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副主任家离我住的那栋楼不远,两个大院之间只隔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和几栋别单位的大楼。但马路车流日夜不息,并且路两旁隔有铁栅栏,过往就不方便了。虽然前不久路上架起了一座天桥,而且天桥正好架在两个院大门口,几乎成了专为沟通两院而架的,我还是极少往那院去了。不是舍不得力气,而是那道栅栏的作用,就如人心一旦生出一层隔膜,就会影响思想沟通一样。原来我在那院住过的,那时住的都是团职以下干部。后来每调来一位主任,就要加盖一栋小楼,加来盖去,那院便成了将军宅院了。我和庞克提了用塑料袋装着的书进了大院,再拐到周副主任的小院门口。站住脚后我俩对望了一眼。我对庞克说,一切听你的了,包括叫门的事。
庞克把绿门上的绿信报箱右侧一块绿色胶皮掀开,按了几下,我才发现那下面是门铃。我说,庞克你真行啊,你对周副主任家了如指掌啊。庞克说,了如指掌也白搭,这老头特倔,他要认为不符合原则的事,你咋说也不行。说话时,大门上的小门开了,出来一位戴中士军衔的小战士,他刚要开口问我话,忽然发现了庞克,忙向我们敬礼,让我们进了院。周副主任正在屋门前给一畦辣椒浇水,他浇的是四川那种寸把长但却极辣的烈性椒,想必他很爱吃这种椒的。他身材瘦小精干,说话声音细却尖硬。他见我们提着东西便探测扫描似的盯了两眼,开门见山冲庞克其实大概是冲我说的。“你们来坐坐我欢迎,要是想求我办事带了什么东西,那就先把东西放在门外,走时再带回去,啊?小庞!”
“副主任,我们一不是求你办事只是来唠唠嗑,二不是给你送东西。”庞克边说边敞开塑料袋让周副主任看。“我们作家朋友来串门,顺带了本自己写的书,还有外国作家的名著,怎么也不能算送东西呀副主任!”
副主任放下水壶搓了搓手。“现在书贵得一本一二十块钱,你这一兜还不得一二百块呀?书价我知道!”
我连忙把部长教给的话重复了一遍。“是我一个朋友送我的,他是这套书的责任编辑!”
周副主任缓和了口气。“拿来就拿来吧,难说是送的还是买的,你们把买的说成送的我也没法查。”他转对小战士说,“接过去吧,接过去吧。以后听说出了特别值得收藏的书,告诉我一声就行,我自己去买。当然你们送自己的书我是很高兴的。”
进了会客厅,周副主任竞从衣架取下军装穿了,并系好风纪扣才坐下和我们说话。庞克却非常随便说,“副主任哪,在你家你还穿什么军装啊,多热呀!”
“你们穿着军装嘛,我怎么好搞特殊?”他说着还指了指庞克的肩章,“看你这三颗星脏的,要是带兵的上校,不定带出一群啥子窝囊兵呢!”他看了看我的着装,“还不如文人着装整洁!”
庞克这家伙真机智,迅速就把情况展开了,而且极其自然。“要不我怎么老让老首长把我改成文职呢,你也不给当回事!”
“我怎么不给你当回事?”周副主任,“没机会嘛!”庞克说,“有机会你也不会当回事,你怕人说你往身边调老部下,我理解这心情,尤其当副职的领导,既怕群众说,还怕正职批评呢。”
“你小庞又来这一套了。你就是个文职干部材料,我调你来当文职干部,看他谁敢说什么?就他娘的倒不出编制来嘛!”
庞克忽然故意打差,好让副主任放松点警惕。“副主任你看天有多热呀!你快把军装脱了吧,我们也好脱了!”他三两下脱了军装,让我也脱。我看看周副主任,没马上行动。
周副主任说,“脱吧脱吧,咱们都脱。”他这才和我们一同脱了军装。庞克及时接了周副主任的军装,并且摸了摸那颗金灿灿的标志他是少将的星儿说,“副主任这颗星真亮!”
