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秋初,在杭州浙江陆军小学任国文、历史、地理教习的陈独秀,得到哥哥庆元(孟吉)10月3日在东北去世的噩耗。哥哥在东北这几年,陈独秀或在芜湖,或在日本,没有见面。上次哥哥回安庆过年,把延年带到沈阳住过一阵子。奉天绿林中人张作霖见是陈昔凡的孙子,还抱着延年,直夸这孩子不错!谁也没有想到,孟吉世寿不永,客死他乡。
在沈阳寓所,陈独秀写下了悼念兄长的五言长律《述哀》。他在诗前自叙中写道:“亡兄孟吉,与仲隔别,至今十载。季秋之初,迭获凶电,兄以肺疾客死关东。仓卒北渡,载骨南还;悲怀郁结,发为咏歌,情促辞拙,不畀所怀。聊写衷曲,敢告友生,宣统元年秋九月。陈仲志于沈阳寓斋。”
全诗四阕,六百八十字。第一节写听到远方兄长亡后的悲痛心情。诗云:
死丧人之戚,况为骨肉亲。所丧在远道,孤苦益酸辛。秋风衰劲草,天地何不仁。驾言陟阴岭,川原低暮曛。临空奋远响,寒飙逐雁群。一月照两地,两地不相闻。秉烛入房中,孔怀托幽梦。相见不暂留,若虑晨鸡弄。牵裙频致辞,毋使薄寒中。言笑若生平,奚以怀忧恸。起坐弄朱弦,弦乱难为理。凉风叩庭扉,开扉疾审视。月落霜天冥,路远空延企。掩户就衾枕,犹忆梦见之。辗转不能寐,泪落如垂丝。
“秋风衰劲草”,时正值季秋;“一月照两地”,听到噩耗在夜晚;“起坐弄朱弦”,陈独秀会弹琴;“辗转不能寐”,此夜失眠。
在第三节里,陈独秀追述了与长兄三十年的手足之情。诗云:
与君为兄弟,忽忽三十年。十年余少小,罔知忧苦煎。十年各南北,一面无良缘。其间十年内,孤苦各相怜。青灯课我读,文采励先鞭。慈母虑孤弱,一夕魂九迁。弱冠弄文史,寸草心拳拳。关东遭丧乱,飞鸿惊寒弦。南奔历艰险,意图骨肉全。辛苦归闾里,母已长弃捐。无言执兄手,泪湿雍门弦。相携出门去,顾影各涓涓。弟就辽东道,兄航燕海边。海上各为别,一别已终天。回思十载上,泣语如眼前。见兄不见母,今兄亦亡焉。兄亡归母侧,孑身苦迍邅。地下语老母,儿命青丝悬。老母喜兄至,泪落如流泉。同根复相爱,怎不双来还。
陈独秀和哥哥1898年去东北,第二年,母亲查氏去世。其时陈独秀二十岁,陈独秀与孟吉“十年余少小”,“十年各南北”,加起来正好是二十年。全诗用苦读、奔丧、分离三个情节表达了作者对长兄的思念。“见兄不见母,今兄亦亡焉”以下四句,是悼亡人哀思中常出现的念头,诗句简洁,含意隽永。生者悼亡人,后来人再悼先人。如此反复,勾勒了人间一幅永不掩卷的凄惨画卷。“老母喜兄至”、“怎不双来还”句,笔锋和情感都有起伏,寓庄周在妻子去世后,击鼓而歌,超凡脱俗之意。
陈独秀送孟吉灵柩经沈阳取道上海,从水路溯江运回安庆。将庆元棺木下葬在十里铺老祖山这天,延年、乔年、筱秀随父母、婶子张氏、堂兄遐年等一起上了山,张氏胞弟张啸岑也为舅舅送葬。
清明时节,天气暖和,山上到处盛开红艳艳的杜鹃花。筱秀和延年趁大人挖坑下葬棺材时,采集了不少杜鹃花。放过鞭炮,烧过纸钱,小孩和大人依次向逝者磕头鞠躬。离开时,陈独秀将孩子们采集的花放到了长兄的墓前。
嗣父陈昔凡在日俄战争期后扩建了南水关的住房,这时已很气派。西头是先建的两栋毗连的房子十九间,东头是后建的一排隔成八间的平房。房子中间,是陈昔凡自己设计的两个袖珍花园,临江的大门是俄式风格,外围用了一排栅栏。老百姓叫“陈家大洋房”。近六十岁的陈昔凡告老还乡后,吟诗作画,种花养鸟。他以邓石如、刘石庵、王石谷、沈石田四先生为师,称其居室为“四石师斋”,逍遥自得。
一次,陈延年见陈昔凡在画山水,旁边还画了渔翁垂钓,忍不住,这上面画的是谁啊?陈昔凡听了孙子的话,哈哈笑了,说:“画的是我呀!”但那垂钓的渔翁穿着古代的服装,陈延年总觉得不像。因为爹爹从未穿过渔夫的蓑衣,更没有看过爹爹下雨天戴上斗笠出门。他不知道,这是爹爹晚年的理想。
后来,陈昔凡将这幅“余桥耕读”自画像,挂于中堂。陈昔凡酷爱收藏古玩,不惜花很多钱去收购。每当兴致上来,陈列人前,请友人欣赏。有人假借一二,也大方出手,不计较归还。
黄宾虹在《近数十年画者评》中说到陈昔凡的画:“皖江南北,素多画工”,“陈昔凡(庶)、姜颖生(筠)皆左清晖而右麓台”。《湖社月刊》称“陈衍庶,字昔凡,安徽怀宁人,工画。宗耕烟与姜颖生齐名,而神韵过之,近画家萧谦中其弟子也。”
陈昔凡藏了不少名人字画,1919年1月15日,陈独秀给吕澄写信说:
我家所藏和见过的王画,不下二百多件,内中有“画题”的不到十分之一,大概都用那“临”“摹”“仿”“抚”四大本领,复写古画,自家创作的,简直可以说没有,这就是王派留在画界最大的恶影响。
仅仅王石谷一人的画,就“不下二百多件”,可见陈昔凡的收藏的字画很多了。
在家闲住了一时,陈昔凡去浙江看老朋友、浙江巡抚曾子固。在杭州,经姚通事(翻译)怂恿,陈昔凡和曾子固答应为英国商人到东北收三万吨大豆,陈、曾以浙江省华商大益公司名义,英商以上海怡德洋行名义,签订了合同。注明英商先预付一笔收购大豆的资金,英商不得私自去东北收购大豆。英商提出,中国地方政府提供信誉担保,并用陈、曾两人的家产作预付资金的信押。不久,东北大豆价格猛涨,按原约收购大豆,陈、曾两家要大亏血本。一调查,原来是英商私自在东北收购大豆,引起大豆价格上涨。陈昔凡、曾子固掌握了证据后,提出诉讼,控告英商违约。官司以判决取消合同,陈、曾交还英商预付金了事。不料办理上述手续时,姚通事利用陈昔凡、曾子固不懂英文,在文件上做了手脚,使退金收据与原约不符(即夸大了英商的预付金额)。当时陈昔凡、曾子固并不知情,以为此事已了结,哪知留下了一个祸根,此是后话。
就在这时,陈家来了一位年轻的异性客人,给陈独秀沉闷的生活带来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