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异域的召唤:德国作家与中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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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海泽笔下的中国情结

自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时代起,中国在德国的影响逐渐滑坡,其形象日益 渺 小。到了青年德意志和毕德迈耶尔时期,德国人对中国的歧视更是成了根深蒂固的偏见。这无疑妨碍了中国文学在德国的传播。随着19 世纪下半叶德国尾随英、法等欧洲列强闯入中国大门,德国人有了直接面对中国文化的机会。正面的接触,迫使那些严肃认真的德国学者摈弃以往有悖真实的先入之见,人们重又以审慎的态度来对待中国文化。在此间德语文坛的现实主义时期,中国文学再度焕发了迷人的光彩,吸引了海泽、凯勒等著名作家的目光。我们先来关注一下1910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泽对中国文学的接受情况。

海泽(Paul Heyse,1830~1914)出生于教授家庭,自幼受到古典文化的熏陶,一生创作甚丰,尤以写中短篇小说见长。海泽常被置于现实主义作家之列,但是,其作品的总倾向却是避免写现实的阴暗与丑陋。他常把现实加以诗化,他的作品往往语言优美,情节感人,故此,海泽拥有“诗化的现实主义作家”之雅号。

“卫宣公筑台纳媳”和“兄弟”李代桃僵

1851 年,海泽在柏林的一次文学聚会上朗读了一首得益于中国文学的叙事诗,是为《兄弟》,并在诗歌的副标题中明确写明这是“一个中国的诗体故事”。《兄弟》一诗内容如下:

文公(Swen-Kong)看上了儿子季(Ki)的未婚妻文姜(Swen-Kjang),强娶文姜为妻。季无可奈何,不思反抗。后文姜生一子,季把对文姜的爱移于其子身上。然而,心胸狭隘的文公不能容忍季之所为。他设下陷阱,欲加害于儿子季。谁知阴错阳差,误入圈套的并非季而是文姜之子。为了救他深爱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季同样遭到了致命的伤害。垂危之际,他告诉父亲,他和弟弟均已濒临死亡。文公听闻,颓然倒地。

在这出家庭悲剧中有两个明显的母题,即“父纳子媳”与“二子双亡”。这一题材与《东周列国志》第十二回所载“卫宣公筑台纳媳,高渠弥乘间易君”的故事非常相似。不过,海泽的这首叙事诗另有源头。据说,激起海泽创作灵感的是德国东方学家吕克特(Friedrich Rueckert)于1833 年出版的德译《诗经》一书。

《诗经·国风·邶风》中有一诗名曰《新台》,讽刺的正是卫宣公“筑台纳媳”的丑行。卫宣公为儿子 求聘齐僖公长女,后闻齐女姿色绝世,遂于淇河之上别筑宫室,谓之新台,迎娶齐女于此,自己纳之,是为宣姜。这个故事正是海泽诗中文公强占儿媳题材的来源。除了文公的名字有张冠李戴之嫌外,文公之子季与文公少妻姜的名字均与原作吻合。

《诗经》中紧接《新台》的《二子乘舟》一诗也与这个故事密切相关。这首诗看似写父母对乘舟远去的一双孩儿满怀着思念和忧虑之心,其实不然。诗中的二子正是卫宣公的长子 与宣姜的儿子寿。此二人兄友弟悌,情投意合。后卫宣公欲谋 之性命,兄弟俩互欲李代桃僵,结果皆成刀下冤魂。时人作诗咏之,却不敢明言,只得于追怀中暗寓悲思之意。海泽《兄弟》一诗伤感的结局无疑受了《二子乘舟》一诗的启发。

小霸王孙策与《皇帝和僧侣》

1856 年,海泽另有一部与中国古典文学有关的作品问世。这一回是《三国演义》中的小霸王孙策引起了作家的兴味。海泽根据“小霸王怒斩于吉”的故事写就了诗体小说《皇帝和僧侣》。

海泽的改作,其情节结构与《三国演义》原文大体相同,只是出场人物删减不少,诗作因而显得紧凑凝练。且看小说起首处,作家是如何称颂他笔下的“皇帝”(亦名孙策Sün-Tsé)之威名的:

