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过头,她便向服务小姐要了咖啡和芒果汁,而后舒了口气。可以看出她这几天一定是很疲倦的。我本来急于想知道她要谈的内容,又忍住了。相对而坐的我们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我趁机注意了一下周围。田园牧歌的曲调下,慢慢轻舞的多是中年人,青年人也有,但看去都是较稳重那种。我喜欢这种既开放又刁狂野的环境。
“正式介绍一下吧,我们互相还不知道姓名呢!”她说,“我曼姚,叫姚月芬。其实我让你看工作证时你就应该知道了。”
其实我看她工作证时只注意了一下她的单位,并没注意名字现在不知道相互姓名的确影响往下交谈了。“我姓柳,柳树的柳叫柳直,弯直的直。”
“嚯,所有柳树都是弯的,你却叫柳直!”她又暂时忘却了忧有和焦虑。
“你是月亮的月,芬芳的芬吗?”“对呀,姚文元的姚。”
“现在还主动和姚文元套近乎的人可是不多。”我逐渐有了楚开开玩笑的心情,“月亮都是冷清无味的,你却叫姚月芬,想把月亮摇出芬芳的味道!”
“嚯,想必你是弄笔杆子的,比姚文元还能咬文嚼字!”她说“不瞒你说,我没见你前心难受得很,现在听你说话,好多了。”“没想到我的话还有药用,那我就主动多说点。你不觉着瑚在咱们像一幅画吗?夏天的夜晚,柳树上面一轮月亮,微风轻轻碰摇着柳树,也摇着月亮,不知是柳树还是月亮散发出来的,总之确一股芬芳的气息弥漫着......”
“嚯,比姚文元有文采,但没有‘四人帮’味儿!你是不是不金打枪,专门咬文嚼字的啊?”
我发现她已连着用了三次“嚯”字,想必这是她一惊喜时的禅了。“你真行,很会判断人!”
“嚯,你当我的上级就好了,准提拔我!”她又用了嚯字。
我也模仿她使用了曜字,“嚯,我要当你上级,你准主动汇报情况,现在连一个单位都不是,你就找我谈情况了!”
她不再嚯了,而是笑笑,“说正事吧,不然你该继续笑话我了。”
“不是笑话你是谢谢你,要不是出门遇上你,我现在正该是独自难过呢。”
“你心情也不好?”
我笑笑,“男同志无所谓,你说吧!”
“你爱人跳舞......你知道吗?”她问得十分小心。
“知道。我鼓励她跳的。”我甚至有点替妻子辩白的意思,“她原来腰腿疼,跳舞跳好了,心情和身体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有舞伴了,你知道吗?”她有点惊异于我的不以为然,“她心情好是因为有了舞伴儿吧?”
我更加不以为然,“没舞伴儿怎么跳舞哇!”
“嚯,看你把我笑话的,我还能不知道跳舞得两个人?”她强调说,“我说的是固定舞伴,甚至不跳舞也是伴!”
对此我也没表示出吃惊,不过我已猜到她说的舞伴是谁了。“你爱人......现在就是她的......伴儿?”
她郑重地点点头。“我找你就是想谈谈他俩的事!”我这才显出重视,说,“这其实也是咱俩的事!”
她脸上忽然显出痛苦,甚至眼圈都红了。“我家老穆可不像话了——他叫穆川亲,是单位管车的。他可不像话了,你爱人是老师,肯定不知道他的情况。我说的意思是,你家老师可别跟我家老穆学坏了!”
“至于那么严重吗?”
“我不骗你老柳,真的不骗你。我家老穆太不像话了,他做了坏事我说一句都不行,打人,打可狠了!”
“他做什么坏事了?”
“他跟什么人都跳,太不像话”
我想像不出她丈夫不像话的程度来,听得用心了,因为这关系到我妻子。
“跳完舞还往家领人,这我不骗你,真的往家领。”她不知是被骗的还是怕我不相信,一再使用不骗你几个字。“我发誓骗你不是人。上周六上午,你爱人在不在家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敢肯定她不在家!”
见我点了头,她又说,“我不是故意监视他们,真的不骗你,不是。周六上午十点多钟,我忽然回家拿一份材料,到家开不开门,先还以为钥匙拿错了,再三检查没错,我才想到可能屋里有人。一敲门,果然听见屋里有忙忙乱乱不是一个人的动静,却不开门也不应声。我血就涌上脑门了,紧敲了几下。”她表情更加难过,“等开门一看,屋里是两个人,我家老穆和你爱人。他俩都红头涨脸的。老穆既没打夜班也没病,大白天不可能在家睡觉。你爱人我是第一次看见,老穆只支支吾吾说是老师,来借点东西。我看老师不像坏人,但她不知道我家老穆是什么人哪。我怕闹出事来,压着火和老师客气了几句,老师急忙就走了。我劝我家老穆几句,他把我连骂带打,我一点都不骗你,我身上现在还有被他打青打紫的地方呢!老柳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告你爱人状的。我是来提醒你,帮帮我的忙,慢慢作作你家老师的工作。你还是别误会,我不是不让他们来往,我是想让老师影响他学好。其实他自从认识你家老师以来,就不怎么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了。”
我插问道,“怎么肯定是我爱人呢?”