周副主任说,“小庞你把你的肩章让公务员小李给擦一擦,用去污水一擦就亮!”
“好,好,拿去小李。”庞克把军装递给中士公务员,“副主任哪,我可是你一手培养的,你总叫我努力成为大手笔,我没忘按你的话在努力,你也时刻别忘你许下的愿啊!”
“把功夫用在实干上,真成了大手笔就不用自己推销自己了,哪儿都去抢你了!”
“确实是这么回事副主任,柳直不就因为成了大手笔军内外都抢他嘛!”庞克从塑料袋里拿出我带给周副主任的那本书。“我肯定能达到柳直的水平,到时也出本这种高规格的精装书送你指正。”等周副主任接过书,庞克巧妙转了转话锋。“不过他没调军区前还不如我现在这水平呢。专业和业余,发展速度确实大不一样。”
周副主任没反驳庞克的话大概就是赞同了,他开始翻着我的书同我说话。“我从解放军报上看过你这本书的评论,评价还是不错的。再努力,成更大的手笔,你应该写一部超过当年广州军区《欧阳海之歌》的书!”
没等我答话,庞克说,“其实他这部书艺术水平已超过《欧阳海之歌》了,甚至可以说大大超过了。”
“影响不行,光在文学爱好者中产生影响那不行。《欧阳海之歌》几乎家喻户晓了!你们应该写一部有这样影响的小说。”
庞克:“我写,调我当专业作家,我保证三年写出来。”
“真正的力作五年都不行,应该是十年磨一书。你这本用了多长时间啊?”
我说,“积累素材和酝酿的时间没法计算了,真正写也就一年吧。”
“要想写大作品必得沉下心来,耐得住寂寞,多修改几遍。”“我赞同您的说法,可是总部有人强调要多出作品快出作品,迅速为部队建设服务。”
“总部谁这样说?”“一位上将!”
也许上将这两个字的分量太重,周副主任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不赞成那说法。“上将这话属于下策了,和他的军衔不符。迅速配合的任务,应该由某些文学样式去完成,像散文、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还有新闻通讯。这都是完成战斗任务的。而长篇小说这东西,是完成战役任务,或者说战略任务的。你打个辽沈战役没两年行吗?解放战争没四年行吗?抗日战争不打八年能胜利吗?急功近利地让你们迅速拿出大作品,哪就等于抗日战争的速胜论!”我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上校庞克却使用激将法来刺激他的老首长。“尽管上将的话属于下策,下级还是得照办,毕竟那是上将的话呀!”
周副主任显出一脸的不以为然。“有的上将能力很强,这不假,但急功近利,求进太快了,不是好事。当作家和当将校不一样,不能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得有自己的主见。上将也好,中将也好,或者我这个少将也好,你们作家总得把我们的话和你自己的具体情况相结合吧?你总得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和你自己具体创作实践相结合吧?不然你怎么能成为一个有自己特色的军队作家呢?”周副主任的话使我产生了不是一般的敬意,尤其两年后他关于上将的话得到了印证,上将被免职了,那敬意便不仅保留至今而且更加浓重。
我正默默表示敬意的时候,周副主任却忽然搓起了手说:“班门弄斧了!班门弄斧了!应该是听你们给我讲讲课。”他拿过我们送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代表作丛书》,翻看着说,“怎么没有丘吉尔卷?唯一一个国家元首获过此奖!”