像一只猛虎,伺伏洞中,等候猎物,像一只巨隼,俯冲直下突发制人,像一只雄狮,声震百兽,凛然威仪。我们的皇帝伟大无比,他的名声四海远扬。如烟雾,令敌人窒息,似芬芳,让朋友舒畅,翻腾在古老的江边,如东升旭日,久放光芒。①

海泽的这一篇气势磅礴的赞词明显因袭了《三国演义》中的原文。所不同的是,海泽把此诗作为小说的开场白,使读者未见皇帝其人,却先闻其赫赫名声。而在中国故事中,男主角孙策是身后留名。孙策英年早逝,后人有诗追颂如下:

独战东南地,人称小霸王。运筹如虎踞,决策似鹰扬。威镇三江靖,名闻四海香。临终遗大事,专意属周郎。

三国故事中孙策定要取道士于吉之首级而后快,而海泽小说中的那个僧侣也是皇帝的肉中刺、眼中钉,两者之间的矛盾张力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海泽笔下的僧侣一如“身披鹤氅,手携藜杖”的于吉,不乏飞逸仙姿。海泽将其鹤发童颜的形象作如许描绘:

银色须髯泻至麻衣外的腰间他的脸膛宛如五月的桃花闪现———老者的脸膛有过如此色彩的闪光?①

海泽作品中的皇帝活脱是孙策再世,两人皆不信鬼神,对煽惑百姓的方士道人深恶痛绝。看见百姓对妖道那样顶礼膜拜,两位统治者感到自身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于是,海泽写孙策大喝一声:

快招,你是何方狂道!竟用貌似无邪的卑鄙手段将我民众之心惑乱!②

道士不及分辩,也无须争辩,因为皇帝早已给他定下了居心不良、觊觎权杖的罪名:

道士,我认得你和所有你的同类……你们的谦恭全属虚伪佯装,你们的魔法是人类的疯狂,你们的青春永驻是诡计,这在你们的教派中从未绝迹。

或许你们知道通往至静的道路:每个走上此路的人,听不见呼唤真理的心声,不觉为谎言缠缚。烂去你那伸出的手臂,因为你妄想把至宝攫取,王者的权力便是这绝伦的珍奇。①

可以说,就对道士之类的敌视而言,两位孙策的品性大抵相同。只是,《三国演义》中的小霸王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而这一形象到了海泽的笔端却成了上帝的信徒。海泽作品中的皇帝对向其劝谏的母亲表露了自己的信仰:

亲爱的母亲,我就愿意这样,服从上帝,蔑视偶像,要将偶像和教士尽数涤荡。②

海泽对孙策之母、吴太夫人这一形象的塑造有所深化。在原作中,吴太夫人先劝儿子不可加害于吉;及至于吉遭戮,孙策几番为鬼魂纠缠,她又搬出圣人遗训,望儿子迷途知返,修善事以亡羊补牢。吴太夫人只知道不信鬼神会给个人带来怎样的灾难,而海泽笔下的孙母眼光却犀利得多。她看出,儿子的所为是不善体恤民心,并深感这将危及社稷江山。故此,她劝诫道:

服从上帝是智慧的开端,但嘲弄偶像却危险异常。这对每个人,尤其对统治者是这样。人民期待什么?是幸福安康。如果疯狂使人幸福,统治者就会遭殃,愿他为此提供最美的真相!①

孙母的这番话寄寓了作家对理想社会、对贤明君主的憧憬之情。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海泽的创作虽有游离于现实之外的印记,其中却也暗含着对现实生活的殷殷期望。

行文至此,尚须交代一下海泽接触《三国演义》这一中国古典名著的渠道。海泽阅读的是《三国演义》的法译本。法国汉学家朱丽安(Stanislas Julien)首先在1834 年将《三国演义》的一些篇章收入了自己的元杂剧《赵氏孤儿》的法译本。1845 年到1851 年间,另一位法国汉学家巴维(Théodore Pavie)比较完整地出版了《三国演义》的法译本。在1851 年出版的第二卷的前言中,巴维特别强调了三国故事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认为这篇小说有助于了解中国的民间信仰。看来,这篇前言对海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5 Das Schlangen-Motiv bei Her m ann Grim m und Gottfried Kel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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