“不瞒你说,我注意他们好长时间了。我发现他们成了舞伴以后,跟过你家老师几回。两三次我都见她进了五中校园,还两三次见她进了你家那栋楼。她剪短发,圆脸尖下颏,脸不算白,但也不黑,身材不算苗条,稍微儿有点儿胖,但挺好看。好穿浅蓝色水洗布衣服,骑飞鸽牌绿自行车。”
“嗯,是她。你说她去过你家,我没听她说过,不过我想也可能。她自从跳舞以后有些变化,以前她几乎没有交往,所以我还为她的变化高兴呢。她不会交坏人,这我非常相信她。夫妻之间不能监视,得靠信任。”
“让你笑话了,我家老穆不像你,我对他失去了信任,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监视的。那天他在家里插门的情况,已证明我没监视错!”
“我不是批评你,我是说我自己。”
“我家老穆像你这样就好了,别看他自己这么做,要是有男的找我,他能把我打死。认识你真高兴,还是部队的人有教养。我想求求你,以后多帮帮我,不是帮我报复他们。你是解放军,我信着你啦!”
“马上就不是了!”我说,“巧得很,昨天刚刚批准我转业,今天出来散心就是想调整调整情绪。”
“怎么让你转业呢?”她问时脸上立刻升起疑云,说不定她会联想我会不会是犯了错误才被淘汰转业的。
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她问我转到什么单位,我说了单位,她忽然又是一声嚯说,“我一个女同学在作家协会,从医院调去才一年!”她怕我不信似的解释说,“我同学是高干病房护士,作协主席在高干病房住院,和我同学成了铁子朋友,后来就调作家协会去了。”
我忽然想到流火老诗人和女作家鲁星儿指责铁树调来那个女人,一说长相,果然是她。姚月芬因此忽然和我熟人了似的说,“这下好了,我可以叫我同学跟你们主席说说,照顾你点!”
尽管我并不需要小姚同学曲线照顾,毕竟刚转业就多了一份关系,因此高兴起来说,“简直是上帝安排,还没等我报到,就有人照顾啦!”然后我又叹了一声说,“虽说是自己要求走的,但真要走了,也挺难过的!”
“我理解你了。我算是第一个欢迎你的人!”她举起芒果汁说,“以饮料代酒,欢迎你!”
我端起咖啡杯说,“谢谢,刚转业就遇到一个欢迎的人,我心情好些了!”我和她碰了杯,喝下一大口咖啡。
她说,“虽然你转业了,毕竟是部队培养的干部,还是比老百姓可信!”她的话让我高兴,加上咖啡的作用,我兴奋了说,“来点啤酒吧,算我过最后一个八一节,也庆祝我们的相识。凭直觉,我认为你是个诚实人,我相信我们能把这点矛盾处理好!”
她积极响应说,“我平时不喝酒,今天是该庆祝一下。你坐着,还是我做东儿!”
我没和她争,由她要来两听雪花啤酒。喝了酒,她说,“其实我心里很矛盾,我不希望你转业。你是军官的话,我家老穆会更惧怕你的。”
“你别把事情看得很重。我们一定会共同处理好的。我说的共同,也包括他们俩。你想,你爱人由原来接触乱七八糟的人,变成光接触我爱人了,我认为这是个进步,因为我爱人是遵纪守法的老师。而她过去思想过于守旧,她能出去跳舞,能和你爱人交往,这也是她的进步。这样看的话,你就不该上火难过,而应该庆幸才是。”
“你真行,部队干部真会做工作。”她拿起啤酒杯,“你还不承认你的话比药好使呢,我一大块心病这会儿全好了一样。谢谢你!”
我们碰了一下杯,她说,“咱们跳个舞吧,今天认识你心太好了。”
“我也是。我请你!你既是我以军人身份最后一个请跳舞的,也是我被批准转业后最先一个请跳舞的。人生难得一‘最’,你已是我的两‘最’啦!”
“嚯,我都被你说得心花怒放啦!”她又举起啤酒,“人生也难得一醉,我说的是醉酒的醉!”
我们兴奋地碰了杯,极愉快地走下舞池。
那一支曲子是《梁祝》,舒缓柔曼的调子似有一种魔力,一下子浸透了我们已被啤酒和咖啡溶解了的身心和骨髓,四肢以及通体逐渐汽化成温暖的云雾。我们像两团连在一起的透明的云,慢慢地慢慢地在无风的山谷里移动。后来就好像化作了一团云朵,我幻觉似的感到,有一丝微风掠过耳畔,那微风里夹带了一个十分十分细弱,却特别特别清晰,又非常非常飘渺的声音:“他——俩——就——这——样——跳——过——!”
不知我是怎么了,这时我不仅没丝毫往坏处想妻子什么,反而升起一种莫名的幸福与骄傲感。早先榆木般固执而沉重的妻子,曾极认真而过分地监视过我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我与外省一个女战友的信件被她截拆过。我承认,我和女战友的关系很暖昧,而且是背着妻子的。这个问题以前我们弄得很别扭,很压抑。现在她真的也能在《梁祝》的旋律中,和一个男友化作一朵透明的云了吗?这让我减轻了以前对她的负罪感。怪不得她悄悄变得温柔了,而且也变得比先前年轻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