我说这套丛书好多本,现在只出了一部分,以后发现丘吉尔卷时一定给他弄来。对丘吉尔的重要获奖作品我并没看过,只读过他的一篇《我与绘画的缘分》和几篇讲演辞,觉得他的文笔恢弘而富有激情。周副主任并不是向我卖弄而是出于喜爱,找出他自己剪贴的丘吉尔获奖时瑞典皇家文学院的颁奖辞。他不是让我们看,而是亲自为我们读起来:
“现在许多人认为,作家一般都是非常细腻的人,丘吉尔却不是这样。他认为现实生活中的阴暗面是存在的,但是世界的道路及目标为阳光、星光及旗帜所引导,它就在眼前。他的散文就如同竞技场上的赛跑运动员一样,盯着目标与荣誉而前进。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意味着事物成功的一半。在精神上,他像一名维多利亚战士,尽管遭逢暴风雨践踏,仍在风雨中屹立着、抗击着。”丘吉尔的显赫成就不仅体现于政治而且体现于文学,在历史上很少有一个领袖人物在政治与文学两个领域同时收获丰厚,同时又与我们这般接近。
“丘吉尔的作品,内容丰富多彩而且颇具刺激,因此很能抓住读者。他在学校时就是一名问题学生,在骑兵团里虽身为中尉,但他的描写才能更为出色。他笔下的战争场面斑驳陆离,无与伦比。危险是男性最古老的情人,激战正酣,年轻的军官被激发了全部想像力与洞察力,骑兵出击了,那一次丘吉尔险些丧命黄泉。
“要论激动读者的幻想,丘吉尔再现历史战争场面恐怕就无人可及了。拿普兰汗战役来说,读者简直被书中的描写搅得神魂颠倒,一道道弹光把人群密集的广场划分成一块块人祭的刀俎,血肉横飞的徒手格斗,骑兵团雷霆万钧般的出击。于是当你放下书的时候,你发觉自己出了一身透汗,但你这时仍在想像自己排在身着红色军装的英国骑兵的最前排,端立在死者和伤者为伍堆成的‘人山’面前,装上弹药,射出照亮夜空的礼炮。然而,丘吉尔并非仅仅是一名军人和军事史作家——“尽管遭逢过种种困顿,第一次世界大战仍大大拓宽了丘吉尔政治活动与写作领域。他的历史作品中糅合了历史力量与个人作用的各种因素。他很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以自己深刻的经验准确地估量历史事件的动机。他曾亲历战火,冒险犯难,这给他的写作提供了一种背景和动力,使他的语言据有了一种内在的力量,震撼人心......”
周副主任读得动了感情。真没想到他还有如此细腻的文人情感,这与我原来理解的少将大不是一回事了。我不仅明白了庞克何以能成为他的朋友,也理解了他读丘吉尔的用意。他是希望我们能成为大一点的作家,同时提示我们,当大作家没有足够的积累是不可能的,这积累不仅是文化素养的积累,更重要的还有人生经历的积累。对他这番心思的理解,反倒打消了我刚见他时的矛盾心理,我等于在他这里进一步找到了要求转业的理论根据:我的人生阅历还太单一,应该像丘吉尔等人那样,不仅有当兵的经历,还应有地方生活的经历。我很动情地向周副主任表示,一定要很好读一读丘吉尔的作品,并且以敬佩的口吻问:“您是将军为什么这么喜欢文学呢?”
“好将军不仅应该喜欢文学,而且应该善于运用文学来完成自己的使命。俄国的苏沃洛夫元帅、中国的陈毅元帅、毛泽东主席,方才提到的丘吉尔,还有拿破仑,古代的辛弃疾、岳飞......多了。我不过爱好一点而已,只是读,前些天读了一本美国作家写的《第二十二条军规》,黑色幽默的代表作,是黑色幽默吧?”
我更加佩服这位将军。就是作家圈里不少人,也没读过这本书,甚至连黑色幽默作何解释都不知道。庞克当场就说他没看过这本书,也没听说黑色幽默。我便连说是黑色幽默。周副主任又说:“最近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萧克将军不是获了荣誉奖吗?是荣誉奖吧?还是提名奖?”我证实是荣誉奖,周副主任转了话锋。“荣誉奖就是不够奖,其实这是文学家们对将军的照顾。遗憾!中国没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全国没一个将军获茅盾文学奖的。咱们军区也没有获茅盾文学奖的。你们应该有这个雄心。这不是一日之功,需要一茬一茬打基础,形成传统。环境和氛围很重要。”他忽然想到上次我和他说的事。“住房分配方案采纳了你的意见,不知落实了没有?”
