,文件散文!流火问,什......什么叫文......文件散文?夏旭说,流火老连文件散文都没听说?她是省政府的副省长,您说她是不是全省写文件最著名的女作者?流火恍然大悟说,那是!那是!
女省长探身主动和流火握手,我向她介绍流火说这是抗战诗人。女省长说,我上中学时就读过老人家的诗,谢谢您老人家!流火老儿说,那......那都是老......掉牙的玩艺了!女省长说,老传统还是要继承和发扬的,这方面就得靠您这样的老前辈了。流火老连忙指指他对面的朱简老说,朱......老......老,靠他,靠他!朱简老连忙欠身说,我们不行了,还是靠夏旭他们年轻人。女省长和夏旭握了握手,看看表对我说,已过二十分钟了,开吧!
我在流火老身后那排座儿站起来宣布开会,女省长大概从没见过主持会的坐后排,便要把她的座儿让给我。她这一让,朱简老和头排坐的几个老同志也站起来让。我看把谁挤到后边都不好,便在流火老身边的空隙向前挤了挤,就算是前排了。我作开场白说,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他的一百周年诞辰,使我们老、中、青三代作家和省长同志聚到一起开会。我看看女省长又看看朱简老说,我不懂这种座谈会的规矩,不知道该请省长先讲还是请朱简老先讲!
朱老说,省长先讲,省长是领导。
女省长说,朱老先讲,我上学时就读朱老的作品了,朱老是前辈。
朱老费劲儿地站起来声明说,一定省长先讲,省长是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