“落实了,作家们非常感谢您,我也非常感谢。”
“还有其他困难没有?有就别不好意思说。我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干这个的,既督促你们好好干,又得帮你们解决问题。”
是我说明来意的时机了,但我又难于开口了。周副主任如此关心我们,我却要求走,这有违我平时的处事准则。我一时脸红心跳,嘴欲张又张不开,怔住了。庞克见我这等窘相,忙替我说,“老柳他倒没什么困难,不过遇到一个具体问题需要他回答,他一时难于回答。其实并不难回答,他不予理睬也可以,但我认为那不对。”
“什么问题你说说嘛。”周副主任看着我,“开门见山说。”
我便把事情简要说了,但省略了向部长提出转业要求这一节。我说完,庞克便乘势大发议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好事!从柳直个人看,说明他是个大才,省里都来抢,真要抢去了,对他今后发展会有大好处的。一个人什么领导职务没当过,对生活理解就太片面了,会影响他成为大作家的。我还当过连长、营长呢。从军区的大角度看,说明部队是大学校,培养出的人才多,省里作家比军区多多少倍,却找到我们的作家去当主席,了得吗,我们军区了得吗?”
周副主任听后脸色并没起什么变化,平静地问我,“是这么个情况吗?”
我说是这情况,而且省里态度非常诚恳。庞克又把军民共建的意义说了一通。
周副主任说,军民共建得首先把咱们自己建设好才是。
庞克则说,咱们自己肯定建设得很好了,不然人家省里当将才要的人,在咱们这儿怎么只当兵用呢?
周副主任又问了一些情况,我一一说了。他说,你们部里怎么没向我报告此事呢。
又是庞克替我说了我自己难说的话。“部长只考虑他自己工作得不得力呗。不重用人家,有人重用又不放人家走,这就心胸窄,目光短了。是人才就应该军地两用,我们不是提倡了好多年培养‘军地两用人才’吗?现在又搞军民共建!”
“你怎么想的?”周副主任问我。
庞克抢着替我回答:“当将的材料谁甘心当兵啊?二十三四年军龄了,一个兵也不让带,搁谁心里也不会平衡!”
周副主任制止了庞克的话。“我是问柳直,不是问你庞克。”“自己是块什么材料我倒没认真想过,不过我现在倒是愿意开阔开阔视野,尤其还是到作家协会!”
周副主任又问庞克:“那你为什么戴着上校军衔还想要来干文职呢?”
庞克:“要是让我去当作家主席,我也不要求来当文职作家了!”
周副主任问我们俩:“你们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吗?”我说是。庞克说不光为这个。
周副主任问还为什么。庞克说主要不是为柳直走不走,而是为他庞克能不能来。
周副主任说总之是个好事,容他考虑考虑再说,并且说主要是考虑怎么使用我。他还说谢谢我送书。临走他还送我俩一人一盒龙井茶。出了屋门,他又叫公务员摘了一大把他种的小辣椒让我带上了。我心里当然是热辣辣的非常感动。
离开周副主任家,我和庞克站在过街天桥上说了不少赞扬他的话,还分析了一下前景。庞克认为不放我走的话,也能重用我一下,所以,放不放我走,他当专业作家都有希望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庞克说,放我走了当然就腾出一个编制,不放我走,重用我一下的话,就该是,不把我的顶头上司调走就是把我调走,这自然就空出一个编制。不过他又叮嘱我不能放心等待,得抓紧,周副主任还有半年就离休了,他说离休后也要写部长篇小说呢。我把情况及时通报给部长。部长说那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